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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请别让我哭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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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一点了根烟。烟雾缭绕里他的神情和五官都被模糊,勉力辨认起来的嘴角弧度让他此刻模样看起来有些晦涩,朋友一声不发地任他抽着这根烟,直到抽完,他淡淡地扔了一句“如果你想来的话那就过来吧”然后转身离开。
朋友没有转头看陈一,因为他认为陈一会跟上,跟他来到这座由悲伤泡满的医院,去见一位同样被悲伤泡满的人——然而他错了,错的十分离谱。
当仪器发出一声尖锐的“滴——”的声响,静若坟场的病房终于发出一声沉闷的呼吸。
迟鹄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神情平静又恍惚,仿佛他跟着病床上的人一样,在做一场遥远而不切实际的美梦。……美梦,是的,或许是一场美梦吧,在那个梦境里,她亲爱的孙子依然是她心中最完美的存在,出色、优秀、会和一位优雅的女士组建一个家庭,然后生育一个可爱的后代。
但现实总归没有梦境那般飘渺,它总是很真实的,异样的真实,让人难以呼吸。
朋友说:“小迟……”
迟鹄说:“在呢。”
病房又安静了好久,朋友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的话堵在喉咙里,也闷在心尖上,这些年来是他一直看着迟鹄变成这个模样的,成功又失败。
成功当然是事业和爱情上的成功。迟鹄毕业后就拿到了一个上市公司的offer,通过几年的努力将年薪一点点混成说出来就会让众人惊叹的份额,然后,他还遇见了位钟情的爱人,两人确定关系,似乎在不远的将来就会组建一个家庭。
而失败是家庭的失败。迟鹄总是在家庭这个关系里纠结而矛盾,为了满足家人的期待,他过得并不快乐,然而现在唯一会对此有所期待的家人已然逝去,迟鹄却也没有表现得多么解脱。
护士停掉了检测仪,记录下那一瞬的时间,她将年月日秒报给迟鹄,说:“节哀。”
朋友于是也说:“节哀。”
迟鹄想了想,说:“该联系火/葬/场了吗?”
朋友点头:“我去问问。”
出于对这个场景的逃避,朋友拿着手机先行离开,他打电话的声音由近即远,飘渺在门外,仿佛再也不会传进来。迟鹄用力呼吸了一下,像是把身遭空气一起抽空那般地用力呼吸了一下,他的肺在氧气里浸润,但又异常干燥;于是他有点想咳嗽,喉咙深处那点细密的痒压不住的往上冒。
但终究他没有出声,他沉默无比的在原地站了几分钟,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过了好久,朋友走了进来,他给了迟鹄一双鞋。
白色的,挺廉价。
朋友:“给她穿上吧,再整理整理衣服、头发。殡仪馆的人马上过来。”
迟鹄照做。
做完之后一切就变成了等待。朋友左右看看,还是没忍住问:“他呢?”
迟鹄说:“谁?”
朋友顿了下:“不就那谁么……姓陈的那个,你,你男朋友。”
迟鹄嘴唇微微开合,像是刚反应过来这个人一样“哦”了一声,然后他摇头说:“分了。”
“分了?”朋友瞪大眼睛,又顾及到这个场合,硬是把声音给生生压了下去,他问,“这什么时候的事儿?”
“前天。”迟鹄答。
“哦,”朋友点点头,他其实还有一堆想问的,可他只能点点头,他又说一声,“哦……”
朋友想,难怪那个人没过来了。
原来是分手了。
男人和男人的恋爱朋友其实只在小说里看见过,那还多亏了一些喜欢在社交平台讨论的帖子,他才得以知道世界上原来还有一种性取向,名为同性恋。自己的朋友是个同性恋,这件事多少让人有点感到怪异,会有更多隐晦又不能说出口的想法与担忧产生,朋友最开始也想过要不就断交吧,可对于迟鹄这个人,他始终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人。
不应该由性取向来定义他的存在。
可是迟鹄的家人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在发现他的性取向后,迟鹄的家人——其实只剩一位奶奶——曾激烈的与他爆发过多场矛盾,每次都十分败兴而归,迟鹄以这种方式做出了人生中反抗“乖巧与听话”两个标签的第一步,而他的奶奶也终于在一次次抑郁的情绪里住进了医院。
虽然说朋友认为他人的情绪与自己是无关的,哪怕那是自己的家人,但迟鹄不是朋友,他难以割舍这段亲情。
或者说,在大多数时候,迟鹄都过于温情,也过于柔软了。
——哪怕他看起来十分独立和刚强。
现在应该很伤心吧?
朋友感觉自己的喉咙也被噎住了,他倒是比迟鹄先一步想要掉眼泪,只是不为迟鹄的奶奶,只为迟鹄这个人。他跟迟鹄说自己想去抽烟区抽根烟,迟鹄点点头,应了。于是他推门而出。
然而出门的瞬间,他还没来得及摸口袋里的烟盒,就看见一个略显熟悉的身影从他眼前晃过。
这是……
朋友皱了下眉,他下意识跟过去。
“你来了?”朋友追上了,他认出来这就是刚找过的陈一,忍不住皱眉道,“这是在躲什么?”
“呵,”陈一在认出出门的不是迟鹄而是朋友后他躲避的动作就停了,他瞥了瞥周围的动静,往更角落里站了下,免得影响别人过道,才跟朋友道,“有事儿?”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朋友说,“不是不来吗?”
“哦?我说过这句话么?”陈一问。
两人碰见过几面,朋友对陈一的印象一直不好,他总觉得关于性取向这件事,是陈一害了迟鹄。
而陈一说话也完全没点人性,总是噎人噎得要命,还拽。
朋友想不通迟鹄这么个好脾气到底是怎么看上这么一个人的,于是每次见面他对陈一的态度也是非常烂,互喷是常有的事儿,像今天这样顶了两句话就说不下去的情况还是头一回。朋友没有和他吵架的想法,陈一明显也没有。
朋友想了想,说:“你们分手了?”
陈一垂着眼道:“嗯。”
朋友:“那你就别过来了,你们俩真不适合啊。”
陈一扯着嘴角,似乎笑了一下:“天天说不适合,到底是哪里觉得不适合了?”
朋友说:“那也太多了吧!小迟天天给你做这做那的,又给你端茶倒水,又给你夹菜剥虾的,你呢,成天跟个大爷似的,坐着等享受了。他工作本来就忙的要死,还一天天要想你冷不冷热不热饿不饿的,然后你给了他什么?别跟我说是爱情啊!”
陈一说:“那也是他自愿的啊。”
朋友听见这句话就火来:“所以说你渣男啊!”
“好吧,好吧,”陈一投降道,“我不说了,你看我这渣男这不是被分手了吗?——何况在医院呢,咱小声点?”
“呵!”朋友冷嘲一笑,当他是心虚了。
两个人又沉默下来,朋友往口袋摸了一下,发现烟盒里空了,一根烟没有,他眼睛往陈一的口袋上转了一圈,道:“给我一根。”
陈一答了声“哦”,把烟递过去:“那位……已经过了?”
朋友“嗯”了声:“梦里过的,也算安乐死吧,没痛苦。”
这里不是抽烟区所以朋友接过烟只是叼嘴里,没点燃,然而就这么往嘴里一叼,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什么玩意?是烟么??”
陈一说:“是改版的棒棒糖纸棍。”
朋友:“……”
朋友有点被气笑了:“你往烟盒子里装纸棍?”
陈一笑笑:“有问题吗?”
朋友无语好几秒,最后还是没说出什么,主要原因是他手机响了,殡仪馆那边的车过来,司机正在问他在哪,他报了个地址,把纸棍扔进垃圾桶,看都没看陈一就转身走了。
陈一站在原地,依旧没跟上去。
他垂着的眼睛倒是往上抬了一下,陈一盯着那个垃圾桶,怔然地发了下呆。
……
殡仪馆业务很熟,把人带走后,修容、整理,放冰柜里冻着,等像是玻璃一样的盖子笼在她的身边后,迟鹄才得了些许空闲,随便找了个凳子坐下了。
明天之后,就会有各种各样的人过来祭拜,还有一些需要他配合的祭祀仪式,具体是什么他也搞不清楚,毕竟有关这方面,学校和社会都没人敢教,讳莫如深里,是只有出现死亡的那几日才会教与他的课程。
他随意刷了刷手机,消息不多,左右请了假,没人在这个时候不识趣地打扰他。
几个贵人给他发了红包,让他节哀,他也没领,回了声谢谢也就作罢。
亲戚表示明天或后天过来,表示哀伤,表示惋惜,迟鹄听着感觉也不是很大,统统回复谢谢。
然后他在殡仪馆长坐到天亮。
另一天,亲戚过来,上来鞠躬什么的,还有些哭了,嚎哭声混在电子鞭炮的声音里,都挺劈里啪啦的。等他们哭够、拜够、说够,迟鹄就将他们招待了过去,一群人呆呆地坐在这里,偷偷摸摸地玩着手机。
来帮忙的一些男人则是躲在一个小角落抽起了烟,他们聊这聊那,时不时一起长长的“唉”一声。
亦或者短促的“哈”一下。
饭也是殡仪馆弄好的,全素,味道一言难尽,好在大家也不是冲着饭过来的;吃完后,该走的走该留的留,其中一个亲戚跟他说:“按照习俗,明天你就要去剃头啦。”
迟鹄说:“是吗?”
另一个亲戚点头:“对。表达哀思的。剃头完回来,再对着她哭一顿,声音大点。”
迟鹄点头:“好。”
大家说话的语气都很冷静,仿佛这场专由死亡教授的课程里,人人都是优秀毕业生。迟鹄在登上出租车准备找理发店剃头时,忍不住想,难怪陈一说死亡对人来说是最无足轻重的一件事,因为它太过平等,平等到在固定的程序与流程里,人难以立即咀嚼出哀伤。
剃完头他回去,没有哭出来,一些人建议,那就跪久一点吧,他就这么跪了半小时。
下午一些“道家”之类的人就过来了,他们穿着看不懂的衣裳,拿着看不懂的符文,说着看不懂的话,让一些人走来走去的,拜来拜去的,各种锣鼓拍得格外令人肃穆,两三个小时后程序结束。
之后领头的那个人偷偷找到他:“你家在哪?”
迟鹄报了个地址:“怎么了?”
领头的人道:“找人回去收拾收拾,把她的东西找出来,放一起,该烧烧该埋埋,之后我们过去一趟,还得做场事,去去晦气。”
迟鹄说:“晦气?”
领头的人“啊”了一声:“您别误会,我不是说死者晦气啊,我是说死亡晦气——毕竟这还是要活人住的屋子,您说是不是?”
迟鹄这才点头:“行。晚上八点后吧。”
招待别人吃完晚饭,迟鹄回了趟家,这个家他其实很久没回去了,最开始是工作忙没时间回,后来是家的主人不让他回,说敢回去就打断他的腿。现在没人能打断他的腿了,所以迟鹄翻出钥匙,终究是回了这个家的门。
家装和印象里的没有任何区别,只是生活的痕迹很是寥寥。
迟鹄靠记忆找出她的衣服,她的物品,她的很多琐碎的东西,迟鹄不是一个记忆力多好的人,否则他难以活过童年的重压,但看见这些东西,他脑海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些许片段,这些片段没有什么攻击力,只是让他喘气有些费劲。
东西全找完后,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是要烧的,一些重要点的物品,首饰之类的,是要埋的。
还有一些用过的枕头啊,被子啊,牙刷啊什么的,都是得扔的。
分完类,他看着别人处理掉这些东西,然后在地上烧了一些黄色的香纸,一个人点了柱香,香烟飘摇而出,伴随着各种乐器声响,蜿蜒至房间各处。于是“晦气”就这边被驱散了。
第三天是最后一天。
本来有些是说要拜七天的,只是殡仪馆最近业务实在太忙,没地方给他们放那么久,他们这能放三天的都是运气好。要知道,他们后面拉过来的那些人可都只能放两天。
不同意两天非得放三天的怎么办?也好办,殡仪馆不收嘛。
不答应只放两天,那就一天都放不了。
他们只好捏着鼻子同意。
而第三天说是一天,其实不完整,早上照例拜过后,殡仪馆那边的人就找了过来,一个男人把迟鹄拉走,问他:“再过一会就得火化了,你先选选盒子吧?”
迟鹄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那个“盒子”是骨灰盒的意思,他问:“怎么选?”
“有三种,一种是最便宜的,最轻;一种是不便宜也不贵的,选的人最多;还有一种是最贵的,用材最好,也最重。”男人指了指架子,上面摆了许多盒子,款式只有三种,一眼看去就知道哪个是什么价位了,“你自己选选吧。”
“选最贵的就行。”迟鹄说。
“行,那就用这个。”说着,男人抱了一个盒子下来,然后他指了下墙上的收款码,“喏,这个三百,扫那个码付钱吧!”
听见收款的消息播放,男人这才带着骨灰盒离开,一起离开的还有那个放人的冰柜。
迟鹄也回去了。
他盯着那个空荡了的位置,感觉自己的心里也空荡了一块,一两个小时后,有人叫他走。他跟着那个人走,出了殡仪馆,往后面走,后面没东西,很是空荡,只有一个灰扑扑的小建筑在那,迟鹄心想这就是火葬的地方了。
那里面放着他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他们要将他的亲人烧成灰,放入盒,然后埋起来,再不见天日。
他迟鹄要失去世界上最后一个他的亲人了。
他要没有奶奶了。
这三个突然意识到的句子在他心底一闪而过,迟鹄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眼底里的泪水就倏然喷涌而出,两道清泪在脸上滑下,一起出来的是他喉咙里憋了好久的苦闷,他听见自己在哭,在嚎,在这个没有人能听见的僻静荒野里,他哭的那么伤心,那么难过。
迟鹄跪倒在地上,他嘴里是不成句子的调,没有什么意思,就是想哭,就是要哭,就是在哭。
他哭她,哭自己,也哭世界一切的死亡与消逝。
身边逐渐有人过来安抚他,拍他的背和肩,说冷静点,没事的,冷静点,没事的,冷静点……
“……”
迟鹄忽地将身后所有的手都挣开了!
他从来没这么过激的动作过,大家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然后他们就看见,迟鹄挣开他们的手后,一个人跪在地上,挺直了脊背,头也昂得很高,迟鹄就这么跪着,身体从微微颤抖,变得剧烈的颤抖,终于,他嘴里溢出一声极大的悲鸣,那一瞬间他们仿佛看见了一匹离队的孤狼正在哀嚎。
大概十几秒后,有人听见了他最后说的一句话,声音低不可闻。迟鹄在问:
“为什么,我没有家了啊。”
……
陈一再看见迟鹄是在医院,他看见了迟鹄,迟鹄也看见了他。
两个人见面不像一些人认为的那么尴尬或者难为情,也没有想象的那么情绪激荡,陈一朝他扬了扬手里的单子,说:“也来体检啊?”
迟鹄顿了一下:“嗯。”
陈一问:“你还没开始呢?”
迟鹄说:“我刚来。”
“哦这样啊,我倒是已经检查完了,就差等结果,那……我先走了?”陈一说。
“……”迟鹄看见陈一明明是刚过来,还没来得及排队呢就被自己撞见了,从何而来的“已经检查完了”?很拙劣的借口,好在迟鹄没有戳穿他的想法,他颔首一下后说,“好,再见。”
“呵呵,再见。”陈一与他摆摆手,背影消失在迟鹄视线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迟鹄觉得陈一似乎比他认识的时候还要瘦削了,那道以前在他心里无所不能的背影,此时看来,仿佛充斥了很多疲惫。陈一的生活他并不是不清楚,照理说不该有什么要承受的压力的,所以,为什么呢?
迟鹄想了几秒,又敛下目光,心想:“有什么为什么呢?也与自己无关了。”
他排队检查完自己要查的项目,等结果出来。
看报告的医生都跟他说:“挺好的,很健康,就是平时稍微注意点别太熬夜就行。”
迟鹄说:“好。”
随着社会压力越来越大,挺多人开始提倡存够多少钱后,靠利息生活的生活方式,迟鹄赚了很多年钱了,在奶奶去世后,他突然感觉赚钱挺没意思的,但依旧还是在上班。直到失眠症状有点明显之后,迟鹄在一天晚上蓦然浮起了一个想法:
要不就这样吧?
他不想再工作了,起码那个晚上他是这么想的。
另一天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还是这么想的,于是就直接给领导发了辞职信,领导提出加薪改福利什么的条件均挽留无果后,也没急着批准,而是让他在这半个月时间里再好好想想,如果还想继续干的话,公司随时欢迎。
迟鹄依然说“好”,他这些年说了很多句“好”了,只是最开始的好是真的好,现在的好也成为了一种“拒绝”的好,不是真的答应的意思了。
从医院体检完,他回公司做交接,顺便收拾自己的东西。
同事基本都知道他要走了,一些要好的同事说请他去吃顿饭,迟鹄想了想,答应了。
吃饭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喝了些酒。
迟鹄看起来内敛,其实酒量比谁都要好一些,其中一个女同事喝完酒后,在大家都准备离开时,悄悄找上了他,跟他表了白。昏暗的光线里,迟鹄看见她拥有一张很美丽的脸蛋,而当她抬起头看向自己时,眼里闪烁的光芒让迟鹄一瞬间感觉自己似乎是她的初恋。
初恋……
他也有一个初恋呢。
迟鹄无奈地笑了笑,说:“你喝醉了。我让小赵送你回去吧?”
女同事知道他的意思了,但还是不想放弃:“真的不能试试吗?”她似乎真的醉了,说着,情绪有些激动地凑过来抱住了他,抬头想亲吻他,迟鹄一时不察被人抱了个正着,眼皮一跳正准备伸手挡这个吻,余光里就看见了一道更加隐晦的身影飘过。
他一愣,女同事见机凑过来,在即将吻上的那一瞬,他将人拦下。
迟鹄这回语气严肃了点:“你真的喝醉了。”
他将她礼貌性地推开,让另一位女同事扶着,然后找没有喝酒的同事帮忙送送这二位,自己则在请求完后折身回了饭店,开始搜寻着刚刚看见的那道身影。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
刚刚的眼熟仿佛只是错觉,是他酒精挥发后后浮起的幻象。
迟鹄在原地站了下,忽然道:“陈一。”
没人回他。
于是迟鹄也不再喊话,他重新在饭店要了个包厢,没点菜,就点酒,点了一打酒过来后,他一声不发地喝了起来。
一杯、两杯、三杯……
一瓶、两瓶、三瓶……
这种喝法,就算是迟鹄也受不了,很快他就彻底醉了,喝醉后他也没为难自己,放下杯子,趴在桌上,开始静静欣赏窗边的风景。窗户是开着的,晚风吹在身上,带来一种独属于夜晚的风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迟鹄眼睛闭上了,他像是睡着了,连睫毛都不再颤动。
又过了好久,包厢门被人轻轻推开。
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盖在了迟鹄身上,动作很礼貌,也很绅士,盖衣服的手几乎零触碰……
然而。
迟鹄却抬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
那只手本能绷直了一下,又很快松开力道,克制着没有任何移动。而那只手的主人,声音则更加淡定了,甚至还带着点淡淡的笑意:“耍诈呢?没必要吧……”
迟鹄睁开眼,他眼里哪里还有困意和醉意,简直清明的可怕:“是你先追踪我的。”
“容我纠正,这叫尾随。”陈一叹息道,“要报警抓我吗?迟先生。”
“……跟多久了?”迟鹄问。
“第一次。然后就被你发现了。”陈一说。
“唉,何必呢?你知道你其实不擅长说谎的。”迟鹄抬手扶住陈一的肩膀,以一种堪称怀抱的姿势从下向上俯视着他,“看,每次撒谎的时候,你就不敢看我了。”
陈一说:“我也不想啊,这不是真话不好听吗?”
迟鹄说:“但难听的话你以前也没少讲啊。”
陈一无奈地笑了笑:“是吗?可我已经洗心革面改过自新了欸。”
迟鹄看着他的眼睛:“改过自新……是指,从说难听的话,变成做难看的事了?”
陈一表情露出一抹苦笑,也不知道是在苦笑什么。陈一说:“伶牙利嘴,我总说不过你。”
迟鹄闻言淡淡地笑了一声,笑声很淡。
仿佛在说:那不也是你自愿的吗?
“跟我那么久了,我竟然才发现……”迟鹄看着陈一在他对面坐下,道,“是我警惕变低,还是你手法变好了?”
“显然,两者都有。”陈一看了眼桌上早就备好的两个酒杯,心知今晚果然是一场守株待兔,可惜他这个兔的确就有这么蠢,知道是陷阱也依旧撞了过来,陈一说,“如果我说,我尾随其实只是想看看你,并没有别的什么打算,你会信吗?”
“为什么不信?”迟鹄说,“反正我也确实没什么值得你打算的其他东西了。”
“呵呵,”陈一笑了,“你今晚有点凶啊。”
迟鹄倒了一杯酒,推给陈一,而后理直气壮道:“是啊,我喝醉了!”
醉鬼凶点岂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酒杯推到陈一面前,陈一垂着眼看杯子,那一瞬间的表情淡的让他有些失真,不过很快,他嘴角扬起的笑意又让他的神情重回生动,陈一微笑道:“好吧,看来我是得舍命陪君子,今晚多多喝几杯以求表现了。”
迟鹄说:“能喝吧?还是一杯倒么?”
陈一说:“你是在瞧不起我吗?”
迟鹄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又趴在了桌子上,只有两只眼睛露了出来,他就这么看着陈一,笑意浓厚的,“这话说的,我一介平民,哪里敢瞧不起我们的陈大公子啊!”
陈一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我就勉为其难地信了吧。”
说着,他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大概是很久没喝了,第一口还没咽下去,陈一就忍不住低低地咳了一下。这种咳嗽的声音让迟鹄忍不住想起了那夜,在医院时,他憋下去的似乎也是这种咳嗽。迟鹄本能地皱了下眉,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陈一流畅地将它喝完了。
杯子放下,陈一自然地去拿酒瓶准备续,迟鹄心里忽然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感。
这个感觉让他急促地呼吸了两秒,然后迟鹄直接坐直起来,挡住了陈一的动作。
“……”陈一有些愕然地看着他,“怎么了?”
“没,”迟鹄细细地观察着陈一的表情,什么异常都没发现,才道,“不准喝了。”
“哈?”陈一有些好笑,“这才刚喝你一杯啊。”
迟鹄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很严肃,很正经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他,陈一向来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每次被这么打量,他就很想满足迟鹄要的一切需求。
陈一忍耐了十几秒后,忍不住道:“好啦好啦,我不喝了,别这样看我,成吗?”
迟鹄突然道:“上次医院检查结果怎么样?”
陈一说:“还能怎么样?正常啊,就是海鲜吃多了,好像一个什么指标高了一点,问过医生了说不碍事。”
迟鹄“哦”了一声,然后他顿了下,敛眉道:“那就好。不像我……”
“……”他听见陈一的呼吸明显滞停一瞬,而后陈一问,“啊?什么,你怎么了?检查哪里不对吗?”
“嗯,我可能——”
迟鹄没再说下去,像是很有心事一般,低沉道:“反正我辞职了,最近就好好放松一下吧。”
陈一眉头彻底皱了起来,语气也没之前那么好说话了:“你说清楚点。”
迟鹄很久没听见陈一这样的声音了,他心里忍不住跳了一下,表情却还是无懈可击,只是抬了抬眼皮,给出一个无解的回答,“说清楚什么?……而且,关你什么事。”
“……”
房间陡然安静下来。
陈一嘴巴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又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他表情不再微笑,或者说,他本来也没有真正真心实意地笑过很多,此刻的他像一尊没有什么感情的雕塑,乱七八糟的情绪将他笼罩,反而显得他异样淡漠。看不出痛苦,看不出纠结,看不出哀伤。
他只在长久的默然后,给出一句话:“嗯,也对……关我什么事?”
迟鹄的嗓子瞬间就像被糊住了一样,一种酸涩的情绪塞在那,让他也说不出更多的话。
他不知道陈一为什么是这样反应?
在他记忆里,陈一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回话。陈一在他面前永远是最容易冲动的那类人,一旦涉及到迟鹄自己的安危,陈一就仿佛没有了什么社交约束,开始异样的紧张,如果是以前,在他说完这句话后,陈一第一反应应该是:“怎么就不关我事了?你还想关谁的事?”
而不是和现在这样,痛快地承认了这句话。
在几年后,迟鹄总算迟来的对两人的关系有了一种实感——他们是真的分手了。
过了很久很久,陈一声音有点小心翼翼地问:“所以,医生是怎么说的?”
迟鹄有些不想理会他了:“你不是说确实不关你事吗?还问什么。”
“……”陈一嘴角染起一抹苦笑,“我……小迟,让我知道一下吧,求你?”
“呵。”
不知道为什么,迟鹄有些不想听见陈一这么说话了。陈一的声音虽然很平静,但总给他一种情不自禁想去落泪的冲动,他不知道陈一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在流逝的几年里,陈一到底经历了什么?
两个人对话需要这么不对等吗?
他们就算……分手了。
那也是和平分手,并没有谁亏欠谁一说,何况,要真论谁对不起谁,应该也是他迟鹄理亏!
酒精似乎真正开始发挥作用了。
迟鹄头疼欲裂,他摆摆手,也没了诈陈一一下的心情,简单道:“没事儿,逗你玩呢。我身体很健康,就是让我少熬夜。”
“真的?”陈一似乎有点不信。
“爱信不信。”迟鹄抿着唇起身,不想继续聊天了。他从口袋里摸手机,似乎想找滴滴,结果眯着眼睛有些看不太清楚,找半天都没点进软件。
“我有车,我送你吧?”陈一适时道。
“你不是也喝酒了?”迟鹄瞥他一眼。
“我有司机。”陈一说。
“……”迟鹄忘了这家伙是真少爷。既然人家愿意,他也懒得矫情,点点头算是答应了。陈一过来给他扯开椅子,迟鹄出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陈一下意识想扶,又生生止住。
迟鹄定定地看着他那只停下的手看了几秒,而后,从喉咙里闷出一声冷笑,陈一被他这笑笑得心里一颤,但什么都没说,就这么把人送去了自己的车里。
迟鹄坐后座,他坐副驾驶座。
司机看见两个人过来,很有职业道德的什么都没问,只是把车里的窗给关上了。
关上后,酒味就格外明显,迟鹄皱着眉把车窗摇了下来,摇的时候他似乎听见了一声短促的想要拦的声音,但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他只能看见陈一的头靠在椅背上,不知道是睁开还是闭上。
送到迟鹄家门口时,迟鹄准备打个招呼,却看见司机在和他比手势。
迟鹄仔细一看,陈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想了想,还是没有真的打扰他,只将自己身上那件属于陈一的外套取下来,像陈一做的那样,也轻轻盖在了陈一身上。陈一本能地皱了下眉,迟鹄鬼使神差地将手抚了上去,想将眉头抚平……
然而,指尖放上去的一瞬,迟鹄就像被烫着了一样,手指猛地一颤!
但并不是因为他真的被烫着了。
而是……
陈一的额头,很凉,非常凉,凉的恍若他第二次回到了那夜病房的瞬间,他给他的奶奶整理头发时,所摸到的也是这样一种温度的体温。
……
ICU门前,迟鹄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身边除了那位司机,就没有别人了。
医生问清病人来之前喝了酒后,就劈头盖脸地把迟鹄骂了一顿,迟鹄照单全收,问他到底是什么情况。医生见他好像不是很清楚,这才缓了缓语气,说:“术前忌口,忌口的除了固体食物,还有液体食物,酒这么冲的东西,当然是不能碰的。”
迟鹄问:“术前?”
医生报了一个病的名字,非常复杂,迟鹄没有记住,就和殡仪馆出现的那些什么法事一般,都是死到临头时才该被人知晓的东西。
迟鹄听完后愣愣的“哦”了一下,低头想查度娘。
然而在他查明白之前,先给他的是一张知情单,说手术有风险,要什么家人同意才能签字。
如果迟鹄是在几年前失去了自己的家人……
那么陈一大概是从来没听说过他有家人。
找家人签?
这个成功概率还不如找这位司机通过六人定律找出一个与陈一有关系的人过来签字的概率高。
迟鹄顿了下,说:“我签吧。我是他的……爱人。”
医生说:“有证明吗?”
同性恋没有结婚证,真按要求,是没办法帮忙签字的。
迟鹄说:“没得选了,他只有我,医生。”
于是他在这份知情书上签了字,迟鹄其实很擅长签字,公司大小决议他做过太多,只有这一次他的手有点颤抖。签完字后,ICU的灯就亮了,迟鹄在门口等啊等,等了不知道多久,等的浑身连骨髓都好像有些冻僵了,那门才被打开。
迟鹄看着医生出来,他嘴动了两下,那句“怎么样了”还是没能问出来。
他不太敢问。
他害怕医生嘴里说出来的那两个字叫“节哀”。
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原地,直到医生主动过来,跟他说:“手术很顺利,但——”
“但?”
“不确定什么时候会醒,家属最好这几天都陪在患者身边,以免……”
“好。”
迟鹄朝医生点了点头,看着医生从自己身前离开,他也想跟着走,可一步都动不了了。汗涔涔的额头全是冷汗,他的身体在颤抖,颤抖幅度从小变大,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快,他的喉咙忽然冒出一声低低的啜泣,然后是哭声,迟鹄忍不住蹲了下来,然后沉闷的哭腔在这间终于空了的ICU门外尽情传响……
哭声里是全然的难过,与全然的庆幸。
还好……
还好。
……
十几日后,某医院的某间普通病房内,忽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恢复的已经有六七成好的陈一刚送走护士小姐,扭头就看见迟鹄脸上多了一道红痕,他惊愕地喊道:“不是,你,你做什么呢?”
迟鹄:“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陈一:“啊。”
迟鹄:“这个病是什么时候得的?”
陈一愣了下,瞬间意识到这是事后的兴师问罪了,大脑转了下后,还不等他编借口,就看见迟鹄又非常不客气地给他自己的脸上扇了一下。迟鹄对自己是真的狠,这一下直接把他自己扇得脸都侧过去了,陈一心里一股血气瞬间往上涌:“问话就问话,打你自己做什么呢?”
迟鹄面无表情:“你是患者,我打不了;但是我健康,打不了你,我还打不了自己吗?”
陈一骂了一句:“我怎么打不了了?别特么糟践你自己!”
迟鹄说:“我乐意糟践。”
陈一喊:“迟鹄!”
“我在呢!”迟鹄声音比陈一大多了,他心里的怒意像是在这句话里全部爆发了一样,“现在是你喊我的时候吗?是我再问你!!我再说最后一遍,回答我的问题!告诉我,你那个什么病是他妈什么时候得的!”
“……”陈一胸膛起伏几下,压下心里的痛惜,舌头抵了抵牙根道,“几年前。”
“几年前?”
“五。”
“分手前分手后?”
“前。”
“想过告诉我吗?”
“……”
迟鹄见他不说话,没有表情的又扇了自己一下。
“草,”陈一差点拔了针头冲过去了,但他想到迟鹄这性格,要自己真这么干了,迟鹄估计就得动水果刀来硬顶过来了。他心一狠,沉声道,“没有。”
“为什么?”
“当时判断会死。”
“然后?”
“既定事实,让你知道也没有用。”
啪!
迟鹄打了第三下:“我只想听实话。”
陈一闭了下眼睛:“因为那天你奶奶刚下病危通知书,我听见她跟你说,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让你离开我。”
迟鹄笑了下:“你挺成人之美。”
“然后呢?”迟鹄继续问,“于是你顺水推舟提了分手,又顺理成章地把你自己藏了起来。”
“……”
“五年。一边等死一边尾随,这么多次,就没有一次主动想来找我?”
“……”
“最后一次估计是要动手术了,知道要死了,想着来道个别,结果看见我抱了别人,醋了没憋住,被我抓到了。然后一路上又是喝酒又是讨好又是一副可怜样的,你想做什么?嗯?生怕我知道了还是生怕我不知道?”
“……”
“可惜没死成,还让我碰了个正着,醒的时候是不是想,当时在车上为什么睡着了?”
“……”
“陈一,你是真英雄啊。英勇呢!你以为你是什么献祭者吗?不张嘴就伟大?陈一我他妈告诉你,我不需要你这种自以为是的蒙蔽!这很感人吗?啊?我像个傻瓜一样,我的爱人要死了!我他妈什么都不知道!!你见完了最后一面,你告别了,我呢?我呢??你想过我吗?我他妈真是去你妈的傻逼玩意!!”
迟鹄吼完最后一声,连身体都整个弯曲,而后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迟鹄泪流满面地蹲下身体,这么多天压抑的害怕、委屈、不甘,全部化成愤怒,汹涌在他的身体里。他的身体在颤抖,在颤栗,在不断诉说着他的情绪,上一次他这样哭是因为他失去了生命里最后一个家人,而这一次他这样哭是因为他差点失去生命里唯一一个爱人。
他们恋爱了十年。
分手了五年。
他们在规则和命运下被堵住了口,可他们没有被封住心!
只有陈一在压抑吗?
他没有在压抑吗?
明明喜欢,明明爱,可为什么就不能说呢?去他妈的火/葬/场,去他妈的殡仪馆吧!
迟鹄站了起来,他猛地扑向陈一,咬住他的唇,混着泪水一起推进了这个吻。他感受着陈一起伏的情绪,颤抖的身体,想拥抱又不敢拥抱的手,他用力将人的手掌握住,两只交叠的手越握越用力,越握越激动,终于——
迟鹄松开了嘴。
他的身体避开陈一要注意的伤口,安静地倚靠在陈一的怀内。
他再次哭了起来。
只是这次不是悲伤,不是愤怒,不是委屈,不是不甘。
只是庆幸。
“没有觉得感人,”陈一忽而轻轻道,声音又柔又哑,“我没有觉得这么做很对得住你,我只觉得很对不起你。”
“……那你还这么做?”
“没得选了。我只有你啊,小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