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身鞠躬，抬头杀人》无羽无毛

2、第二把刀

　　L3029年，在东晨与西潮区接壤处的一座巴洛克式教堂里，萨沙正两手交握在胸前，面对牧师进行祷告。她一头金发，身材丰满，穿着厚厚的宽松的长绒毛衣，静静地听牧师为她腹中的孩子赐福。
　　牧师将手轻轻落在萨沙的额头上，声音低沉：
　　“不可行恶人的路，不要走坏人的道。
　　要躲避，不可经过，要转身而去……
　　恶人的道好像幽暗，自己不知因什么跌倒……
　　你要保守你的心，胜过保守一切……”
　　萨沙将手叠放在牧师的手背上，无比虔诚地向神告解着。
　　暖黄色的日光肆意倾撒入落地窗，被彩色玻璃分割成斑斓奇异的色块。古旧的风琴伴随唱诗班孩子的歌声，悠扬地游荡在三层楼高的巨大建筑内。
　　而教堂正上方的横梁上，一支机枪的枪口蛰伏在暗影之中。六个荷枪实弹的蒙面战士不知在这里伺机等待了多久，灯光的暗影将他们掩护得恰到好处，他们岿然不动，就像石像一样融进了这安逸的环境之中。
　　几个金发碧眼的男人从外面走进来，分别在不同的长木椅前坐下，他们每人都拎着一本《圣经》，肌肉丰满，翻书的动作很是粗暴，一瞬间，空气变得凛冽起来。
　　穹顶之上，苏云响的目光转向小队长亚瑟，在耳麦中说着：“十三人。”
　　亚瑟点头，冲他做了个简单手势，于是，六根绳索静默地垂下来。
　　随即，亚瑟再次做出手势：三、二、一！六人开始顺绳索自上而下滑下来，落地，动作整齐划一，训练有素。
　　一落地，六人迅速举枪，成合围之势包裹教堂内所有人。
　　就在此刻，异国男人见到来者，面露惊惶。下一秒，他们纷纷从座位底、腰间甚至是小腿处掏出枪，猝不及防地开始疯狂扫射。
　　突击队没有意料到这突然的扫射，本能开始躲闪、隐蔽，而后回击。
　　苏云响在耳麦中听到队长亚瑟沉着的声音。
　　“保护女人和孩子！”
　　苏云响冷静地将注意力放到每个持枪者身上，瞄准，射击，一人应声倒下，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他的枪法极准，枪枪都中要害，不浪费手中一颗子弹。
　　反击者则乱了阵脚，不顾一切地冲突击小队射出子弹，很快变成了一场釜底抽薪的火拼。机枪子弹在整个教堂穿梭，将书架上的书籍扫得支离破碎，一时间纸页纷飞，子弹击穿纸页上的文字，射向恐慌逃窜的人，在暖黄色的光晕之下，印着不同语言的文字被打得七零八落，古木书架上的弹孔崩裂开来，木渣飞溅出去，一片狼藉。
　　苏云响几个翻滚寻找掩体，同时目光穿过飞舞的书页，敏锐地捕捉持枪者，他已经击毙了六人。他见那金发女人萨沙正处在战场的中间位置，被来回穿梭的子弹吓得瑟瑟发抖，躲闪无门，于是匆忙起身想将她拽到安全区域，不料亚瑟先他一步从另外一侧方向冲过来，一把护住她，按着她的头躲避到苏云响的右侧方位。
　　苏云响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地与这些暴徒火拼起来。
　　伴随齐鸣的枪火，管风琴被子弹击碎，发出嗡鸣声，参天十字架轰然倒地，溅起浪一般的灰尘。
　　突击小队一瞬间有些错愕——
　　十字架背后的嵌入空间内，是一排排摆放整齐藏匿的走私枪支，数量之大，堆叠起来的高度几乎与三层楼高齐平。
　　不消思考就能明白过来，这间教堂竟然是一个巨大的枪械走私中转站。
　　苏云响即刻察觉到不对劲，面前的牧师已然将枪口指向了自己。
　　“你不是牧师。”
　　牧师发出冷笑，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毫不留情开枪。
　　苏云响迅速背身躲闪，子弹从他肩头擦过，在他耳边留下一片灼烧感。他迅速扣动扳机回击，牧师的第二枪子弹疾速飞来，精准射穿了队员的眉心！
　　苏云响一枪击毙牧师。看着中枪倒下的队员，他握枪的手开始变得发麻。
　　还未从错愕中回转过来，苏云响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他直接朝着亚瑟和金发女人的方向冲过去。还没冲出几步，赫然，金发女人从长绒毛衣里掏出了一把小手枪，在亚瑟专心致志冲暴徒射击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将枪口指向他，没有任何犹豫，一枪打穿了他的脑袋。
　　“队长！”苏云响几乎是无意识地喊了一声，心脏骤然空了一下。
　　三秒钟。
　　苏云响的大脑空了足足三秒钟，愤怒直接带走了他全部的理智。
　　他抬起手中的枪，瞄准萨沙，这一刻，他注意到她长绒衣下面防弹衣的领口，于是，他的枪口迅速转换角度，从女人的胸口转移到她裸露出的颈动脉，果决，阴戾，扣下扳机。
　　与此同时，萨沙的枪口也指向了苏云响。
　　两人同时冲对方开枪，两枚方向截然相反的子弹迸发而出，又双双中弹，反向倾倒。
　　子弹打在了苏云响的防弹衣上，他吃痛，捂住胸膛，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摔得有些发懵，他狼狈地坐起来。弹头卡在防弹衣的胸口处，他的肋骨被冲击力打得生疼，看来是骨裂了。他费力地扯开身上的防弹衣，踉跄爬起来。
　　亚瑟已经躺在一片血迹中不动了，他脚底的黑军靴无力倒伏在一旁，苏云响脸上的汗水夹杂泪水一同流下来。
　　而他那一枪直接射穿了女人的脖颈，血飞溅出来，喷了一地。女人惊讶，看向苏云响的目光涣散起来，写满哀怨与不甘。她迅速倒下了，奄奄一息地抽搐了两下，眼中含泪死死地瞪着苏云响。
　　就在此时，一个男人见萨沙中枪倒地，直接从祷告台后面端起一把机关枪，疯狂地朝这边扫射，枪火几乎碾压式地将突击小队压得无法动弹。
　　“来吧，来啊！萨沙死了，你们一起陪葬！”男人陷入癫狂。
　　子弹平铺出一片闪光的扇形，爆裂地冲击着所有生命。躲过前一颗就会被后一颗击中，一时间整间教堂血光冲天，不停有中弹者发出沉闷的吃痛声，直到声音渐熄……
　　过强的火力演变成一场对突击小队报复式的屠杀。
　　苏云响眼见六人小队依次倒下，最终竟然只剩下自己一人。他蛰伏在一排木质长椅底下，碾灭自己全部的情感，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头顶，木屑飞溅，苏云响开始仔细辨认着机枪的方位——
　　大概三十多秒钟后，男人终于打空了机枪弹夹。苏云响明白，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迅速蹿到反方位，就在男人更换弹夹的同时，他飞快跃起，腾空，举枪，瞄准，一枪击毙对方。
　　整座教堂陷入了一片血腥的静默中。
　　苏云响直起身，眼见满目疮痍。而管风琴后，一个唱诗班的男孩儿满眼惊惧得盯着苏云响。
　　苏云响不敢放松警惕，他直起枪口，对准男孩儿——
　　男孩儿吓得两手举起，不敢说话。
　　少顷。
　　苏云响终是放下了枪。
　　“不管你是不是他们一伙儿的，走吧，孩子，现在立刻离开这里。”
　　男孩儿二话不说朝教堂后门奔去，在半路突然停住，他俯下身，在苏云响痛心的目光里，捡起了跌落在十字架旁的一把西格P30手枪。他两手发抖地举起枪口指向苏云响，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咔哒。
　　枪内没有子弹。
　　“滚！”苏云响咆哮。
　　男孩儿丢掉枪，飞快跑走。
　　苏云响捂着胸口，脚步踉跄地朝亚瑟躺倒的血泊中走去，在他身边单膝跪下。苏云响像是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一般，抬起戴着战术手套的手与之交握，另一手绝望地试探着他的鼻息。
　　“队长？亚瑟？”苏云响轻轻唤他，许久得不到回应，他终于接受现实——他死了。
　　保护女人和孩子？这是亚瑟生前下的最后一条指令。苏云响后知后觉地胸口闷痛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苏云响注意到亚瑟身旁的萨沙目光死死盯在自己身上，无法闭上眼睛，就这样断了气，而她的右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肚子。苏云响这才看到，在长绒毛衣与防弹衣之下，她的腹部高高隆起。苏云响两手发抖地过去扯开她身上的防弹衣，看到了那即将临盆的孕肚。
　　竟然一尸两命。
　　苏云响的手一松，枪应声落地。

　　在S局的数据监测部，局长霍利斯坐在一片黑暗之中，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巨大的显示屏。显示屏上不停变换着不同颜色标注的数据，不时穿插着苏云响击毙金发女人的监控视频。
　　霍利斯坐在单人沙发中，右手拿着一根雪茄。屋内没有灯光，屏幕上色彩纷呈的光将他的表情映得神秘莫测。他在复盘苏云响所在的危机预防小队此次侦查枪械走私任务，包括每个人的应急行为分析、枪击的精准度以及出现特殊及时事件时的临场反应时间。
　　这次任务损失惨重。六人小队几乎全军覆没，队长亚瑟当场死亡。
　　而苏云响自那以后便无法执行任何任务了。
　　霍利斯翻来覆去看了几次监控。
　　苏云响的持枪反击看似一切操作都是符合流程的。
　　但霍利斯同时心里也很清楚，那女人身穿防弹衣，苏云响当时见她射杀了亚瑟，愤怒之下起了杀心，挪转枪口角度，直接击穿了她的颈动脉。
　　这样即使回S局复命也可以解释为射偏了。
　　霍利斯心若明镜，苏云响在危机小组七年，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个组员的射击成绩曾经打破过他的记录。
　　他，从不射偏。
　　他是亚瑟一手带出来的最优秀的队员。那简单的枪口角度腾挪，背后蕴藏着如今苏云响拒绝接任何任务的重要情感玄机，那就是，亚瑟。
　　萨沙已经怀孕八个多月了，若是苏云响那一枪射在防弹衣上，她便有资格生下孩子再为她的罪责担负责任，可那一枪下去，等于平白地射杀了一个无辜、未出世的孩子。这件事很容易就能在十三局联盟政府那里帮他遮掩过去，如今令霍利斯真正头疼的是，这件事击垮了苏云响的内心。
　　信息操作员很快出了这次的任务报告，有些欲言又止。霍利斯回头给了他一个眼神，操作员将心中顾虑说了出来。
　　“霍利斯局长，这次任务目的本来只是踩点、寻找走私枪械，没想到会引起一场火拼，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上交给联盟的报告……”
　　霍利斯不疾不徐地站起身。
　　“你只管出详细报告，至于十三局那边，我自然会去交代。”
　　“整个教堂连同牧师都是萨沙进行枪械走私的窝点，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意料之外？”
　　霍利斯目光滴水成冰：“我们是S局，从不容许有什么意料之外！一切都是意料之内没有取得有效信息的结果！”
　　他忖度几秒，压住了自己的无名闷火：“苏云响那边……接受心理评估了吗？”
　　信息操作员一阵沉默，霍利斯大致明白了。
　　他起身走出了数据监测部。走廊的光一瞬间将他照亮。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身精致的西装，领带袖口搭配得极其讲究，脚底牛津皮鞋擦得锃亮，面容俊朗，眉宇间总是带着一丝冷漠，给人莫名的震慑力。
　　霍利斯三十一岁便成为S局新任局长，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在局内成立危机预防小组，由副手亚瑟一手训练顶级特工，专门负责处理执法部不方便出手的任务。虽说以采集信息为主，但小组内的组员各个身手不凡，雷厉风行。
　　只有信息监测是不行的，霍利斯要培植属于他自己的军队，待利刃出鞘，他要的是有能力与其他十二局制衡的权力。
　　霍利斯的脚底踩着大理石的走廊地面，发出哒哒的声响，他的心思波谲云诡，静水流深。三十八岁，正是他最野心勃勃的年纪。
　　他可以失去亚瑟，也可以接受整个突击小队只有一人生还的结果。
　　但前提是，苏云响必须能成为这第二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