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潮》闲鱼听花

2、调剂

　　四年前

　　四月中旬，刚过清明，正值雨季。

　　宁回撑着伞，慢悠悠晃到了教学楼。昨夜酒店天花板那不合时宜地传来嗯嗯啊啊的叫唤，扰得他一夜无眠。五点多起床收拾出门，顺便绕了北城一圈逛了逛，一路穿过好几条长街，天色由灰变白，到门口正好七点。

　　面试的会议准备室里，满屋子怨声载道。

　　一名男子惊呼，“姐啊，三百五来这呢？”
　　讨论的主人倒是镇静，“嗯，今年都疯了，广西那纯癫批一个，也爆了。”

　　“一个小211，眼光这么高呢？”
　　“诶，你不知道吗？人调剂小清华，看出生看学历，哪是我们能攀的。”
　　“你们都认识啊？”有人好奇道，“这么巧吗？咱都这个学校出去的？”

　　宁回走到门口的时候，伞面滴着水，裤腿已被打湿。整个人面无表情，让人感受到一股寒气。

　　手机屏幕里那一幕绿红橙渲染的一张聊天截图仍停留在主界面。
　　没错，红色感叹号加上两百拜年小红包，最后以一串绿得刺眼的小作文昭示他那被踹的悲惨经历。

　　简单来说就是，对面那条狗收了钱并拒绝了你的掏心掏肺，然后冷漠的将你拉黑删除一条龙服务。

　　宁回摁熄屏幕，把伞靠在门角。屋子里一张长桌坐着九个人，面前都放着一沓不知道哪薅来的散装资料，他走进去的时候，九个脑袋双眼闪着光，齐刷刷地望向这边。

　　城大，绕北京的小破本，生源99%来自摆烂摸鱼的本校人，初试等于期末。

　　见他是面生之人，几人没再讨论刚刚话题，而是都默契地点了点头，又开启了别的话题。

　　“诶，调剂的统计了成绩单吗？”

　　宁回顶着几人的打量，走了场红毯，到最里面拉了个椅子坐下。

　　“官网发了呢，你翻翻。”
　　好一会，传来一声惊呼，“卧槽，最高的三百八？！哪个倒霉蛋啊？”
　　“谁啊？”
　　“你吗？”
　　“那我早飞了。”

　　几人面面相觑，一番沉默后，关注点又回到了那个面生的小白脸身上。
　　宁回此刻又默默盯着那个小感叹号，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才从那个拉黑界面退出来，面对热切的目光，他淡淡说了句：“嗯，是我。”

　　没错，他是那个倒霉蛋。
　　报了北京一研究所，但被马原虐身虐心，仅一分之差沦落到此的倒霉蛋。

　　原本，这分数放去211，还能谋个出路。因为一条狗，他执拗地选了这个绕北京边儿的小破本。

　　林可穿着志愿者的红色马甲走进来，“大家别说话了哈，交手机了。”
　　然后把盒子里的小纸条倒在桌面，“来这抽个签，排个面试顺序。”

　　“这死手抓了个一！”另一男生扭捏撒娇道：“师姐，您能不能收留收留我啊？我刚被211拒了，还是咱们这小破本爽啊。”
　　“师姐收不了你。”

　　“那老师会不会看往日情分啊？”他撇嘴继续说：“我突然对这片土地爱得挺深沉的。”
　　林可微微笑道：“别扯了没用，报考本校的你就是嫡长子，考外校出去再退回来的叫逆子。啊，抽签吧。”

　　宁回静静等着人群一阵骚动后，才拿起最后剩下的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数字8。运气很差，这意味着他得多受一番煎熬。

　　“诶，手气不错嘛。”
　　耳后感觉到一股温热的吐息，宁回扭头看去，一个穿着黑色紧身上衣，外面套了个红色小马甲的男人不知何时悄然站在身后。

　　再细看，拉链敞开的员工马甲下，黑色布料环着脖颈，紧贴着身体，肌肉线条在其衬托下更加饱满。

　　林可辣评，“穿得真骚。”
　　男人也不回击，利落地点了下头，“嗯，来相亲的。”

　　沈潮，富家浪荡子，芳龄25。顶着一张帅脸，硬是找不着女朋友，同门怀疑此人要不是不行，要不就是个男男爱好者。由于本人没有后者的案底，多半怀疑的是前者。

　　“真的假的？”
　　“咋沦落到吃相亲这碗饭了？”

　　“不过还真穿的挺…像模像样的，你这不会来了打个卡就走吧？”林可显然会错意，她叹了口气，“算了，一天天吊儿郎当的。人来一下就不错了，走的时候说一声啊。”

　　“不走，要给业儿挑人呢。”沈潮看了眼签到表，“人都齐了？来得怪早的，九点才开始呢。”

　　恰好宁回身边无人，沈潮很自然地走到旁边拉了个凳子挨着坐下。

　　“九点？那学校要求七点半到不是有病吗？”

　　“提早放空大脑，以防作弊。”林可笑答道，“临时记忆存下来的知识在脑子里也算作弊哦，就是杜绝临时抱佛脚的不良风气。”
　　“有病。”

　　沈潮看了眼时间，此刻不到八点，“自觉点，资料搁这儿来。”

　　一张张不情愿地脸纷纷挪位与他们翻变色的废纸上交出去。更有学疯了的，念念不舍地与它做了告别，“再见，崽崽。”

　　然后是死一样的沉寂。

　　“都甭紧张啊，这破学校过线就要呢。”沈潮看着一群面如死灰的面试者，俨然一副不知道现在是调剂的日子，借着话题，他拍了拍人的头，“尤其是你，小师弟，别太担心太过消沉，搞得人都蔫了吧唧。”
　　下手没轻没重的，这大手一拍，拍得宁回这个小身板南方人微微脑震荡。

　　关于他的程序设定，距离起床气的爆炸点还差一点，宁回被酒店里嗯嗯啊啊的男欢女爱折磨一夜。
　　这一拍，除了让熬夜后的脑子更头疼，毫无作用。

　　有人好奇地问了句，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学校发达了？今年名额这么多吗？”

　　“差不多吧，这消息听听得了，也别太高兴得不带脑子去外边儿嚷嚷。”沈潮慵懒地靠在椅背，眯着眼睛扫了一周，数了个人头。
　　这一桌子十个人，除了宁回，其他人的脸确实被他这天大的假消息哄得小脸一团纸似的唰得就摊开了，一时间好几个天真小妹妹脸上开出了花儿来。

　　唯有一个刚趴着睡觉被喊起来的咸鱼，没有一点惊喜，垮着的脸甚至有点难看，见人没逮着他烦了，便又蔫了吧唧贴在桌面补觉。

　　林可悄悄好心提醒道：“但是哥，这是调剂啊。”
　　“…哦，”这么好心一提醒，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急了，沈某难搞地啧了一声，“那有几个名额啊？”

　　没人搭话了，又一穿着红褂子的热心志愿者不合时宜地比了个耶。
　　这下好了，在场的脸色统一了。

　　“师哥，我是本校的记得你呢。”
　　沈潮这才把原本锁定的目光移向说话人，本以为有什么拉关系搞亲近的大逆不道之言，脸色刚严肃几分想要回拒，没想到对面却继续说了句：“安慰的很好，下次别说话了求你了师哥。”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但此刻姿态已经摆起来了自然不好撤回，于是他义正严辞道：“意见通过。”

　　“都看官网了吧，有没有人透个底儿。”沈潮捏着签到表，心里有担忧的事，脸色也不太好看，“排名前两个是谁？”

　　“第一，你旁边那个倒霉蛋。”
　　“第二是……”
　　沈潮转眼看了一下，阴郁消散，笑说道：“那便没问题了。”

　　宁回这才好奇的又看了一眼。
　　两人对视上，随后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回他看得仔细了，是个双眼皮，睫毛长，一眨眼就扑闪扑闪的。瞳色浅，肤色白，骨架小，在北方是个标准的稀罕物。

　　宁回略带嫌弃地又扭过头去继续趴着。

　　“快面试了还给头埋起来。”沈潮盯了将脸埋在臂弯里的脑袋半晌，才又打趣了句：“想给自己憋死？”

　　宁回头也不抬，幽幽回道：“还有气。”
　　“沈潮，别逗人家了。”

　　“第十号进入2222面试！”走廊外边传出另一个志愿者的声音，话罢，宁回的屁股便再也粘不住凳子，唰得一下起身去了会议室。

　　面试时间一共为十五分钟，老师问了很多问题，尤其是问他为什么这么分这么高，走他们学校调剂。

　　“喜欢吧。”宁回简略回答道。
　　但是目光环视一周，发现面试老师都一脸怪异，仿佛还想继续追问的好奇表情，他很识趣地没等他们开口，继续胡编乱造：“因为此校位置优越，百年老校，文化底蕴深厚。教师有师德有水平，科研实力强，学校资金多。”

　　说得好像真的似的，胡扯一大串，宁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显然这些措辞戳中了老师们那颗迷之自信的心，听得也好像真的似的，一时间都和颜悦色起来，面试的氛围也格外愉快。

　　面试结束后，沈潮那个看着就没歪心思的烦人精又黏上来，在楼梯上扯着嗓子问道：“小朋友，面怎样呢。”
　　“还行。”宁回边下楼梯边回道。

　　“那稳了，诶，走那么快干嘛，要吃了你了？”沈潮一把揪住人的领子微微用力，将人扯退几步。
　　宁回腿不及沈潮长，但是迈步速度很快，被人这么一折腾，差点一个踉跄栽了。

　　“不好意思。”一着急，身体反应没过脑子，好歹手快给人把住了，要是脑袋摔坏人就废了。
　　“没事。”宁回冷眼望了一眼，不想过多纠缠，只是摆正身子，理了理衣领，便继续快速往前走。

　　“那行，签到表上面填的电话也是你微信吧？”沈潮满意笑笑，边跟边问道。
　　“嗯。”宁回被吵得耳朵疼，快步走到门口，终于能找机会告别骚扰“别送了师哥，我先走了。”

　　雨已经停了，停得很不及时，宁回微微拧眉，害怕没完没了了，捏着伞的手用力得又白几分。

　　“没事儿，我这会儿又没什么可忙的，送...”
　　看人推辞的眼神像冰刃般划过自己，“行了，是忘了还有实验没做，那你先回去吧，啊，小朋友，有事电话联系。”

　　宁回礼貌回应了个嗯，脸上从踏进校门口到结束面试，脸上一直僵着没什么表情。沈潮望着背影，不知脑子里想着什么，站在楼梯口转角处抽了根烟，见人已远，才缓缓继续往上走。

　　快到酒店，宁回的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他皱着眉点了接听，心想这人怎么如此聒噪，纠缠不清。

　　“又……”
　　没想到对面传来酒店客服的声音：“同学，快到十二点退房时间了，请问还要续住吗？”
　　宁回眉头这才舒展开，“不了，我马上回来收拾了。”

　　摁断电话，他又把步子速度提了一些，快步冲到酒店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昨天下午考的笔试，没想到这个疯批学校早上七点开始。行李不多，所以他没想着提前收了。在酒店客服再三催促下，终于十二点过几分，他提着行李箱出了酒店。

　　面试结束后这一切也算尘埃落定，宁回自从被踹后心情一直不好，因此现在就算花了大价钱机票飞来这座城市，也丝毫没有旅游赚回机票钱的欲望。

　　早在昨天，他就买好了今日下午三点的高铁票。走到路边，他打了个车开始前往高铁站，此刻才算是真正闲了下来。
　　出租车后座里，宁回百无聊赖刷着视频，一条微信申请弹了出来。

　　宁回预感不对，又刷了好几个，才迟迟点开。

　　上面附加消息——“你师哥。”
　　【小朋友选导师了吗？没有我给你推荐几个？】

　　想起来昨日在楼梯上差点栽了的事，手指果断按下拒绝。
　　还未返回视频界面，又一条好友申请弹了进来。
　　宁回犹豫了一会，按了下通过，随后一个微信电话立刻甩了过来。
　　？

　　他无情地挂断了连线邀请，仍旧保持礼貌地回了句：【晕车，不能说话。】

　　“那你听着。”沈潮发完消息，又打了过去。
　　……

　　宁回不太理解这人的骚操作，和微乎其微的边界感。他想了想，这骚扰多半躲不过去，还是按下了接听。

　　“要是你没选导师，我们实验室倒是还多个坑，试试来补一个？”
　　“导师王立业，建科又立业，美国回来的海归博士，资历挺牛的，之前在科研所工作，发过的好文章不少，反正呢跟着他饿不着。”

　　宁回被这一连串组合技干得沉默，幽幽回道：“是建功立业。”
　　“差不多，又不是文科生穷讲究。”沈潮回，“就是管的严了点，所以这好事就轮到你头上了。”

　　？
　　宁回无语，“这好事自留着吧。”

　　他性格孤僻，不善与人交流，主动联系导师这件事他是干不出的。况且自此被踹之后他读研意愿不高，选择摆烂，看学校像提小鸡仔似的，提到哪个笼就去哪个笼子，就算说他是只母的给他分去产蛋房他也没意见。

　　但是此刻，他觉得他应该有些主见。
　　“谢谢。”宁回道了谢，又无情地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