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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水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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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来看看,唔……你在宴会厅被那些人围住的时候,是不是感觉很紧张?呼吸困难?”
“有吧。感觉空气好重,咽不下去。他们说的话……很咄咄逼人,眼神也让人不舒服,像在解剖人体……”
“反感?”
“或许吧。”
啪的一声,文件夹甩上桌面。对面的人撕开嘻皮笑脸的外表,瞳孔渐渐凝缩成一个尖锐的小点,意味着耐心告罄:
“路德维希,我希望每次从你嘴里得到的回答要么肯定要么否定,不要总让我从‘可能,大概、或许、应该’里揣度你那颗忐忑不安左撺右跳的少男心!你以为我很专业吗?这张表都是临时从网上打印的!说你非要我问得直白再直白是吗!你到底怎么想的?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动手肘击莱特莱西,李老头教你的身手全用在给你的暴脾气撑腰上了是吧!
“我说你就不能忍忍?但凡你等宴全结束再把他拖进后花园里殴打,亚历山大都会看在维多利亚的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呢?现在满意了?被罚去和下人挤一个屋干一个月的活!我说你那双手懂得怎么干园艺吗!你,你你你……”
那老妖婆般许久未修剪的尖指甲一戳戳中他脑门,指甲缝不知多久没有认真洗过了,浓重的机油味扑鼻盖脸。不是香水,却比香水还让他的鼻子难受抽动,咯、咯咯咯——
“又来了又来了!我是让你这贞洁烈妇张腿去卖还是当着你的面踹了耶和华一脚!每次都这副受欺负不敢吱声的小媳妇模样!力气都用在揍开别人脑花上了是吧!我说了多少次你不舒服就先打上一针?你是嫌自己命长吗怎么老是,老是——”
——这么犟!
哗啦——衬衫袖口被猛地撕开上卷,诡异惨白皮肤密不透风地裹紧手臂肌肉,青色血管在皮肤下缓缓呼吸起伏,证明他还是个有点生气的活人。他的左手腕被一只粗糙干燥的手掐住,死死掐堵了血液流通的管道,青筋在上臂肱二头肌乱跳。一支拆封的针管凑近,针尖贴上弹动的青筋,用力下扎!
空管落地。
噼里啪啦,蹦到半空又落下,被角落里的垃圾粉碎机一口衔住,正要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一只人类的手伸过来,用两根手指轻飘飘地拎住管身,指缝间还残有新鲜的血丝。
头发也散了,水色褶圈被恼怒的主人随手甩上衣柜顶部,蹭了一身灰。
路德维希笔直地端坐在床边,浓密的乌发丝丝缕缕垂在床单上,蜿蜒曲折包裹住他修长苍白的身躯,腥红斑点撒在衬衣上袖,干涸后微微泛褐。
他眼珠一动不动,神情时而似是幼子,时而狰行如恶鬼。笑和哭两种扭曲的表情交上阵,竭力掩饰着他异样颤抖的嘴唇。
莫名其妙喷涌而出的恨意……与这巨大的愤怒……原来是这样啊……
没有按时打针的病人在发病罢了。
话说回来,距离他上次注射药剂,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这段时间他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心思注意身体与情绪的异动。差一点……差一点就要用上锁定剂了。
经常注射药剂当然会降低药效,他的身体虚弱而强大,产生抗体的速度远超常人,几乎不会生病,却在日日夜夜折磨着他濒临崩溃的情绪界限。所以,所以只能更加频繁地使用药剂,抑制汹涌的杀意与暴虐的想法,通过生理方式压制飞速成长的心魔。居然……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副作用。
他的身体很早就停止了强度锻练,生长速度也犹如龟爬。如果没有这场乌龙,他哪怕到了二十七岁,三十七岁,也仍然会保持这副十五六岁的模样,可能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也不会迎来生理意义上的衰老。
这三个月的强化训练刺激了他的器官,在他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生硬地拽起了他的身体发育。真是……防不胜防。
我能活多久呢?他突然想到。如果情况良好,活到百八十岁也问题不大;如果一直像现在这样拼力激发身体潜能,或许活过青年时代也悬。
最开始的的他或许会因此伤感不已,但他现在刚扎了一针,把沸腾的情绪全部浇灭了,也就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还要准时去开学典礼呢。他慢吞吞地重新整理衣服,把染血的衬衣扔进洗衣篓,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出房门。
天方晴,无云,稀薄的阳光斜斜地射向高悬的王冠与雄狮国旗。
无论新生老生都照相当序列排成不同院系的方阵,清一色的青黑军制服。时间还未到,从讲台望下去,一个个比虫大不了多少的黑点挤挤攘攘,不吵,但能听见嗡嗡私语。
有一个方阵格外不同——每个院系都有,这列方阵的学生都往胸前佩了枚金琉黄铜徽章,旁的人隐隐可看出徽章中央是个狮头浮雕的模样。懂的人一派了然。不懂的人忙私下询问。
路德维希就不懂,但他无人可问,也没心思八卦,只悄悄听旁人说了几耳朵:
“这一届的少爷兵……嚯!阵仗挺大!”
“少爷兵是啥玩意儿?”
“圣格勒每年招生必备的传统,允许权势人家走后门,毕业包分配首都星闲职。虽然职称最多只能评到上尉,但用不着操心成绩,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标准。”
“哈、哈哈,看来这年头躺平也有层次……”
路德维希慢半拍才想起来:欸,我好像也该是“少爷兵”来着。
不过没人会把他和隔壁那帮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软蛋少爷联系到一起,他的近身格斗和枪械使用都是满分——天生从武的料子。和他的家世反而关系不大。
他的注意力从窃语的同学身上移开,目光漫无目的地扫向场内。如果眼力够好,他或许能看清场内的情景。只可惜他戴了眼镜也无济于事,隐约能看到一个不算陌生的轮廓走出了前列方阵,与另一道高大的人形攀谈起来。
陈立霆,另一个是谁?
路德维希努力眯起眼,也只能看见那人军帽下露出的一轮淡金短发。
忽的,那人警觉地抬起眼,翡翠般的碧瞳刹那间迸发出冷厉的寒意,直袭百米开外人群之后的路德维希。只那么一瞬间,路德维希顿时后退两步,眼镜被自己一把掀翻在地。
杀气。
他头骨一寒,那股寒意顺着苍蓝的瞳孔直钻肺腑,犹如诺丁切斯科的冬季一般寒冷彻骨,能冻住全身血液的恐怖森然。
他过于熟悉这种气息,同所有上过战场的士兵一样,在这弓伏身躯的巨狮面前……果断低头!
那可怖的视线霎时收敛了。
良久,他松开攥紧前胸衣料的手,掌心一片濡湿。
不是错觉。他惊魂未定地蹲下身,摸索着掉落草坪的眼镜,仿佛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呼呼狂跳。
是了,不会有错,那股不怒自发的威严来自长期的权势熏陶,涛天的利益浸染!才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挥出这样一记威赫的刀光。
他努力吞下一口唾沫,手指终于碰到了冰凉的镜框。拿近眼前,吊在发梢的一滴冷汗晃了晃,洇开在镜片上。
……奥塔涅夫·哈格斯·根契林。
镜片表面闪烁着支离破碎的汗珠,碎光中折射出同样森罗凛冽的目光。
“这个排名和代表还是有争议的,毕竟机里测试时你旧伤复发,影响了考官的评分……嗯?你在看什么?”陈立霆立刻噤了声,闪势扭头望去。
黑压压攒动的人头,绝大部分朝他们看来。
青年顿了顿,收回目光,说:“还有将军走在后面。”
“没有。”陈立霆否定。
“啊……”他抬手略松军帽,几缕淡金的卷发便跑出帽檐,投射下的阴影细细将他的面庞切割成西半,裸露阳光下的面部轮廓有着斯拉夫贵族式的硬朗冷淡,嘴唇刀锋般前薄抿直,鼻染高挺,眉高目深,眼瞳碧绿。
他没有立即回答陈立霆,而是一转话题:“我之前在古地球战争史里读到过一种特殊的兵种,名作武士,在古代的地位相当于内臣,必要时可以作为刺客,潜伏歌盛舞动的宴厅里,饲机待发,必然在刹那间突兀亮出袖中怀剑,然后斩下目标的头颅。”
“我只浅略读过四十七士的部分,很是佩服这样舍身忘己的忠君精神,但是,唔……”
“怎么?”陈立霆发觉不对。
他未来的主君下意识摸上残有旧伤的脖颈,若有所思道:“刚才,有把刀在这附近,想切下我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