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晓》如观

1、第 1 章

　　初春有雨，天气微寒。

　　绵延了许多天的雨水今日终于停了，只是天依旧还是阴的，乌云厚重地自天幕下压，仿佛下一刻便要沉沉地落到人间。

　　薛国的先王薛晗停灵七日，今日便要下葬。

　　如薛这般的附属小国，国君又是不入流的异姓诸侯，本用不上太大的排场，七日便已足够。再者，如今乱世风雨飘摇，周边各诸侯早对薛国虎视眈眈，岂能容薛人好好为他办一场葬礼。

　　继任的国君乃是薛晗之弟薛昀，如今才不过十七岁，穿着丧服站在薛晗的棺木前，身形瘦弱得仿佛不堪一击。

　　他也只是突然受此重任。他自小体弱，常年服药，只在房中读书，几乎不曾碰过刀剑，比不得他兄长英武，少年时便可上阵杀敌。

　　如果不是薛晗突然过世又无子嗣，薛臣根本想不到由他继位。

　　时间已到，先王遗命的首辅之臣余旌上前，请他下令。

　　薛昀看着棺木中的兄长，沉默地站在原处，始终不肯开口命人盖棺。时至今日他仍觉得不可置信，由来万分耀眼、悉心庇护他们的兄长，如何就突然成了这么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臣子看他面孔憔悴，拿一双熬得通红的双眼紧紧地看着先王，自己不免也心头一阵酸楚，只得强自压下悲痛，再请一回。

　　总不能叫他走了，还耽误了时候。

　　而此时，外面有侍卫进来，无声走到一旁对另一个臣子常参附耳说话。薛昀余光里瞧见了，回过头去问道：“说的什么？何必遮遮掩掩？”

　　常参望了一眼余旌，拱手对薛昀道：“并不是什么大事，主君还是先为先君出殡罢。”

　　薛昀拧眉，又问一遍：“说的什么？”

　　余旌看他神色，隐约意识到什么，微微对常参使了个颜色。常参会意，这才上前，小声道：“虞国使臣卞黎来了，若要宣召她入内祭拜先君，恐误了时候。”

　　此女是乱世中难得的巾帼英豪，虽然并不会武艺，却是个绝佳的使臣。如今不过二十岁，却已是虞国主君一大肱骨之臣。

　　余旌听到这个名字，心下恍然。

　　果然薛昀下一刻便道：“既然来了，哪有将她拒之门外的道理。虞都路远，她赶来不易。我兄长生前便与她相识，差这一时半刻，也定然能理解的。”

　　常参迟疑地望向余旌，见他点头，这才称是，回去吩咐侍卫相请。

　　薛昀又道：“请诸位大臣堂外等候罢。”

　　一时间，诸臣纷纷退出，只留下薛昀站在棺木之前，身后还跟着十数位薛晗生前的心腹之臣。

　　而后卞黎来了。

　　她此来是为祭拜故人，不曾声张，一路风尘仆仆赶到薛都，此刻连披风都不及脱下。

　　她先是合掌对薛晗棺木躬身一礼，又对薛昀见礼，之后才是对着万分熟悉的薛国旧臣微微颔首。

　　诸臣年纪参差不齐，但都是一路陪着薛晗过来的，知道他与卞黎的交情，此刻亦是还于一礼。

　　她没有再继续上前，由此便径自退到了一边，让出了她身后的那个人。

　　卞黎此来连侍卫都没带几个，跟着她进来的也只有个素衣侍女。诸臣原本并没在意，只是见她退开，而她身后那人取下了披风上的兜帽，这才惊讶起来。

　　这女子披风内也是一身素衣，周身上下除了绾发的木簪和素色发带以外，不戴任何饰品。她的面目分明生得英气美丽，却因未施粉黛，此刻也透露出浓郁的疲惫和苍白来。

　　诸臣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薛昀却仿佛早已知道一般，上前一步，对她合掌：“见过……王姬。”

　　他口中微顿，吐出让他觉得很是生疏的一个称呼。

　　来者是虞国王姬李曜灵。

　　王庭分封数代，同姓的李氏宗亲遍地皆是，早就不足为奇。虞国宗室也是旁支，如今地盘早就小的可怜，无兵无马，无地无权，比之异姓诸侯还要势弱些。

　　不过因着两国比邻，他们才有些来往。

　　许是因为长途跋涉的疲惫，李曜灵脸色很不好看，但尚算维持着王姬这个名号的体面，对薛昀及诸臣回礼之后，便走上前去，停步在薛晗的棺木旁边。

　　她不比其他的柔弱女子，会畏惧尸首的可怖。她几日纵马日夜不休地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送薛晗最后一程，所以脚下没有半刻迟疑。

　　她目光落在棺木中时，神色都没有半分震颤，甚至于只是足下微顿片刻，便顺着棺木一侧往前走去，伸手要探向棺中。

　　诸臣大惊失色，薛昀大步上前捉住她手腕：“不可。”

　　李曜灵却只回头望他，问道：“我此来是为见他最后一面，白布覆面，我如何见？”

　　她手腕细瘦，体温冰凉，语气平得没有一点波澜，直叫他万分心惊胆战。

　　薛昀被她漆黑瞳仁中泛出的冷寂之色戳中心扉，竟对她生出些想要退避的惧意来，强自压住了才道：“兄长死前有言，不必声张，不必奢葬，不必为他一人之死，长久连累百姓。若你仍是得信前来……”

　　他微顿片刻，说出最后一句：“也不必相见。”

　　他清晰地看到李曜灵闻言微颤的眼睫。她听完这句话，似乎也没有再坚持什么，只是垂眼望向了棺木里的薛晗。

　　“我听说他被杀得没一块好肉……”

　　薛昀记起自己最后见到兄长时的情形，艰难道：“是。”

　　李曜灵看着那苍白的布匹，世间久了，血都干了，覆盖在他的身上，看不出一点底下的血污。

　　她讽刺地扯了扯唇角，道：“懦夫。”

　　毁了一张脸，毁了他的体面，所以哪怕生前仍有误会未解，有多日不见之憾，有盼她来见之心，也不肯给她一封书信，一句言语。

　　甚至是，最后一面。

　　李曜灵稍稍一挣，让薛昀放开了她，这才再一次对着薛晗伸手。

　　她没有揭开他面上那层白布，只是轻轻落定在他平坦安静的心口，又向下覆住他交叠的被手套掩盖的双手，温柔地摩挲了一下。

　　她俯下身子，像昔年与他交颈相拥时每一次痴缠对望那般看着他，面上浮起了一个很轻的笑意，对他小声说了一句话。

　　薛昀没听清。

　　而李曜灵已经站直了身子，最后看了他一眼，向后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