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足乌与阿波罗》水不系舟

5、溯·北京夏令营下

　　关于对靳朝身世的好奇，在什刹海埋下了一颗种子。

　　自靳朝不告而别，此后数年，阮初阳都极力避免经过什刹海。

　　她曾无数次设想过，深巷尽头，一扇门推开就能看到靳朝。

　　她也无数次于午夜惊醒，梦中什刹海街头再次见到靳朝的场景无比真实。

　　为什么不联系她呢？

　　为什么呢？

　　这是多年间，她始终翻来覆去求索的问题，这个问题如苍天大树深植地下的根系，无限延展交错，紧紧地包裹、缠绕着她的心，终成执念。

　　那段夏令营时光，终成了两人在北京的小段交汇。

　　酒店会议厅，春光研学夏令营的学生已经集合就坐。

　　温老师先是做了行程介绍，又让大家挨个自我介绍，算是互相认识一下。

　　加上阮初阳和靳朝在内，参加夏令营的一共有十个学生，来自全国各地。

　　轮到靳朝自我介绍的时候，不出意料，又引来一阵注目礼。

　　夏令营第一天的安排是去天安门去看升国旗，要占据前排就得早去，昨个温老师跟大家商量的是凌晨四点起床，二十分钟吃早餐，四点五十正式出发。

　　阮初阳睡眼惺忪，哈欠连天地起了床，简单快速收拾好，和谭颖一起去一楼餐厅吃早饭。

　　餐厅里，温老师让大家自助取餐，小声提醒：“大家说话小声一点哦，别影响酒店其他客人休息。”

　　靳朝早已坐在就餐处，替阮初阳取好了餐，豆浆、油条、小笼包、茶叶蛋、打卤面、炒肝、凉拌萝卜丝、水果整整齐齐摆放在桌子上。

　　阮初阳拉着谭颖坐到靳朝对面，对谭颖说道：“介绍一下，他是靳朝，谐音今朝，是不是一个很特别的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谭颖愣了愣，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人，而后垂下头，脸颊飞上两片红晕，“嗯，很特别，很好听。

　　“她是我的室友，谭颖。”

　　“你好。”靳朝对谭颖笑了笑。

　　“她是一个人来的，是不是很勇敢？我们俩还是同担，今天行程结束，咱们仨一起去随便逛逛好不好？”

　　谭颖点头，“好啊。”

　　靳朝说：“今天的行程是天安门，故宫，如果结束后你们还不累的话，可以在周边逛逛。”

　　一语中的，由于头一天的那一顿疯跑，阮初阳的故宫之行在坤宁宫就停滞不前。

　　脚底板疼得厉害，偏偏长椅上坐满了人。

　　“上来吧。”靳朝蹲下身，无奈叹息，“尊贵的公主殿下。”

　　阮初阳不跟他客气，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整个人都贴到他的后背上。

　　周遭萦绕的是熟悉的松木味道，独属于这个干净清冽的少年。

　　阮初阳不知道他的臂膀什么时候长得这么坚实有力，她忍不住戳戳他的胳膊，又捏捏他的肩膀。

　　“你是在给我做按摩吗？”

　　阮初阳没回复他，反而说：“小靳子，你走慢点，颠得慌。”

　　破天荒，靳朝居然没听她的话，背着她在广阔的殿前奔跑。

　　少年的笑声清澈明朗，“你刚刚叫我什么？还敢不敢了？”

　　阮初阳吓得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她本来就恐高，再加上速度的加持，靳朝简直就像一批疯了的野马。

　　“不敢了，不敢了，饶了我吧。”少女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脖颈处，痒痒的，一下子，他的脸红到耳根。

　　脚步不由就慢下来。

　　人也僵硬机械下来。

　　阮初阳整个人都脱力了，头埋进他的脖子里，“靳朝你个混蛋，你刚刚像上了发条，现在发条又掉下来了？”

　　“你怎么不说话？”阮初阳抬起头盯住他。

　　光影中，他的轮廓镀了一层淡金色，纤长的睫毛，剪水似的双瞳，高挺的鼻梁，还有他转头时，柔润的、近在咫尺的唇。

　　空气和时间仿佛都停滞住了，阮初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的心贴在他的脊背，打鼓一般。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两个成语被赋予了太多爱情色彩，但实际上两个从小就赖在一起的人，是很容易处成姐妹兄弟情的。

　　很难说，阮初阳对靳朝的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味的。

　　也许就是这一刻，偏偏阳光很好，风也很好。

　　他带着与生俱来的美貌，如同海上大雾深处的妖孽，蛊惑住了她，任人也好，轮渡也好，五迷三道，不辨方向，最终迷失在茫茫大海之上。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

　　阮初阳摇头，想要把他从脑海里摇掉。

　　一个是才心思萌动，另一个是静水流深。

　　靳朝早熟，早就看透自己的心，喜欢阮初阳这件事好像很早就存在了，这件事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用数学术语来说这是一个必然事件，用玄学话术来说是“上天注定”。

　　他乐意将喜欢阮初阳这件事归结于“上天注定”。

　　这就意味着早在他们相识之前，两个人的名字就已经在姻缘簿上紧密相连了，而慷慨英明的神，也许会许给他们三世的情缘。

　　两个慌了神的人全然把大部队抛之脑后。

　　靳朝背着阮初阳游马观花，兜兜转转，无心看风景。

　　看到卖雪糕的窗口，靳朝把她放到旁边的长椅上，自己去买雪糕。

　　而后，阮初阳就看到他拎了一大袋雪糕，两个人坐在长椅上撕包装袋。

　　阮初阳盯着不对劲的靳朝，勒令：“靳朝，你不准再吃了，要是渴就喝水。”

　　说着，阮初阳就递过去唯一的一瓶水，靳朝拧开，递还给她，“你先喝。”

　　看着阮初阳喝了一口，靳朝才给拿过来喝。

　　看着他喝水，阮初阳出了神，两个人一起长大，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靳朝都要先给她，亲兄妹间恐怕都很难事事俱到，可偏偏他就行。

　　诚然，靳朝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有绅士风度，亦有君子之风，无论是谁寻求他的帮助，合情合理合法，他都会尽心搭一把手，他与人为善，但始终跟人保持一种不远不近淡如水的距离。

　　但，他同她是没有距离的，他把自己所有的例外都给了她，这无论是出于何种情感，她想，她在他心里肯定是不同的。

　　阮初阳快活地笑起来，余晖里的房檐一角都熠熠生辉。

　　“靳朝，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吗？”

　　“不然呢？”靳朝拧上瓶盖，塑料瓶清脆的声响和着他的声音，“咱们俩肯定能一起活一辈子。”

　　“什么叫一起活一辈子？什么修辞。”阮初阳噗的笑出声。

　　靳朝也不用同她解释，只说：“等我们先长大再说吧。”

　　“要长多大才算大，我已经长大了，康熙在我们这个岁数已经擒了鳌拜。”

　　“现在可没有鳌拜给你擒，顶多只有个自愿为奴的封建残余，”他边说，边在她面前蹲下身，“上来吧，公主殿下。”

　　两个人回归大部队，靳朝把袋子里的雪糕分给大家吃。

　　“甜啊！真甜。”一个留寸头的瘦高个男生，嘴里叼着雪糕，冲旁边人挤眉弄眼。

　　旁边的人也很心领神会地看向阮初阳和靳朝，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阮初阳脸上火辣辣，开心，又不敢开心，拉着靳朝往御花园的方向走。

　　御花园里的古树，要三个阮初阳才能抱住一圈，她贴紧树，好像跟树有了心电感应，树知道了心事，但阮初阳很放心，树不会出卖她，只会抖抖叶子。

　　夏令营第二天，参观完清北后。

　　靳朝问阮初阳：“你喜欢北京吗？”

　　“喜欢！非常的喜欢！”

　　阮初阳是真的喜欢北京，在这里能接触到美的东西太多了，似乎天上的星辰都离她格外近，无限的自由，无限的美。

　　“那我们一起考北京的大学。”靳朝说。

　　“好！我回去一定好好学习，等三年后，咱们一起来上大学。”

　　“你说的，明天去雍和宫记得跟菩萨说。”

　　“好啊，等愿望成真，咱们再来还愿。”

　　两人闲聊着，漫无目的第走在中关村北大街，樱花树叶子葱葱郁郁，有阳光自叶片缝隙穿过，细细碎碎。

　　“如果是春天就好了，春天樱花会开。”阮初阳有点惋惜，没能看到网上图片上“一片香雪海”的盛况。

　　靳朝说：“那下次，我们春天再来。”

　　在下一个春天的期待中，为期七天的夏令营之行画上句号。

　　七天里，大家的情感不可谓深厚，但少年人独有的纯粹，每一次的离别都要声势浩大。

　　温老师在学生们的央求下，在夏令营结束当晚组织了个聚会。

　　庆云楼的包间，窗下就是夜晚的什刹海，灯火自两岸点起，也带了渔火的船只慢慢地在水上划，夜色无限温柔。

　　吃完饭，就是聚会例行的ktv唱歌。

　　寸头男生是个制霸麦克风的存在，其他同学还在拘谨，他一个人就来了个歌曲串烧。

　　“大王叫我来巡山，我把人间逛一逛……”

　　“如果能重来，我要做李白……”

　　“快写一首情歌雅俗共赏……”

　　“亲爱的，爱上你从那天起甜蜜得很轻易……”

　　“该配合你演出的我视而不见，在逼一个最爱你的人即兴表演……”

　　“丑八怪啊啊啊啊咦咦咦，能否别把灯打开……”

　　“停停停，张扬，你唱得确实挺丑的，都不用开灯。”胖墩男生刘小柯的犀利吐槽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张扬也不恼，把麦克风往他那边一举，“那你来。”

　　“来就来。”胖墩接过话筒，切了首与他反差极大的歌，“……我只想只想给你宠爱，这算不算不算爱……”最后唱嗨，还比了个心。

　　“哎呀妈呀，谁想要你的宠爱。”张扬摸着自己的胳膊都剌手，鸡皮疙瘩都冒泡了。

　　“讨厌～～”胖墩轻快地跳起，抬手就在他胳膊上一巴掌温柔暴击。

　　“呕———”张扬抓住门把手干呕。

　　有同学起哄：“张扬，你可别把门拉开了，一会儿ktv来赶人了。”

　　“有一说一啊，虽然刘小柯台风瘆人，但唱得是真不错，妹给俺们东北跌份儿。”张扬冲刘小柯比了个大拇指。

　　嬉笑中氛围升温，温老师提议大家每人唱一首歌。

　　轮到谭颖时，谭颖拉了拉阮初阳的衣角，“我不会唱。”

　　“那咱俩一起，咱们一起合唱怎么样？”

　　两人合唱了个烂大街的歌，全程只听得到阮初阳的声音。

　　靳朝很给面子地拍手鼓掌。

　　“谢谢你啊，初阳。”谭颖还是有些窘迫。

　　“没事儿，你唱得很好听，就是我声音太大，盖过你了。”说着，阮初阳把话筒递给身旁的靳朝，“靳朝，你要唱什么歌？”

　　在场的女孩子们都看向他，似乎都很好奇他要唱什么歌。

　　“我唱《太阳》。”

　　阮初阳没听过原唱，也很少到听靳朝唱歌，当他开口时，她的表情跟大家差不多。

　　“……你看着我眼睛，你记着我声音，无畏风雨，别忘记还有我站在这里我只想做你的太阳，你的太阳，在你的心里呀，在你的心底呀，不管是多远的远方，不要害怕我在身旁，想做你的太阳，你的太阳……就算不能在你身旁，也要奋力为你而发光……”

　　掌声雷动。

　　“哎呀呀，哎呀呀，”张扬夸张地绕着靳朝转了两圈，“哥们，加个好友，必须加个好友。”

　　有几个同学要连夜离京，因此聚会没有太晚就散了。

　　到酒店，阮初阳去一楼洗衣房拿衣服，就见张扬和刘小柯在前台办理退房。

　　阮初阳上前打了个招呼，问：“你们也今晚走吗？”

　　刘小柯伤感地点点头，夸张地做泫然欲泣状，“没错，我俩今晚的火车票，你们明天回？”

　　“嗯，今天太晚了，我们打算明天回苏州。”

　　张扬感怀，“哎，一南一北，今生在此别过，臣这一退就是一辈子啊！”

　　“鬼哭狼嚎啥，大晚上少整这死出儿。”

　　阮初阳笑出声，“你俩是不是之前就认识，你俩搭个档去说相声，绝对有意思。”

　　“可别这么说，我跟他可不一样，我很正直。”张扬背起双肩包，指着外头的车说，“咱们打的车来了。”

　　阮初阳送他们到酒店门口。

　　张扬上车前，冲她挥挥手，“再见啊，小太阳。”

　　小太阳？

　　阮初阳联想到靳朝今晚唱的那首歌，不由就笑了。

　　回苏州恰好会途径沧州，阮初阳邀请谭颖同行，三人买了一班车票。

　　火车轰隆隆，盖过夏日蝉鸣，穿梭于绿海山川。

　　画卷上最浓墨重彩的高中时代也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