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红尘梦未醒之陌上离人》有缘人

22、稍觉此生妄（二）

　　楚楚笑嘻嘻道：“错了，认错人了。”女子扶了自己的腰，慢慢站了起来，个子娇小玲珑，只及她的下颔，仰视着她，唇面弧度悠然，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长安城中，难道还有人会认错大唐第一美女——慕容楚楚？”

　　楚楚十分得意，纤腰一扭，飞快地转了个圈，犹如一只蓝蝶翩翩落了下来，道：“我也觉得，这天下美女么，我数第一。不过呢，我叫蓝七七，可不叫什么粗粗细细的。我们蓝族的女子啊，我们若不自称美人，谁又配称美人呢？你要是把我的名字叫错了，宫主可是会很生气哦。”

　　女子含笑道：“蓝族的女子么，只有活死人，哪还有活的呢。你不记得自己，可记得你最好的朋友欧阳霏？你们志同道合，脾气相投，外面都说你对她比对自己夫郎还要好呢，还说你爱的其实是女人，所以生不出孩子来。怎么，你忘记了要救人了么？”

　　楚楚板了面孔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可要恼了。”女子嫣然道：“你会杀人么，我可不信。听说慕容姑娘就是个最心软的，尤其对女人。看，欧阳霏一句话，你就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这当儿，你恨不恨她？”

　　楚楚不耐烦道：“你的废话说完了没有？既然你不吹曲子了，我也走了。”女子柔声道：“这曲子很熟悉是不是？这可是你自己写的，自己弹的，自己唱的，为此长安纸贵，人人都争唱慕容姑娘的新曲。这种日子，不比在这里暗无天日好么？”

　　楚楚摇头道：“疯子。怪不得要被关起来。”女子微微笑道：“慕容楚楚就是蓝七七，蓝七七也是慕容楚楚。其实，人这一生，也可以分为好几段。比如慕容楚楚，就好比你的前世，而蓝七七么，既然你是慕容楚楚，你就注定是蓝七七了。我之所以在这里等你，就是因为知道，作为蓝七七的你，是一定会来的。可惜，这地点算不得很好。”

　　楚楚奇道：“你似乎对我很了解？”女子点头道：“当然。因为你之所以到这里，和我有莫大的干系。可以说，你是我请来的最重要的客人。”

　　楚楚想了想，歪了头道：“若你说得是真的，那，你既然说这里不好，那还请我来此，就是居心不良了。可见你说得都做不得数。”突然拍手笑道：“我想起你了，你就是那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琴郡主了，听说你们拿了宫主的东西，惹得他十分生气。你这样神秘兮兮的，竟然是想骗我放你出去么？美得你！”

　　女子泰然自若道：“都说慕容姑娘智慧无双，可见言过其实。我这般拼死拼活，拖了这个身子上路，就是为了来这里了。我好容易进来了，怎么肯这么出去？”

　　楚楚噗嗤笑道：“宫主说得真没有错，世间情爱委实可笑得很。你这里千辛万苦，不过是自作多情。你难道不比那东西重要得多么？这孩子的父亲，若是真疼你，能不把那东西换了你出来么？又何需在这里受这等苦!”

　　女子嫣然笑道：“他是父亲，我是母亲。东西拿出来，我是痛快了，却叫我这肚里的孩子将来不得安枕，这哪里是为人父母肯做的事？慕容姑娘，你瞧瞧你，本是一代天骄的人物，却被这个离宫弄得浑浑噩噩，前事皆忘。离渊不除，你此生都要做个傀儡，置父母爱侣于不顾，在这里凄凄凉凉孤老终生，上不得见日月，下不得入宗庙。这样行尸走肉般活着，倒不如立即死了！”

　　楚楚恼恨道：“你这般恶毒的女子，确实还是死了的干净。”女子半点不恼，哈哈大笑，道：“你说得对，确实死了就干净了。我就在这里不止一次，想把这个孩子掉了去，也省得我这般身名狼藉之人，还要受累活在世上。你瞧，我长得不美，名头上是个郡主，实则是个私生女，虽然有块封地，却是看着我叔父的面子上给的。就这么点好处，我为了个上了几次床的男人，就砸锅卖铁恨不能倒贴给他，好容易有了个孩子，以为可以栓住他了。谁知道，如今么，肚子藏不住了，这封号已然是剥了去了，孩子的爹么，也在人家手里。我倒想学水淹金山的白娘子，可惜斗不过这离恨天的毒法海啊！”

　　楚楚撇嘴道：“我看你也不像。那白娘子么，好歹身边还有个忠心耿耿的小青呢。我告诉你，你那个叔父，在山下搞什么十面围捕，那是没有用的。你也别想来个里应外合，唉，就当我可怜你的孩子罢。”

　　女子嘎嘎地笑了一声，难听至极，哑声道：“我的叔父么，难道还能给谁半分薄面不成？他是故意放我过来的，好连根拔起，当然准备连我也烧死了。只要谁挡他的路，他是绝不会容情的。他早巴不得我死了，好少丢他的脸。我却偏偏要活着，偏偏要这样活下去，带着这个小倌生的贱种！”她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得岔了气，险些一口气吐不出来，生生憋青过去。

　　楚楚忍不住拍了她后背道：“孩子有什么错？哪有娘这样说自己孩子的！”

　　女子喘息着笑道：“你真是个好心的姑娘。既这么着，也不能叫你白白来看了我，拿着，多谢你的美意，就当我替我孩子给你的一份礼罢。”手伸过来，却是一枚有些年头的古锈的青铜币，道：“你愿意要么？”

　　楚楚看着她西瓜似的肚皮，一声不吭，伸手将它拿了过去。东西一触及皮肤，竟是犹如握了一颗太阳在手般，手心都似乎要跟着燃烧起来。那一瞬世界便是一黑，眼前女子投射过来的黑影，宛如向她蜿蜒过来狰狞的触手，殷红唇色犹如泣血，隐隐见得獠牙生成，两眼诡异犹如血珠，正要向她俯冲下来！

　　楚楚尖叫一声：“鬼啊！”拼了全力，将这枚烫手的铜币远远抛了开去，只听得清脆的叮咚一声，面前幻影全部消失，只有那女子远远靠在壁角，黯黄面孔上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她，一只手挡在胸前，另一只手牢牢护住自己肚子，作了个坚决环卫的姿势。她宽大衣袍的凸起部分正在动荡个不停，楚楚眼尖地看到上面慢慢凸起了一块，不停地顶着她的手。

　　女子轻轻抚着自己圆滚的腹部，柔声道：“宝宝不怕，娘护着你。瞧，你爹爹也在，他等着抱宝宝呢，乖！”

　　风也悄悄停住了脚步，仿佛亦为这温情感动。楚楚怔然了一下，正熊熊燃起的怒火被一下子熄灭得干干净净，向她伸出的手不由自主垂了下来，觉得心上就像被一把用厚厚的软布包裹的锤子重重敲了一把，极柔极慢地一阵入骨的剧痛，只痛得她全身都险些蜷缩起来。脑袋沉压压的，就像被做稠了的浆糊，到处都是一搭一搭的。眼前的光明和黑暗互相角力，景象一明一灭，在唯有她能看到的黑暗中，有一个黑影慢慢站了起来，千万只触手向空中伸出，宛如千万条准备捕猎的响尾蛇。它离得越来越近，仿佛可以闻到它身上那种发咸的水汽。有一只触手眼看就要搭上她的额头，滑腻腻、凉丝丝，无论怎么样拼命，都隔不开这种感觉。

　　她终于忍不住尖叫了一声，拔腿就跑，就像有什么在后面死死追赶着一般。她的身影刚刚冲出去，便听周围传来吟哦般的歌唱，传遍了整个宫殿上空。有童音在兴奋地叫：“七姑姑的本命昙开花了！听，它在歌唱！”

　　女子脸上显出了诡谲的笑容，面上又赫然多了几条纹路，使得那本来就暗黄的面孔看上去就像一个风干了的橘子。那抚着肚皮的手轻轻放了下来，但见那掌心赫然已经烧焦了，留下可怖的钱币形状的缺口，只剩下层皮搭在外面，发出刺鼻的皮肉焚烧过的气味。那女子却似全然没感觉到这痛楚般，将那只手举高到半空，宣誓般道：“离渊，你便是颠倒众生的魔君，又能如何？失去的，我都将从这里，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