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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君既先栽我不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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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哪怕,是重活一世呢。
李承泽死的时候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忘了毒酒是什么滋味,忘了他喝完毒酒之后钻心刺骨的疼,忘了自己的血溢出口时范闲的表情。真的不记得了啊……他在慌吗?还是冷眼旁观?——即使死之前,李承泽以为自己都会记得,他以为自己生生世世都忘不了。
他忽然睁开了眼睛,轻轻眨了眨眼,像怕什么一样适应了一会儿这天地透进屋子里的光芒。他知道谢必安站在一边,沉默着,像不会说话似的,像一块荒山野岭的墓碑。
“必安”李承泽轻轻念道。
懒蜷在秋千上的二皇子只是嘴唇动了动,而他身上那一本红楼一下子滑落到地上,落的实在太快,太没有征兆,快得一剑破光阴的剑客也没有接住。
谢必安轻轻的把那本书拿起来,翻到了李承泽刚才在看的页,双手捧着递到了他面前。李承泽好像只是在念什么的语调有点古怪,不像是平时熟稔的呼唤。
谢必安半跪着,脸微抬,看见李承泽的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前方,没有接过谢必安手里的书。他于是对殿下的那一句“必安”回了一句“殿下”,没多说什么。
没多说什么,但是够了。这即是“属下在”的回应与承诺,而且更是“怎么了”的问询与真心。
谢必安没有多想什么,但是作为在他眼里似乎正在思考什么的殿下,李承泽也没有想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此刻仿佛不属于这世间,一无所有,什么都没有。
他突然好累啊。
他于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那一本红楼慢慢的拿回来,调整成了舒服的姿势,才想起来把空洞的目光收回,移到了这本盗印的红楼梦的某一行字上。
谢必安手放到了秋千后面,想要推一把,被李承泽一个有气无力的鼻音制止。
于是那个推了一半的秋千无力地升高了一点,又支撑不住一样低了下去。
李承泽蜷在半空中的秋千上,好像风吹的浮萍一样在水面上来回打转,却比那更轻多了。
他就是一场暴雨落在水面上打出来的浮沫,被身旁一滴又一滴砸下来的雨珠壮大,也被削弱,被无穷无尽的暗涌制住,丝毫不得脱身。他那么轻,只不过是泡影之躯,但是再大的风浪也不曾磨灭。可是同样,终究是必定会像血洇进锦缎衣裳里一样散开,终究就那么消散掉。
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理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做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心里就算是旧相识’……‘算是’…算是吧……‘今日只做’……这个‘做’字好啊。”李承泽喃喃语。
做这事做的便是假,可是未尝知,以为假之事不是真?
他只把这《红楼梦》看到了第三回,但是不免被这绝世的奇书吸引。这样的书只怕看再多也不嫌多,真是可惜,如今只有这盗印行本,书本不免粗糙,而他李承泽身边样样都是要极好的。
啧。李承泽把那书向身旁随手一递,谢必安接了过去放在一旁矮几上,不忘记多看一眼殿下读到了何处。
“殿下,让人留意的范闲,今日与红甲骑士一同进城了。”
“范闲?”
“是。”谢必安轻轻低头做行礼状,“今日在城外,卖盗印书的王启年还与他见了一面。殿下刚才说过,想要把这…奇书,正式发行出来,不叫这话本只做个闺中小姐的读物。”
“哦。”李承泽半闭上了眼睛,把头仰过去,露出雪白而细嫩的脖颈,仿佛绝路之上,在引颈受戮。李承泽今日思绪放空,像什么都想不进去了似的,所以他也不说话,也不做什么指示。
万一错了就不好了。
他闭上眼睛,想睡觉了。可是秋千上怎么也不算一个睡觉的好地方,他又觉得累,不想挪那几步,于是金娇玉贵的人只能把眼睛留一个缝假寐。他就是太累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累,分明那本书掉下去之前,他在睁开眼之前,已经眯了一小会儿了。
他在一片让他有点恐慌的浑浑噩噩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谢必安出了门,不久又折返回来。李承泽就把眼睛睁开了,谢必安半跪下去。
“怎么了啊,必安。”
“属下无能。太子那边给范闲筹备的,没探出来。”
“没事儿,”李承泽从半梦半醒之中挣扎出来,头突然有一丝痛,不过更多的还是累,“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儿。阻挠范闲的事儿,姑姑会帮他的。有姑姑在,你们探不出正常。”
虽说不知道的事总是让他不好受,但他说了这么多话更累了,无暇顾及这个。
他心底那些恨呀疯呀绝望的执念今天像马上就要控制不住了一样,他从来没提过,甚至不曾细想,今天实在不知道为何……这是怎么了呢。
他到死都要争的事,今日如此无望地萦绕在胸腔,或许是偏执的情绪达到了顶峰,竟让他生出几分想放弃的意思。
放下吗?
不可能。他绝不会认了。
但是……他最近有点累了啊。先歇歇吧。
反正终亡。
这厢会过了王启年这奸商,又与跳车的滕梓荆告别,范闲独自坐在回范府的马车上。窗帘外的京都美景让人眼花缭乱,范闲却看了几眼就觉得困了。稀奇。他现在分明就应该是小土狗进城了……呼……
他就忽然歪脖子靠在马车窗框上闭上了眼睛,虽说没过几个呼吸就醒了过来,还觉得浑身舒爽没什么可困的。奇怪。
范闲不紧不慢地把一根食指横过来,抵上帘侧,他手指一动,把马车竹帘移开了一条缝。
比他睡过去之前没多走几步路。
范闲懒懒瞧了一眼,甚至没有偏过头去。他对着他从来没见过的、在现代时想象都想象得不够味的繁华景象,竟无端生出一些不过如此的看淡之意,他又把手指收回来,指尖在下巴上慢慢抹了一下,然后手放在了膝盖上。他无端地在马车上坐直了又闭上眼,不大有乡下私生子今朝要过上好日子的调丝气质,仿佛他是什么被人请来的世外高人一样深沉莫测。
啧,装AC装过了吧。
范闲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但奇怪,在儋州野了十几年的他就像习惯这样了似的。
马车忽然停了,范闲也不急着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他虽然还不到八品,是那么一大帮红甲骑士离开的马蹄声,他也是听得见的。等人几乎都走了,他一把掀开半边马车帘子,向外面探了个歪着的脑袋,脸上带着一点阳光灿烂又略微羞涩的笑意,不过只有一点。
范闲看着那个躬身行礼的中年人,微转了一下他十六岁少年的灵动眼珠。能把这帮倔的要命的红甲的大爷弄走?
“护卫另有要职,小人护送范爷回府。”
范闲也没有点头却也没有说不,似笑非笑地回到了马车里。
要职由他讲?范府的家丁穿的这么好?岁数不小,面白无须。这行礼行的这个味,啧。这拿腔拿调的话。
还有上车的这三步路让他走的,范闲心道。
宦官。不是柳如玉能派的。
不应该这样轻视他的观察力。他会让人明白这个道理的。
“直走便是,”范闲与驾车人背对着一木板之隔,他毫不惧怕透露一个他不该知道的信息,“我家。”
“前面马车翻了,得绕道回府。”
范闲忽的感觉无聊,他脸上是纯粹的冷漠。他闭上眼。
“是吗?”少年的声音听不出来一点异常,但侯公公却对这种疑问的语气很熟悉。
“公公久居宫中,这驾车的技术可不大够啊。”范闲纯胡扯,驾马车的活这公公做的没什么不好的。但是他知道,当他说出公公二字后,别的什么都不重要。自然,除了——
“耽搁了陛下见我,就不好了吧。”
范闲说完这话,觉得没意思,他眼睛早已经闭上了,索性就开始真的休息。虽然知道的东西有限,但他还真有几分运筹帷幄易如反掌的意思。
侯公公只装作听不见,实际上手已经攥紧了驾车的绳子。这是一种让他这个御前太监很熟悉的语气,就是平平常常的,感觉什么东西都没有递出来,却让你突然注意到了自己身处何间,让你好像才认识自己周身有空气,并且突然觉得它空荡荡沉甸甸一样。
幸而就在他差点要忍不住发抖之时,终于看到了庆庙外那堵高大的红墙。他遂也不多说什么,只照着剧本念道:“少爷,小人内急,稍等片刻啊。”
侯公公快步向旁走去,心愿这范少爷可千万别再整些幺蛾子出来。不料范闲的声音从马车内传过来,“慢走啊公公,”
“我一定等。”
范闲不管自己这话引起了那一溜烟跑走的太监多大恐慌,这位爷真就只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了。
不过范闲还是知道一点配合剧本的规定的,不然,这戏唱不下去了岂不无趣?
他一派气定神闲就直往庙里走。到了那朱红的大门前,一个明显是习武之人的汉子一下把大门挥开,范闲心里吓了一跳,面上不显,但是姣好秀气的白皙脸庞上自然地露出了一副无害神情,眼底尽是清澈。
“退出去。”那汉子如是说,声音沉稳雄厚,带着一丝薄怒。
“兄台莫怪啊,”范闲的声音只是无辜,“我不过想进庙祭拜。”
那汉子面色缓和了一点,他道:“神庙中有贵人祈福,任何人不得踏入神庙半步。”
贵人?范闲心想难道自己真是天才,只怕刚刚马车上的猜想是真的……但是,他还需要验证。
这心里想着,他表面只是稍带惊讶地天真微笑,真的退了一步,脊背挺直,手上一点也不真诚的随便拱了个礼。
“不敢冲撞贵人。”范闲说完就转身慢慢向庙外走去,但一直凭感觉注意着那人。突然,范闲一旋身,腾起就是一拳直朝那门关了一半的人去——
真气相撞相抵,二人皆是惊了,不过范闲藏的更好,而没防备的宫典讶然之色写在了脸上。他门也不关了,从接掌的姿势恢复成直着腰。
“小小年纪,真气如此霸道,你是谁家子弟。”
范闲后冲到了台阶下,很快调整好了又站稳,但他不答话,只是歪头看着眼前的庙宇,眼里有这人却也没有。宫典眉头便沉下去,瞪着范闲,放下了一句“奉劝你别进此庙”,然后就用真气狠狠关上了这大门。
范闲的表情冷成了空白。这人八品?不,不止,是八品上。是个官儿吧?还真是皇帝老儿啊?
不说他就是一个户部尚书养在老家的私出儿子,今年就十六,七品上在这京都也就算个东西吧……这——穿越男主的新手村都这么有排面啊……
自己何德何能初进京就遇上这么一遭呢?范闲一只眼微眯,他讨厌有他不知道的事,更遑论这种让他毫无头绪的事。
范闲脸上神色可没他刚才心里对自己说的话那么轻松,他身子稍稍一晃,隐去自己与那男的对碰的伤。他一负手,背过去向院外走去。他走的慢,知道多半有人要让他回去的,所以也不浪费了这几步了。果然察觉那门一开,身后传来了那人的声音。
“神庙中人有话,庆国子民皆可祭庙,你可以进去,但只准进偏殿,不得入正殿。”
范闲忽然想问他“那我若不进呢”,又在心中笑自己,马上就要登台了,可不能三番四次的推阻呀。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这庙里祭的是什么呢。他有点想问这个汉子,但是又想起来是自己刚才说的“我是来祭庙的”,于是把疑问都藏在心里了,也不去看那人,就自己慢慢的踱进了庙中。
不知道拜的是什么,那就进去看看呗。希望这不是什么通关的必要信息。如果真是,应该能跳出来个NPC教教他吧?
不然,他可不陪人唱这无聊的一出戏了。
认真听话应当是一个重要的美德吧,范闲如是想。虽然他不知道剧情是在主殿还是在偏殿触发,但是既然门口那位这么讲了,他可就照办了啊。而且看看主殿前头这帮带刀的哥们,他也不大进得去。不过他都凑前头去打量了,也是没人看他,看这训练有素的,倒有几分军人风范。嘶——军……
范闲脚上向着偏殿方向步伐不停,但是心里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今天真是有点太剧透了,运气好也不是这么个蒙题法。
虽然不觉得人家这么费劲把他带到这个神庙偏殿里就是为了取他的小命,但是范闲还是好好的打量了一番环境。没什么危险,他进到偏殿里。
装修风格不错。但没有什么神像啊,只有壁画。画风也不错,色彩搭配的也挺好。范闲负手立身在那面墙前细细的端详着。但最后的结论只是……他还是没搞明白,这拜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过他也不可能是完全放下了戒心,毕竟这很有可能就是什么重要剧情触发地。所以在听到香案之下有声响时,他只一瞬就矮下身子,摸到了匕首的刀把。然后他敛了敛冷漠得不像十六岁少年的神色,他可不会轻易暴露真实的自己。
范闲率先掀开了桌布。是一个容貌清丽衣饰不俗……举着一根快啃干净了的鸡腿骨的姑娘。范闲没有抽出那把匕首,脸上换上了一副错愕又天真的神情。他不动声色地仔细端详了姑娘的脸,从医学上确定她是个体弱的,估计还有点病在身,不习武不是刺客不必太提防。
他手从刀把上离开,身子挪了挪,“姑娘,不如,请出来?”
他笑的像个开朗大方不谙世事的男孩,林婉儿虽也有些受了惊,但见此状,就抿着嘴从香案下出来了。范闲这功夫放下戒备去瞅她,觉得她长得真是美丽动人,若单单是五官就算了,主要是那娴静的气质实在不俗,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这样的行为,哪怕手里不伦不类的拿着个鸡腿骨,也被她的气度做出来了惊艳与优雅。
范闲眼睛看直了些,觉得有点尴尬,勉强从脑子里找了一句得体的话来说。
“姑娘,呃,得罪,不,就是…冒犯了哈。”
林婉儿看他语无伦次的样子,也不大紧张了,冲他微微笑了笑,不过稍低着头,也觉得此间尴尬,不宜久留。这时殿外就传来了婢女呼唤“小姐”的声音,范闲看着面前的姑娘有些慌张地想要把那个鸡腿骨藏起来,于是主动伸手示意提出代劳。姑娘的眼睛亮了亮,对他道了一句“感谢”,然后就跑了出去。
范闲左手捏着那鸡腿骨不那么油的一个角,目送着姑娘跑出视线外,估量着一直注意他的那人也随着姑娘走了,才把胸腔里快忍不住在外人面前吐的那半口血吐出来,吐到右手上,他也回过了神来。
小跑着出来把那剩的骨头扔进草丛里,拿手帕把两手擦了个干净,他才慢慢的往庙外头走。今天需要过的剧情……就这?
外面的人撤了个干净,就范大少爷散步出来的这会功夫,来时候的那群NPC连根头发都没留下。范闲站在自家马车外,微微昂头,看着那个故意不看他的公公,脸上带着一点惬意的笑容。毕竟自己戏演的还算有天赋嘛,范闲得意了一小下。
“我还真没等着。”范闲收回目光,微微笑着登上了马车,声音里也只有一点少年的自然,“看来让公公好等。”
侯公公装哑巴,这个他熟。他确实不能说什么话,这范小爷把他堵的,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范闲又收起了所有神色,闭上眼睛靠在马车内当做休息。简单回忆了今天发生的事情,最后想起那个姑娘的美来。
美是真美,今天像遇见明星了似的。可也就是像遇见个家喻户晓的明星一样,激动惊艳过一阵,也就没了。范闲觉得自己忽然老成了些,但是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自己确实在这活了十六年了,但是加上范慎……确实就不该真如十六岁的人做什么小浑小子了。自己在儋州装年轻,看,有点装多了吧,进了京,触到了自己掌握不了的东西,甚至是都摸不着头脑的东西,就该拿出点攒了两辈子的心眼子啦。
京都果然就是京都啊。范闲觉得自己就够好看的了,这不是自恋。但是今天的姑娘瞧着,就算不加上那股气派也赶上自己了呀。那姑娘瞅着与自己……这个身体,岁数差不多。范闲想起了自己的妹妹,若若,很多年不见她,她在京城久居,必定养成了个大家闺秀,气质肯定不输那姑娘,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姑娘那么好看。他觉得,既然若若与他这好看的皮囊有一半的血脉相连,想必肯定也是容貌姝丽非常人可比。
那位好看的姑娘,会是什么关键的剧情人物吗?范闲不急着弄清楚她的身份,若还有戏份自然会登台。片状簪,桃花钿,白珊瑚的耳坠,金线刺绣的丝绸礼服……这样的人物,庆国,就算是京都也不会太多。
不过,在范闲信步闲庭般地度过了后续剧情,并且还尽力控制自己不让这出戏太唱不下去之后,他也没想到,与那位姑娘的再见面,来的这么快。并且与他先前想象的姿态,真是一点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