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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二章,正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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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过了春节,恰逢初春的第一场新雪,傍晚的时候阴沉的天际下起了细霰的雪籽,等到暮色四合之际,便化作了鹅绒般的大雪,簌簌的落在人间。
新雪初霁、皓月当空,那月色的清辉在雪色之间流转。
长安的街市上万人空巷,千家万户陷入了酣眠。
这样的日子里那些文人仕子或许更喜欢红梅煮酒、吟诗作对,偏生有两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在道路上行走着,柔软的白雪上留下了四行深深的脚印。
贺卿着一身素白锦袍,衣袍上绣有精致的暗纹,三千青丝用一支白玉簪束起,腰间并未缀其他的饰物,只束有一根红线与金线编织而成的宫绦,流苏上是一颗点翠掐丝镂空金球,这幅打扮如红梅映雪,与这雪色是那般的相称。
白青岫倒是难得地着一身鸦青色锦袍,身上并无过多的配饰,相较于以往的嚣张低调了不止一星半点,发间簪着的是贺卿的那支白玉梅花簪,他的言语间似有感慨:“转眼间又是一岁,十八岁的光景恍如昨日似的。”
贺卿眼中满含着笑意调侃道:“殿下感慨什么?
倒是微臣,痴长了殿下六岁,年老色衰。
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
白青岫当即反驳道:“我什么时候冷待过你,你就色衰而爱驰了?你这是含血喷人。”
不过而立之岁,这人又哪里是年老色衰,分明是个老妖精,越老越有味道,白青岫想,真等到对方年老色衰的那一天,他也不年轻了,他会连对方眼角的细纹也会喜欢的。
贺卿言语哀怨道:“从前,殿下都舍不得让臣做这做那,思虑过多。
如今却想将什么事都推到臣身上,让微臣去劳心劳力,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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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他们之间选择了相信彼此再无猜忌之后,也更为的依赖彼此了。
朝中宫中的诸般事宜,包括奏章的批阅,白青岫将许多事分给了贺卿去做,与之相应的分给贺卿的还有权力。
一个给的理所应当,一个拿的理所应当。
上次的蝗灾白青岫就推给了贺卿去做,大宁的国土面积很大,每年地方上基本上都会有灾祸,老百姓靠天吃饭,朝廷也不能不作为。
纵观历史,有的朝代会选择做些实际的事治理灾祸,有的朝代会选择祭天酬神,两者其实都有效果,前者有益于百姓,后者于朝廷而言成本更低且能同样达到巩固统治的效果,百姓大多目不识丁且靠天吃饭,天灾人祸自然寄希望于牛鬼蛇神。
贺卿借用前人的法子加以运用:“西北的蝗灾,赈灾是必要的,但也不能只等着蝗灾过去,毕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保证下一季的耕种才是重中之重。
至于有些人建议陛下祭天酬神当个笑话听就是了。
为长远计是应该养些以虫为食的鸟类为上,至于为今之计,火烧是涸泽而渔的法子并不妥当,要想除蝗不如等到晚上,此虫趋火,在夜里设火引之,而后烧之。”
用文能下马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形容贺卿也不算夸张。
白青岫干脆将折子也交给贺卿批阅了,贺卿婉拒道:“其余的也就算了,这字迹不同,如何代劳?
若是出了岔子是微臣之过还是陛下之过?
若陛下实在是忙,不如分权给底下的官员,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你当我真的不知道,你替我向父皇写过一封信?”权且不论白青岫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也因为知道了这件事便知晓了贺卿能够模仿白青岫的字迹,贺卿也就推脱不过,最后还是由他代劳。
而到了后来,这成堆的折子便成了二人都不愿意去做的事:
白青岫生生地挤出一滴泪来试图利诱贺卿:“若贺卿替我批了这些折子,我便塞着暗室里的那串珠串一日。”
贺卿同样开出了自己的价码:“如果殿下愿意自己去批折子,那我便穿那件纱衣陪您。”
其实也不是他们懈怠政事,只是这件事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他们偶然兴起的情趣之一。
事实上大部分时候还是由白青岫主动去做,若实在是疲倦,也会由贺卿代劳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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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可以每日劳心劳力,让你每日吃喝玩乐。
但是贺卿,你闲得住?你舍得吗?”月色与雪色之间,白青岫的那双满含笑意的蓝眸熠熠生辉,比什么罕见的珍宝还要来的璀璨。
贺卿轻拢身上的大氅答曰:“舍不得。”
白青岫眉眼微弯,不自觉的往手中呵了口气,说了句:“好冷。”
贺卿莞尔:“不知是谁,说要去看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在贺卿的印象中,他看过无数次的雪,有温柔缠绵的春雪,有凛冽割人的冬雪,令他印象最深的却是在边疆见过的雪,那是“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的雪,夹杂着肃杀之气,阴沉沉的乌云压将下来,大雪纷飞了数日未停,这世间最纯粹的白与最鲜艳的红交织,刺目的鲜红落在了雪色之上,迅速地便凝结成冰,世人偏爱落雪红梅,可这红与白也会令人心痛到不能自已。
等大雪初停,人间覆盖上了柔软的白,而这洁白的雪层之下也掩盖了无数的亡魂,他们永远地沉睡在了这片土地上,睡在这片天地为他们铺就的雪被之下。
或许那三年的记忆,贺卿此生也难以忘怀,饶是在这样热闹的日子里,偶尔还是会想起,偶尔还是会有感怀。
不过忘不了也好,忘不了才会是镌刻上心中的碑文和时刻敲响的警钟,该永远铭记这次的教训,这万里山河,若有下次也该寸土不让。
白青岫调转了个话题:“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贺卿答:“正月廿三。”
原来从那年中秋到今日,已经过了八年有余,近九年的光阴。
“贺卿。”白青岫轻声说了句,“我有些紧张,也有些期待。”
分不清是什么更多些,许久之前他们就说好了要成婚,可国事繁忙,就硬生生地拖到了又一个新年。
前些日子,他们查阅了黄历,二月二龙抬头,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便将婚期定在了那日。
成婚的流程复杂冗长,男女之间的成婚应该有三书六礼、三媒六聘,若是皇家那礼数流程只会更为讲究,他们两个人皆为男子,婚事并非光明正大,也就省略了许多正常昏礼该有的流程。
那时贺卿还逗他:“若是八字不合该怎么办?”
白青岫眼尾一挑,将人圈进了怀中问他:“那怎么办?还要合一合八字?
朕以江山为嫁妆,嫁给你是委屈了你?”
君舟民水,江山其实也不是白青岫一个人的,说这话虽然夸张,不过却很受用。
“我也一样。”贺卿去牵白青岫的手,与之十指相扣,交换着彼此的温度,那温度令人安心。
贺卿想要与白青岫成婚,仿佛这样他们便可以终老白头了,或许还可以生生世世。
原来贺卿也有这样的时候,谁叫彼此都是头一遭呢?
白青岫登基那年,也没有这般心绪复杂紧张的感觉,白青岫仰头看向了天边的那轮弦月:“我们再这样慢吞吞地走下去,就要走到天明破晓了。”
贺卿停住了脚步望向白青岫:“那不如比试一下?”
这是要比试轻功了,白青岫莞尔,他松开了牵着贺卿的手面对着对方后退了两步:“先生,还请赐教。”
贺卿颔首,算是应下了这一句先生,严格来说自己是先皇指定给白青岫的老师,自己同殿下的确是师生的关系,只是他们先有了那一层关系,而后才是师生,男子相恋本就已经枉顾纲常伦理,师生这层关系对彼此而言便更加不觉得有什么了。
除却彼此间的情事,白青岫偶尔会唤贺卿先生,那时只是情趣所致,又哪里是尊师重道?
月辉下的长安覆盖着一层柔软的雪,
贺卿向城郊掠步而去,那飞鸿踏雪、惊鸿掠影,只见二人纵跃间的残影。
白青岫追随着贺卿的身影,他不由得想到,对方总是这样,仿佛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够做到极致,令人艳羡,也让人嫉妒。
贺卿会的许多有为时局所迫的,也有贺卿自己所喜欢的。
贺卿喜欢兵法谋略,偏爱棋画。
以江山为棋盘,众生为奕子,他们二人则是执棋人,各执黑白子,是贺卿自己推倒了这城墙,供白青岫长驱直入,这天下终归囊中。
却不知这白子早已被黑子围城,画地为牢却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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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二不过是近在眼前的日子,
等到了那天,白日里两人照常上朝处理政务,而尚书府中的人却为这样的大事忙了整整一日。
府外却是一日既往的平静,这这座府邸周围早就遍布了大内高手,若有异样便会及时禀报主子,若被有心之人恶意靠近必要时可以格杀勿论。
毕竟这样的事是否为世人所容暂且不论,他们也没必要去赌另一个会万劫不复的可能性。
前些个日子,贺卿将婚服的事主动揽了下来,事到临头,白青岫见到的便是两套女子的婚服:“贺卿,你告诉我这两套婚服是怎么回事?”
凤冠霞帔,可真是好极了。
若说贺卿有什么恶趣味的话,也应当是给白青岫准备一套,怎么会是两套?
“殿下说过阳刚之气同相貌没什么关系,那应当同穿什么也没什么关系。”贺卿眼尾微挑,看向白青岫,“我想看殿下穿,为了缓解殿下的羞涩,干脆就让他们做了两套。”
既然穿了,就要穿全套,他们不会梳女子的发髻,对于凤冠那些也没有什么头绪,因此从宫中带出来了两个梳洗丫鬟,等到整套婚服穿在了身上,在那暖色的烛光与满目的红色绸缎剪纸的映衬下,又怎么不算是倾城绝色呢?
那织金的红袄罗裙上,满是一些寓意吉祥的刺绣纹样,缀满玉石的点翠璎珞,华贵异常的赤金凤冠。
即便未上妆,也并不会觉得突兀。
白青岫面对着贺卿言笑晏晏,那脑袋上顶的重量令他无法低头,也终于明白为何女子行礼同男子不同了,他有样学样屈膝一礼:“娘子,我漂亮么?”
贺卿被白青岫的这番动作惹得忍不住低笑出声,他掩唇的模样倒是有那么几分大家闺秀的味道:“自然是漂亮的,‘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今日我算是见过了洛神是何模样。”
白青岫终于忍不住原形毕露,保持不住那副端庄模样笑道:“娘子谬赞了。”
二人立于廊下,一个出尘、一个明艳,却是那样的相宜,美好得像是一幅画,令人不忍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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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出乎二人意料之外的是,他们的婚事除却有天地为证以外,还有另外的客人:林询、风亦鹤、榴月、辰月、露月……
几乎与他们亲近的所有人都来了,除却朔月,这些人倒是不奇怪,竟连许老将军也来了。
虽讶异,却不能失了礼数,自然要先问候长者。
“老朽老矣,可这双眼睛却不瞎。”许老将军跪地,笑着解释道,“陛下不会怪罪老臣的不请自来吧?”
他们的情路坎坷,却令人动容,这些人几乎是一路看着他们走到如今的相知相许的,这一路走过了万水千山,又怎么忍心去置喙?能够看见有情人终成眷属有的只是欣慰。
只是这二位的装束实在是……不知有何深意。
虽然疑惑,却也不敢表露什么。
“怎么会?老将军能来,是朕之荣幸。”白青岫去搀扶许老将军起身,“老将军请坐。”
庭院里高朋满座,贺卿不由得心生怅惘:“朔月呢?”
经年未见,早已天各一方,却因为一个共同的理由,齐聚一堂,他们如今有各自的事业。天南海北的,不知是如何在今日出现在这里的。
他们一齐半跪下来朝贺卿庆贺道:“拜见主子,恭贺主子夙愿得偿。
愿主子同陛下白头偕老。”
这些人里没有朔月,贺卿让他们起来,于是乎问了句朔月。
众人面面相觑,榴月道:“朔月姑娘说是家里忙,不方便过来。
她顺便让我转告一声陛下,她说:若陛下负了公子,她不介意进宫第二次。”
这句话特意放大了声音说给白青岫听,白青岫听见了,却也当作没听见,因为永远都不会有那么一日的。
这场婚事比想象中的热闹,因为有亲朋好友的祝愿,即便不能公之于众,但他们的感情又何必告诉天下人听?
惹来麻烦也便罢了,世人以阴谋论多半也只是猜疑不会祝愿。
林询在席间说:你们之间的事终究还是少些人知道为好,故而今日未带内子来。
风亦鹤说:之所以这么些人来参加你们的昏礼,你们应该谢谢我,若不是我的及时通知,你们俩该多冷清,连个见证者都没有。
许老将军相较于这些吃白食的,是唯一带了贺礼的,说着些由心的祝福的言语。
因为这些人的言语,惹得贺卿都想饮酒了,不过也被白青岫及时地制止了。
虽然他们成婚的流程称得上是简陋,但从拜堂到洞房的流程却是有的。
这满堂的宾客,贺卿的高堂却早已不知埋骨何处,只摆了两个灵位,而白青岫这边,前几日两人去了帝陵中看望了白青岫的生母,至于先帝,怕是要被气得活过来也便罢了,白晴眉也未能见证他们成婚……
他们人生中的遗憾太多了,往事不可追,能做的也只有珍惜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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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子夜时分,宾客才陆续散去。
卧房里红鸾纱帐,这对喜烛会泣泪到天明。
两人饮过合衾酒,结过发后,
白青岫才想起了最要紧的事,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卷成筒状的红纸递给了贺卿,那言语温柔而缱绻:“虽然你我之间将很多成婚的礼节都省去了,但我觉得这个还是需要的。
你看看然后再签个字。”
“殿下写的?”贺卿展开了纸张,那笑意愈发藏不住,原来前段时日殿下总瞒着自己在写些什么是在写这个,纸上的字是再端正不过的楷书,铁钩银划是再好看不过的字迹,而红纸上除却这些字,还描了金、画了画。
殿下的字迹向来随性而为,不知写了多少份才写出这么一张来,这张纸上写的是一份婚书,是殿下赤忱露骨的心意。
纸上写着:
贺卿,系豫州洛城人,年叁拾又叁,景宁贰年捌月廿二日卯时生;白青岫,系雍州长安人,年贰拾又七,景宁捌年正月壹拾陆日辰时生。
今天地为证,日月为媒,于晏安柒年贰月初贰缔结良缘:昔长安一望,倾盖如故;今目成心许,白首永偕。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鸿笺尺素,以表寸心,至此百年静好,谨订此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