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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不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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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亦月这一觉睡得很沉,被人唤醒时头还有些晕,她睁眼后见到外面已是天光大亮,阿旺已经不见了。
叫醒他的是昨日见过的一个面无表情的侍女,赵亦月记不清她的名字,“你……”
侍女显然比她那个主人伶俐许多,立刻便反应过来:“叶轻岚,姑娘唤我轻岚便是,暖阁里热水已经备好了,请您移步,梳洗一番沐浴更衣。”
侍女对她的态度十分客气,赵亦月有些讶然,她的主人可是口口声声说要欺负她,经过昨天那一遭,她当即怀疑是花宴又要耍什么花招。
只是如今人在屋檐下,在想办法拿到身契之前,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况且她起床后感觉身体不太舒服,也的确想要沐浴一番。
赵亦月起身随侍女出门,顺便打量了这座宅院。
宅子很大,不过许多房间都空置着,一路走来也没什么仆婢,显得有些冷清。
轻岚边走边介绍:“我们昨日方从江南赶到,这件宅院也是刚买来,只提前让人简单布置了一番。”
赵亦月一边记下地形,一边思忖着,试图打探更多消息:“哦,那你家主人是做的什么生意?或许我还听说过?”
侍女笑了笑,却是不答话。
赵亦月便换了个方向:“你家主人起床了么?怎么没瞧见她?只有我一人洗漱沐浴么?”
轻岚停在暖阁前,抬手作请。
赵亦月看过去,暖阁外间摆着好些衣柜,梳妆台上各式妆奁一字排开,琳琅满目,向内用帷幔和屏风围起了浴间,能看到热气蒸腾袅袅,还有几个丫鬟侍立在一旁。
能看出是刚刚搬来的这些东西,但满满堆了一屋,其中豪奢可见一斑。
赵亦月越发怀疑,问道:“若我不进去呢?”
唤作轻岚的侍女回道:“小姐放心,我家主人虽时常犯病,但还是读过书,识得礼义廉耻的。”
“犯病?她有病?”
“不是,是说她经常不干人事,总会给人添麻烦。”
赵亦月感觉说这话时轻岚的语气带着积怨,不过紧跟着她又笑道:“但她的确是个好人,请姑娘安心。”
赵亦月将信将疑,走到浴间后,还有几个婢女在添水撒花瓣,赵亦月请她们离开:“无需侍奉,我自己来便好。”
轻岚便带着她们撤了出去。
赵亦月伸手撩水看了一会,并无什么不妥,等了一会后,这才解开衣裳泡进热水里。
她仍心怀警惕,但除了必要的保命手段,她没办法提前准备什么,若花宴真要做什么,她也只能见招拆招。
热水的确能令人放松身心,泡下去的那一刻感觉积累的疲惫一下都被释放,浑身轻松了许多。
赵亦月坐在浴桶里等了片刻,没发现什么异常,心道难道那人真如她的侍女所言,还懂些礼数,只是单纯让她沐浴的?
赵亦月渐渐闭眼,享受热水的抚慰,而灯台掩映下,屏风上出现一道人影。
“谁?!”
灯台火苗动了一下,赵亦月睁开眼,见到人影时骇了一跳。
却见那人影顿了一下,随即一根钩子长杆迅速伸过来,不待她反应,便把挂在横杆衣架上的衣服钩了出去。
“?!”
紧跟着,屏风外面传来几声大笑,语气十分欠打:“哎呀呀,仙女下凡洗澡怎么能不看好自己的衣裳呢?没衣裳可就回不到天上啦。”
赵亦月:“……”
知道是谁了。
倒是没那么害怕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气闷感。
“我不是直女,用不着回天上,倒是你,偷取衣物,一副牛郎小人的做派。”
“我也不是牛郎啊,拿衣服又不是让你嫁我。”
“你想怎样?”
那人拿着杆子的影子远去,赵亦月咬牙,这人偷她的衣服,难不成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不过一会那人又回来了,将一篮衣服放到屏风边,道:“换这套吧。”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不换你就光着咯。”花宴转身。
她拿着衣服大摇大摆的出来,像打了胜仗一样,满脸喜悦。
暖阁外面的树荫下,花宴早令人摆好了桌椅,她将衣服挂在搬来的衣架上,留神听里面的恼羞成怒的水声,心情舒畅。
丫鬟们都在外面等着,轻岚看见那衣服,有些无语,“郎主,您未免有些过分了。”
好歹刚才还向人保证说她是个好人呢。
花宴这次记得准备了画绢和笔墨,她从桌上拿起砚台,用笔蘸墨,回到衣架前,道:“是你被她骗了。
“听说上京城的人都叫她仙女,就是因为她爱穿白衣,身姿飘然,像是随时要飞升成仙一样。”
花宴提起笔,眼露精光,阴恻恻道:“那我偏要让她当不成仙女!”
说着,像挥剑一样,把蘸饱墨汁的笔向前重重一甩。
洁白无尘的衣服上便沾上了洗不去的污点。
“……”目睹了这疑似杀人,实则杀衣服的过程,轻岚打了个哈欠,“这样啊。”
花宴则对着自己的杰作点了点头,很满意,她舒心了,回到树荫下,将画卷展开,想了想,几笔先将场景画好。
等一会赵亦月出来,她便要完成这一幅仙女堕落图。
“想必现在仙女没了羽衣,正在紧张无措,恼怒羞耻,想着怎么和我求饶吧。”
轻岚与一众丫鬟等在外面,侍立无语。
“无耻之徒。”
听见声音,花宴的笔顿住。
暖阁的门从里面打开,众人都望过去。
新衣服里面是月白色暗纹四合如意妆花绸衫,外面套一件石榴红团花织金锦袍,腰间缀霞色彩云丝绦,下边是同色枫叶纹长裙,裙下飘带饰卷织流水纹,裙面枫叶以金丝绣边,走动时在阳光下闪闪耀眼,正是花家得意的锦绣工艺。
枫叶落流水,正应时下风物,别有一番韵味。
“哇,好好看啊。”
花宴张了张口,但感叹不是她发出的,她扭头看过去,等在外面的一应丫鬟各个目不转睛。
花宴丢了笔,上前去挡在赵亦月面前,冲她们挥了挥手,令她们回神。
跟着看向后赶来的李嬷嬷,不悦道:“我不是说给她找一件艳俗的么?随便什么料子都行。”
她回头又看了眼赵亦月,凑近李嬷嬷低声问:“怎么找了件这么好看的!”
“原本是做来给您的,但您又不穿,放仓库里衣裳多难过。”李嬷嬷同样小声回应。
她对着赵亦月上下打量,表情像是看自己亲闺女穿漂亮衣裳一样,根本不舍得移眼。
“但是今天总算派上用场了。”李嬷嬷啧啧赞叹,“库房里颜色最鲜亮的成衣就是这一套,咱家织的是锦,就没有那折磨人的料子做的衣裳,再说咱们花府的漂亮姑娘,要是穿次等料子出去,人家还以为咱花府破落了呢。”
花宴想反驳赵亦月是仇人,但知道李嬷嬷跟在娘亲身边十多年,对织锦素来认真又固执,干脆把话又咽了回去。
她不太愉快地转过身看赵亦月。
“听闻江南云锦,寸锦寸金。”赵亦月出门后已经见到自己墨迹斑斑的旧衣,抬起袖子看身上这件新的。
上面细密彩丝纵横勾连,色泽饱满绚烂,富丽典雅,金银丝线在阳光下流光溢彩,锦绣云纹仿佛会动一般。
不知赵亦月想到什么,喃喃道:“而桑户织工,日夜不休,年余至多不过十两银子,其中巨富,从何而来?”
花宴忽然想到什么,满身不快一扫而空。
“不止哦。”花宴上前,站到她面前,似笑非笑道,“这一套若是挂到铺子里,百金也卖得。”
听说赵亦月的爹是刚正清廉的御史大夫,两袖清风,一心为公,早年间更是自家织布做衣,种菜为食,甘于清苦。
想必最见不得一些奢侈糜烂之事,赵亦月刚才的话就是在指责自己为富不仁,压榨劳工。
像她这样崇尚颜回箪食瓢饮的人,想必这衣服穿在她身上,反而不自在甚至带着负罪感吧。
既然如此——
花宴看着赵亦月的脸,对李嬷嬷道:“以后家里最好的锦缎都多留几匹,专给她做衣裳!”
李嬷嬷早在心里搭配好了几套,喜滋滋应下:“好!”
对上赵亦月一脸迷惑的表情,花宴笑道:“你不喜欢这些奢侈的,那我偏要让你穿,痛苦吧?你穿的都是百姓凝聚的心血哦。”
赵亦月歪了歪头,想起轻岚的话,问道:“请问你是不是脑子经常犯病?”
被骂了。
“还没够呢!”花宴气得招了下手,对一众丫鬟道,“带她进去上妆,什么颜色都给我用上,越艳越俗越好!”
“是!”
丫鬟们欢快地请赵亦月进门,个个跃跃欲试,都期待着要在这张伟大的脸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花宴把自己窝回树荫下的椅子,还想着被骂的事,退一步越想越气,“她才脑子犯病呢!”
一旁轻岚面无表情,抬头看天。
花宴狐疑地看向她:“不会是你背后说我坏话吧?”
轻岚十分有技巧道:“可惜没能看到她羞耻和求饶呢,反而还被骂了。”
“怕她?我还有更狠的!”想到一会的计划,花宴冷哼,“你去准备花车,我要让她在全城人面前出丑!”
成功转移话题的轻岚快步离开。
丫鬟们的动作很快,带着焕然一新的赵亦月出来了,其中夏霁出来对花宴道:“郎主,我们尽力了,但赵姑娘真的不适合浓妆。”
花宴看过去,赵亦月重新盘发,带上了珠翠环钗,宝髻松挽,铅华妆成,额上花钿似落梅,朱唇若丹,浅靥傅斜红。
果然,赵亦月不适合艳丽浓妆,即便如此打扮了,还是透出一股疏离冷调。
“好,就这样,我们走吧。”
赵亦月神情恹恹,像个病弱西子一样,“等一下,我感觉有些无力。”
“你怕了啊?”花宴立刻挺胸昂首,“也可以,你现在向我求饶,我就放过你,不然我把你抱……扛到车上去。”
赵亦月松开丫鬟扶着的手,挺直脊背向前,路过花宴时停下道:“求饶,绝无可能。”
花宴与她对视,更是来劲,“好哇,等一下你可别后悔!”
轻岚在花府门前赶来了花车,是用牛牵着,车架四周垂遮帷帘,不过现在都挂了起来,坐在车上能将外面的风景一览无余,当然,从外面看也一样。
花宴先上车,见赵亦月快被风吹倒的病弱模样,还是伸出手去,但却被她推开。
花宴无所谓地挥了下手,“走吧,今日便将上京城三十六条街道全都游一遍。”
犊车动起来后,花宴看向赵亦月,她衣着鲜亮,妆容昳丽,靠在后面的软垫上闭目养神,看上去像个贵妇人一样慵懒。
花宴可不想见到她如此闲适,问道:“你一点不担心吗?”
赵亦月掀了下眼皮,有些没气力,“担心你自己吧,陛下重视马政,曾有口谕,四品以上官员方可乘牛车……”
“胡说,”花宴就爱和她作对,“景朝律法中没这条,况且平民百姓多的是用牛拉车的。”
赵亦月看了眼牛身挂着的银铃,还有车周的七彩丝穗,心道平民百姓多用牛车载货,可不会如此招摇。
但她也巴不得花宴倒霉,双眼一闭,“等着禁卫抓你吧。”
“担心你自己吧!”花宴原话奉还,“听到街上人们的议论了吗?”
她们已经来到上京城的主街,笔直宽阔的大街上人来人往,贩夫走卒,绫罗富商,游人举子,偶尔还能看见异域来的大胡子,都汇集在景朝的上京城中,四下里都是嘈杂的人声。
不时有人朝她们投来视线,犊车漫步走过,引来几句议论。
“什么人啊?”
“真好看。”
“那小郎君头上的长疤可真骇人。”
花宴听到后摸了下额角的疤,一时沉默。
赵亦月瞥了她一眼。
“赵亦月!”
人群有不知是谁喊出了声,花宴望过去,是一众三五成群的白衣书生,又是一群喜欢穿白衣服的。
“怎地如此模样?简直……简直成何体统!”
“仙女被玷污了,我心都碎了。”
“赵御史为国死谏,其孤女竟落得如此下场,真令人唏嘘。”
赵亦月睁开眼,花宴知道她听见了,在一旁道:“如何?如今你在世人眼中的仙女印象可是彻底毁了。”
赵亦月没有说话。
花宴继续煽风点火:“你可是不少人心中高不可攀纯洁神圣的神女,而我则是头上有疤的有钱丑男人,如今我们共乘一车,你还打扮得如此艳俗,你说那些人会怎么想?”
男人就是爱好推崇圣女,同时骨子里又卑劣地将她肖想成荡.妇,花宴女扮男装这些年,多少知道些那些男人的劣性。
她已经察觉到了那种下流恶意的眼光越来越多,皱了皱眉道:“只要你现在对我说声对不起,我便带你回去,也有办法保全你的名声。”
赵亦月张口:“不……”
“我说你——”
“不丑。”
“……啊?”
赵亦月越发感觉身子虚软,提了提精神,才说完:“你又不丑。”
花宴眨了眨眼,没想到赵亦月听完整段话想说的是这个,她挠了挠额角偏过头去。
又斜眸看她一眼,有些不好意思,“谢……”
“你只是脑子有病而已。”
“……什?!”
好啊!又骂她!
还好没把谢谢说出口,就说她怎么可能突然心地善良了起来,花宴差点就想上手掐她了,“你丑!你心丑!”
花宴屁股一挪,坐到另一边不想理她了。
赵亦月撑开眼,看了眼和她拉开距离的人,她穿的一身墨绿色曲领大袖锦袍,织绣喜相逢纹样,长发束冠,发带在脸畔飘扬。
她没有撒谎,花宴不丑。
虽是扮作男装了,但没有一点男人的锋利锐气,干干净净的和男子气一点不沾。
打量她时,她偏头看过来一眼,又负气转开脸去,她生了一双杏圆眼,五官柔和,若是穿她身上的这件女装,一定十分活泼娇纵,十分灵动可爱。
除却额角一道疤……不,有这道疤也算不上丑。
不过她现在没什么力气把这些话说出口,她越发感到头昏,看了眼前面的坊市,突然多问了一句,“前面是不是花灯街?”
“是啊。喂,你还好吧?”
“那就继续走吧。”
“以后你的名声传成什么样我可不管了!”
赵亦月闭上眼,耳旁传来街道上不休不饶的议论。
“可怜……”“烂……”“有钱就是好啊……”“怎么没轮到我……”等等。
她想对花宴说无所谓,她根本不在意这些,她很早便知道那些龌龊心思,从前父亲在时,那些欲望的眼神隐藏在礼义廉耻的外皮下,当她入乐坊时,那些对她意淫的话更是每日常听。
昨夜她被带出乐坊想必许多人都知道了,即便她不在人前露面,他们也会以己度人,认定她已沦为玩物,这与她身边坐的是谁,高矮胖瘦都无关,只要是个男人。
好在花宴不是男人。
所谓“仙女”,本就是他们强加在她身上的,她自己从没在意过,现在若认为她是□□,那也与她无关。
赵亦月自早晨醒来后便感觉昏昏沉沉的,现在越发明显,她不知犊车走到哪里,只是感觉眼前好像出现了一团团彩色的光影。
「阿娘,我想看花灯。」
「好呀,小亦月乖乖的不再上树挖土没规矩,等到女儿节,阿娘就陪你去看花灯。」
「好!」
「哇,阿娘,这件衣服好好看!」
「是送给小亦月的,我们穿的漂漂亮亮出去看灯好不好?」
「太好了!」
那天,她穿了一件……约莫是红色绣梅花的襦裙,牵着阿娘的手要出门,只是被父亲拦住了。
父亲质问衣服是哪来的,阿娘说是这些天日夜织布拿去换来的钱。
当时父亲便给了阿娘一巴掌。
「现在外面还有多少灾民流离失所,我捐出自己的俸禄,上书让陛下带头俭朴,转头你在家中还有余钱买新衣裳!还要出去招摇过市!你疯了!把衣裳拿去退了,钱都交出来!」
记得当时父亲还看了她一眼。
「女人果然还是眼界狭隘,胸无大义,实在难堪大用!」
她抱着哭泣的阿娘回去,安慰她。
「没关系,我已经学会种菜了,等我以后多种些,再偷偷拿去卖,给阿娘也买一套新衣服,我们一起漂漂亮亮去看花灯。」
「孩子,阿娘对不起你……」
是她该说对不起才对,直到阿娘呕血在织机上,盖棺之时,阿娘穿的都是自己织出来的素布,没有一点颜色。
“赵亦月!赵亦月!”
她睁开眼,对上一双关切的眸子。
花宴扶着她,有些慌乱:“你怎么了?不是真被吓晕了吧,还有你刚刚是不是说了对不起……算了,我带你回去。”
赵亦月抬头,她看到街道两边的楼阁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虽然是在白天,但也好看得紧。
她还是看了花灯。
她今天穿着漂亮衣裳。
“阿娘……”
赵亦月四肢乏力,彻底失去意识。
“喂!赵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