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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野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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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小时以后,我们到了一个小县城。
这个地方也没大多少,可比起以前是好多了。
我哥拉着我的手下了车,第一时间就是带着我在陌生的街头问路。
他紧紧抓着我的手,手心在微微冒汗,指节泛白,似乎也很忐忑,和我一样。
我和我哥一起长大,我从没见过的事物,我哥也不会知道,我没尝试过的东西,我哥当然也是第一次。
这里的一切对于我们来说都是白纸,空白,自由,也许还有新奇,但让人忍不住地焦虑、恐惧、暴躁。
我哥害怕,但他总能把事做好,他在我眼里一直是勇敢的英雄。
我将来也会成为英雄。
他问了很多人去“警局”的路,最后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门前标着这两个字的地方。
我哥把我的手抓得更紧,牵着我,进去里面和一个带着帽子、穿着制服的男人说话。
“叔叔,我要报案。”
他仰着头对那个人说。
后面的话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个男人说这是一起规模很大的妇女拐卖案,会马上去我们那个村子查,把受害者救出来。
妈妈会被救出来吗?
我忽然想。
救不出来了。
池旭野会被抓走吗?
会吧。
我哥报完案,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地上,只是让我靠在他胸口,小声地对我呢喃着:“小柯以后是跟哥姓的了,我们没有爸了。”
。我只是用手臂尽量圈住我哥的腰,应和着:“嗯。”
我们以后是野孩子了。
我想。
野孩子?
和我哥一起当野孩子的话,很酷。
报完案了以后,我们还在那个叫“警局”的地方待了一会儿。
我歪着头问他:“哥,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我们还算是家吗?”
按照以前村里大人们的说法,只有有了大人才算作有个家。
我和我哥都是小孩,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虽然我哥已经尽力,想做一个足够保护我的大人。
“算,”我哥应了一声,“一直都算。”
——
我们有房子了。
我哥说,那是政府给的房子,因为我们没有身份证、没有户口本,我们也不知道有什么亲人,所以给我们的补助。
我们是有亲人的吧,至少池旭野那边是有亲戚的,我大概知道几个,那我哥就不会不知道。
我哥没有说。
我知道他不想说,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去,逃出去的这条漫长的路,是我哥用了十五年走出来的。
既然走出来了,那就把回家的路断掉,永远不要回头,也不要沾上一丁点和过去有关的气息。
我理解他,所以他说我们没有亲人的时候我也只是点了点头。
我们搬进了一间出租屋。
很简陋,一张上下铺的床铺,两张书桌,一个餐桌,还有卫生间和厨房。
让我有些不满意的是那张床——怎么是上下铺?那样的话我是不是就要和我哥分开睡了?
但我还是不表露出来,因为我哥前所未有的高兴。
他紧紧抱住了我,用手臂把我圈在他怀里,仿佛是要把我嵌进他身体中。
他的头埋在我肩膀上,我感觉得到肩膀上的衣服湿了一片。
“我们有家了,小柯,我们有家了……”
我像平常一样回抱住他。
就像之前千万次我们之间有呼必应的默契。
是啊,我们有家了。
——
晚上,我睡上铺,我哥睡下铺。
我的被子很暖和,比以前的暖和,下边铺了床垫,很舒服,但我睡不惯。
我好像是第一次失眠。
我强迫着自己闭上眼睛乖乖睡觉,可又在无意间的翻身中意识到自己身旁没有人。
从前我翻身过去,总能靠到一个温暖坚实的胸膛——来自于我哥。
我常常贴近那里,听着我哥一下又一下响亮的心跳,才会渐渐安静下来。
是一直因为不安而疯狂跳动的心脏终于意识到身边有了依靠,绷紧的弦被人解开,归于人世的沉寂。
我总在这种安稳中入睡。
以至于现在实在适应不了一个人睡觉。
半夜的时候,我看着漆黑一片的窗外,偷偷往下看我哥的床上。
下面很安静,我哥睡觉很老实,睡着了就一个姿势到天亮,一动也不动。
我想他现在大概睡着了。
那我下去一下,我哥就发现不了,也没关系的吧?
我轻手轻脚地从梯子上下去,漫无边际的黑暗让我有些心慌,下来时发出了声不小的声响。
我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屏住呼吸确定我哥的反应。
他好像只是动了动手指,没再做出其他举动。
于是我放了心,踮起脚尖走到我哥的床前,看他睡眠时沉静安详的脸。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去,又掀开被子躺在了他身边。我怕靠的太近会吵醒他,所以只能尽量保持着一个手掌的距离,但我却忍不住再次被他吸引,想要触碰、抚摸。
我有些弄不清楚我是怎么了,我看着我哥抿着的嘴唇,总是忍不住咽口水,情不自禁地想要把自己的嘴唇贴上去。
李阿姨之前会对着我说,我们两兄弟命那么苦,又从小相依为命,亲情肯定更浓,也就更亲密。
我苦吗?
我大概是不这么觉得的。
但“亲情”,也是像我现在这样的吗?
算了,不想了,我想象自己已经在我哥怀里了,然后让自己陷入睡眠。
快要睡着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看见我哥睁开了眼睛,手臂搭在我肩上,然后把我拉近。
他把下巴放在我头顶,似乎在嗅着我身上的气味,而后轻声呢喃:“小柯没有哥睡不着吗?”
“哥没有小柯也睡不着。”
那时候没有发觉,我哥是在我十岁那年成了我懵懂的,闻着清甜咬开却酸涩的初恋。
——
我和我哥开始上学了。
以前在村子里的时候,我爸…不,池旭野是绝不会省出钱来给我们交学费的,所以我能认识的字都是我哥教给我的。
我十岁,直接去读了五年级,语文和数学勉强能看,英语当然一窍不通。
我哥初三,可他好像学得很好,明明比我落后得更多,却在一个学期以后就差不多赶上了同龄人的脚步。
我哥很聪明,比我更聪明。
政府给我和我哥的补助是每个月三千块,上学免学费,但要交学杂费,中午要交餐费。
这样算下来,我们一个月也留不下多少钱,特别是我们都在长身体,吃得也多,生活也很拮据,除了必要的吃饭钱,哪怕是一毛钱、一分钱不需要的花销都要省着。
我哥心疼我,常常问我觉不觉得现在的日子苦。
我一直说不苦,但他还是会哭,我就强笑着去擦他眼角的泪水。
好像是因为我,我哥变得更爱哭了。
等我哥上了高中,还要交住宿费,生活就更困难,我才上初中,我哥觉得我还要人照顾,于是和我说他不去住宿,每天晚上都回来给我做饭。
我好像在我哥十六岁以后就没看见过他把作业带回家里了,每天虽然穿校服出去,但回来时身上总是脏兮兮的,沾了很多黑色的、很难洗的灰尘,每天晚上都熬夜去洗衣服,洗的颜色发白,也从没见他提起过自己的学业。
我问过他,他没说话。
我问他:“哥,你还在上学吗?”
他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强扯着嘴角,假装笑得眉眼弯弯,试图遮住他眼角一圈一圈漫出的红色。
我知道他又想哭了,声音里是他强行遮盖却还是能听出来的哽咽。
“当然在了,小柯想什么呢。”
“哥,别骗我。”我的表情很认真,直直地盯着他。
“小孩子别管。”
他甩下这句话,转过身背对着我,低垂着头,长长的阴影拖到地上,在出租屋简陋的水泥地上显得更加苍白。
他好像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很凶,想要转头弥补,但我清楚地看见他想转回来的一刹那,有一滴水珠落在了地上。
我哥的表情立刻变得惊慌,迅速地转回去遮住自己脆弱的一面不让我看。
我哥好奇怪,我想。
他的勇气大到可以在十五岁时带我跑出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寻找一个新家园。
大到敢悄悄不去上学,省下学杂费和住宿费来供我吃穿读书。
大到可以把自己当做一块永远没有裂痕的砖,一块一块,堆砌起来,筑成一个可以保护我的家。
小到…小到只敢自己先做决定,却不敢把真相告诉我。
小到对我说谎后,连在我面前哭泣都不敢。
小到后来面对我的爱,仓皇失措地跑去了国外,几年时间连一条信息都不敢回。
他回了房间,自己一个人躺在下铺,故意占满了整个床位,只是还留着门。
我就也进房间,想伸手去扯我哥的被角,但我哥把头全埋在被子里,我扯他,他也只是往枕头的方向又拱了拱。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今天不能和他一起睡。
于是我一个人缩到房间的墙角,双手抱着膝盖,把头藏进自己身体围成的那个小小的空间。
我不喜欢。
我只能依赖自己身体里那一点点微弱的温暖,狭窄,无力,不安。
我哥除了这些,还要在小小的空间里藏一个我。
我心疼他,可我很自私,我还是在怪他。
一点又一点的心事涌上来,几乎要把我淹没。我替我哥不值,心疼他那么久以来的付出,责怪他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他的事。
一波又一波,从我的心脏涌到我的鼻尖、眼眶,我觉得鼻子很酸,眼眶里不停有水要挤出来,一点一滴从脸颊落到嘴角,再下去打湿我的裤腿。
我控制不住地抽噎,哭出声音,让我哥听见了。
我哥立刻掀开被子下床,蹲在埋着头哭的我面前手忙脚乱地想安慰我。
“小柯,小柯,别哭,别哭……”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用手拍着我的背。
我知道他过来了,于是抬起头,一边抽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骗子……”
他的眼睛肿着,眼角还有泪痕,轻声哄我:“小柯乖,我们先起来好不好?地上很凉,坐在这要感冒的……”
我不想动,因为我还记着我哥今晚不打算让我在他的床上睡,起来了又能怎么样?我还是睡不着。
于是我哥叹了口气,让我双手抱住他的肩膀,托着我的屁股把我抱起来,抱到他床上去。
“哥骗了你,对不起。”
他第一句话是道歉。
“哥不上学,是因为家里没办法交那么多钱出来,但是哥还念书,哥会找人借书自学,和以前一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