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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大雪满弓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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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越发地紧了。
越往上走,山路越崎岖,到后来,已根本没有路。山石都是风化后的火山石,看起来坚固,其实无从攀援,一用力便会化成片片碎石。最后,人只能是匍匐在上面,以四肢互相协助向上,而随着海拔的提高,山风愈加料峭,吹在面颊上,刀一般的刺痛。山风在谷间呜咽,不时,便会聚成风团,间杂着落雪,劈头劈脑地打下来,不少细小的山石被卷起来掀下山去,坠落入不可目见的幽谷。
一百勇士,包括刚才落下山的那人,都无比地静默,似乎对种种恶劣的情形已经司空见惯,只努力地压坠着身躯,慢慢向上移动。欧阳霏和楚楚相对来说要轻松一些,不知爬了许久,欧阳霏指了前方,对楚楚道:“看!”
深沉的夜色,浓密的雾霭,使得近旁的山峰也若隐若现。刚才山风吹散云雾的一刹那,已经叫两人看得清楚,对面分明有密密麻麻的夜行人群,正亦在艰辛地攀登着,显然,这天气也给他们带来了不少麻烦,甚至还有黑色的人影犹如流星般坠落下去,但奇怪地没发出任何声音,想来必然是封住了口舌。
楚楚有些疑惑:“难道这里不是桐柏山?”
欧阳霏嘴里斜勾,眼里却殊无笑意:“桐柏山共有九座山峰,当地人称‘九大名器’,像我们脚下这座,号称莫邪,环抱着正中主峰,无论从哪里开始攀登,都是一样的。这里常年云雾缭绕,山高千刃,又难以攀爬,能登到顶上的,已经称奇。但,只有到达山顶,才有可能在云雾散开的间隙,看清主峰的位置。传说那主峰峰顶有一处温泉泉眼,能治百病,这里人把那里叫‘圣湖’,都说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凡人是无法到达的。若逢春秋两季,你还可以看到山下虔诚祭拜的村民,据说百求百灵,你要不要试试?”
楚楚嫣然笑了:“好嘛,那我正好求个子嗣,不知管不管用?”
欧阳霏连忙摇头:“不成不成,你是跟我来这里的,回去却变成带球跑了。你家宁远倒还罢了,楚门主是个直肠子,不懂这是因了你饮了子母泉,还以为我有什么不对,没说的,肯定一刀劈了我!”
楚楚失笑,口气中却带三分自矜:“若是天行,既是我的孩子,他便会视如至宝。”
欧阳霏拍掌大笑:“这匹烈马驯服了?大不易呀,楚楚,我拭目以待。”
两人相视而嘻,却不约而同皱紧了眉宇。顶上已有个风淡云清的声音响起来,讶然道:“两位好兴致,居然深夜携手同游灵山,这阵仗,实在不小。”
静夜中弩弓上弦的声音分外刺耳,欧阳霏拉着楚楚,在她手里里悄悄比划,手指一圈圈拂过去,楚楚弹了弹她的手指,叫她安静。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带了点嘲讽,道:“叫你的人少费点劲,我的人在冷风里吹久了,正想动一动。哪些人能跑得过连珠弩,我也正想看看。”
欧阳霏一抬头,便看到顶上密密麻麻的箭镞,居高临下,黝黑的箭头在夜色中亦闪着冷光,看清了又如何,楚楚说得对,敌强我弱,压根占不到任何优势。
有个黑衣人悠然站在最高点,漫不经心向下眺望,隔得虽然远,上位者的巨大压力,却是扑面而来。风中夹杂了血腥味,吹到身上,肃杀般冰寒。
欧阳霏衡量一下局势,立即笑嘻嘻举起手来:“兄台,有话好说。”
那人轻蔑地一笑:“有实力的人,才有资格说话。就凭现在,有你说话的份么?”
欧阳霏摸了自己下巴,不敢相信自己运气竟然这般背:“这个么,呵呵,凡事不可做绝。”
那人冷冷笑了:“忘记告诉你,我的名字里,正好有个绝字。”将手一抬。
狩猎般的眼睛,隔在夜色后,已渐渐带上嗜血的狂热,慢慢亮起。
突听楚楚的声音柔柔弱弱响起,怯生生问道:“先生,我若是跑得过,你让我的人上来么?下面好冷,我们快冻僵了。”
那人一怔,随即冷笑道:“姑娘,你要清楚,此刻对着你的弩弓,不下百具,只要我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我不相信,是个人,竟能躲得掉。”
楚楚软软地道:“但先生与我之间,不过十丈。”手指一弹,蛛丝已出现在她指端,幽幽发着蓝光:“我跟你打赌,它会在箭到之前,钉上你的咽喉。你敢比么?”
那人冷笑:“姑娘的身法如果有这般快,当可称世上无双。奉劝姑娘,牛皮不是用来吹的。”
楚楚轻笑:“多说无益,先生不若试试?”
夜色似是凝固,帷幕后那双手,宛如带着月色的光辉,莹润洁白,令人遐思,就连拈着毒丝的姿态,都只觉其美,宛如拈着的是枝兰花。那人凝目其上,似是看得呆了,良久,徐徐吐出一口气来:“就算姑娘能够躲过,那姑娘旁边这位良人,姑娘身后那些死士,姑娘难道都不要了?”
楚楚脆脆笑出声来:“难道先生,不是最爱自己么?”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听得风声在耳边不住呼啸,压过了底下诡谲的思绪。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徐徐吐出一口气来,道:“好,姑娘,我们下次再赌。”吩咐左右:“让出一片地来。”
当楚楚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不甘地再问了一句:“姑娘练的是什么轻功心法,会快得如此不可思议?”
楚楚轻笑了声:“不告诉你。”旁边欧阳霏悄悄问她:“楚楚,当真可以?”
楚楚眨眨眼睛:“我说今晚天上会下红雨,你信么?”
欧阳霏带的人都是训练有素,见其一颔首,便迅速起步。楚楚笑吟吟站在离那人几步远的位置,看欧阳霏已抢先掠到顶上,一部分人也旋即而至,整齐的脚步声十分利落。谁知还没等她松上一口气,突然觉得手上胭脂戒猛然一烫,热得她几乎要弹跳起来。就在此瞬间,耳边只听宛如呜咽般的风声刮了过去,随即眼前便是一黑,好像有个帐篷兜天兜地罩了下来,黑暗中只见得一双腥红的眼睛,宛如两盏灯笼,一下子已经迫到了面前。有什么撕开了黑暗,却是数对长短不一的象白獠牙,带着令人作呕的气息,向她猛然卡了下来。
她来不及细想胭脂戒为何无效,只听得腰剑龙吟之声不绝于耳,分明是在提醒她到了生死攸关。寒明允要求的每日四个时辰苦练在此时发挥了最大效能,身体几乎是下意识绷紧,拉伸。黑暗中只见剑光一闪,宛如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瞬间铿锵作响,啪的一声,天地被从中劈成两半,有两片巨大的东西几乎是同时落了下来,一边是一副獠牙,在地上挣扎了数下,再也不动了。
似乎有不少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随即听得遥遥有人宛如孩童般哭泣了起来,然后是非常杂乱的话语声,隔得极远,口音又十分奇特,听不太明白。然后是有掌声响了起来,却是那人在她身后拊掌,淡淡道:“姑娘好身手。不过,杀了这乌蛮族的蝠灵,只怕姑娘此番,有来无回,倒真正可惜得紧了。”
楚楚看了眼欧阳霏,后者嘻嘻笑道:“死要有那么容易,倒真是托福了。”靠过来拨了那东西一脚,啧啧道:“听闻乌蛮一族,常年在南疆雨林,擅长翻山越岭,饲养了许多上古毒物,果然非同一般,养出的蝙蝠都分外膘肥体壮些。蝙蝠就是蝙蝠,竟还想吸人的魂灵,嘿嘿,就像人啊,欲壑难填,总难免要落得个这般下场。”猛然一脚,把那东西踩得不成形状,几下踹进草堆里,冷哼道:“看着碍眼。”
那人冷眼瞧着,道:“公子倒是护短得很。”后面突然有个混浊的苍老男音响过,以非常肯定的语气,道:“姑娘。”
那人楞了楞,向欧阳霏连瞅了好几眼,道:“这年头的女人倒比男人还磊落些。”挥了挥手,道:“本座敬佩不怕死的好汉,可以给你们一席之地,不过,若是乌蛮向你们寻仇,你们也便自求多福罢。”
欧阳霏一把将楚楚拉了过去,懒懒回道:“有实力的人,自然可以站在这里,不是么?”
那人怔了怔,少顷低低笑了起来,道:“有趣。姑娘若是站得下去这个晚上,本座便相信姑娘有这个实力,请!”
楚楚犹自惊魂未定,不由得抬头看看天上。欧阳霏笑道:“你把蝠王都杀了,还有哪个不长眼的蝙蝠敢来惹你?放心罢。”放柔了声音,道:“都是我不好,累了你。在我膝上睡一晚罢,我看着。”
楚楚噗嗤笑道:“怎见得我就这般不济事?”话音刚落,便觉头上贴了几片冰冷的东西,抬眼一看,却是数片雪花飘了下来,越下越大,竟然像是不会穷尽似的。
本来习武之人有内力支撑,并不惧寒,然而此地的冰雪却非同一般,落在肌肤上的每一片,都令人感觉有挡不住的寒气阴阴地渗透进来,即便是化了,那阴冷的感觉却如附骨之蛆,拂之难去。她抱紧了自己,皱了皱眉,奇道:“我怎么竟觉得冷?”
欧阳霏将她揽在自己怀里,蹙了蹙眉,沉声道:“这雪有些古怪,大家都靠拢些。”楚楚抬眼望去,果见己方的人嘴唇都已冻得发白,有些人甚至哆嗦了起来。而对面那些人,却依然如故,显然是事先作了准备。雪到此刻已变成冰渣,落到的每处,都能感觉那抵挡不住的阴森,就像是掩埋了许多个世纪的古墓,打开后那种刺骨的阴寒。
那人看她又打了个寒噤,讥笑了声,带着很明显的轻蔑,道:“两手空空,还妄想染指得不到的东西,真是痴人说梦。不想今晚冻死在山上,就趁本座此刻不想与你们计较,快滚!”
但听得楚楚噗嗤笑了一声,倒有说不出的惬意,懒洋洋道:“小霏,我们那次不是两手空空出来闯世界的,那又有什么关系?比如,羊毛挺暖和的,但是人,还可以将它剥下来,穿在自己身上,不是么?”
她动的时候,那人其实亦有警觉,向后退去,但发现自己的速度相差不是一个档次时,那人非常明智地停下了脚步,任由楚楚的手指似乎玩笑般滑过了他黑色的披风,看似非常亲热地搭在了他咽喉上。
无数具弓弩拉开的声音,在这一刻嘎然而止。
手指下的肌肤坚硬已极,楚楚有那么一瞬间怀疑是不是花岗岩切割而成的,故此特地敲了两下。那人饱含怒意的眼睛在夜色中锋利如刃,深深吐出一口气来,语气冷静而干脆,一字一句,淡淡道:“你可以试着剥剥看。“
嘎嘣一声,上好的丝锦应声而裂,连同中衣都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属于男人精壮的上身袒露了出来,裂缝处勾了条细如发丝的钢丝,眼看随时就要往下面拉划下去。四面惊呼声以及吸气声非常一致,不少人的眼睛像是要凸落下来。
看来这景象非常罕见,至少是在对方人的眼中。属于男子冷冽又浓郁的气息扑面而来,确实也是靠得近了些。楚楚心里叹气为什么总是我,面上却彬彬有礼地问他:“继续吗?”
那人再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姑娘知道何为无耻么?”
楚楚哦了声,很认真地请教:“那比命重要么?”
不知是谁哑然笑了一声,楚楚眨巴了眼睛,只见得那男子额头的青筋突突地跳,似乎是一条按捺不住的小蛇,他的声音讥诮入骨,道:“姑娘若是觉得本座是一个可以被一而再,再而三被要挟的人,确实可以再继续。”
楚楚叹了一口气,悠悠顺着那道口子往下打量,再慢慢往上看。一般的男人,此刻要不是面红耳赤,至少也应该气得不可遏止,然而那人非常平静地问她:“姑娘觉得还满意么?”
楚楚又叹了一口气,很委屈地道:“人家不过是个女孩子,您一个大男人,非得强人所难,要我剥掉您的衣裳,这个么--------”
那人的面孔裹在面巾后看不太真切,但明明白白已经快气得发抖。楚楚唉了一声,道:“我这人从来心软,却有些不忍心。可是我冷,这人冷么,手难免就会发抖,若一个不小心伤着了哪里,可就--------”
那人冷哼了声,却听楚楚自言自语般接下去道:“想来您这样的硬汉,也本来是不会在乎的,但您既然筹谋了多年,想必若是就这样死在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小女孩手里,也是憋屈得紧吧?鱼死网破这种,我最讨厌了,为什么不能网归网,鱼归鱼?大家谁也没碍着谁。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您一看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们虽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但不定,将来我们还能帮上您那么一点小忙呢。”
那人很厌恶地道:“请恕本座有心无力。”楚楚唷道:“怎么会呢,您这样的人,必然是备好了退路的。付出那么大的伤亡,请来这么多人联手,非要在这样的天气上山,您的时间一定比我宝贵,何必再跟我白白耗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