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不用提了

4、回国（一）

　　——有些错误，一辈子一次也不能犯。
　　——如果你犯了，就要用一生去赎罪。
　　——你把他推下水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你开心吗？
　　——你生来就带着恶毒的血液，躲躲藏藏十一年，终于忍不住想回到阳光下了吗？
　　——程风，你配吗？

　　……

　　昏暗无光的世界，阴毒冷厉的声音犹如地狱穿射人间的魔音肆意折磨梦魇的少年。
　　少年在虚空中伸出手指，一束月光透过手指头照到水面上，天光开始大亮，他看到河岸边一群少年推推攘攘把一个小孩推进河里。
　　他想要伸手，想要拉住那个曾经的自己告诉他，你会后悔，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像一抹游魂一样只能目睹这一切。
　　他甚至没能看到那个小孩被救上来的场景，梦境毫无逻辑地转换到他家中的客厅内。

　　“离开中国吧！程风，你的身上流着恶毒的血液，中国不适合你生存。”
　　他的眼睛还没从黑暗中看到什么，这一句在梦中纠缠了他十一年的话先在耳边炸响。
　　眼前太黑看不清一切，他只听到年少的自己说：“可是我这一身血液遗传自您啊！我的父亲，当您知道祖父带着暴戾的血脉还一厢情愿生下您，把他那一身肮脏的习性和恶毒的天赋传承给您的时候，您害怕吗？您害怕的是不是？您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生下我？为什么还要把这个肮脏的血脉传承下来？”
　　“打死我吧父亲！打死我，我们都能解脱！”
　　他心口一窒，眼睛还没来得及看清一切，梦中场景已经重新陷入黑暗，后续如何再也没在梦中出现过。

　　程风忘了很多事情，他忘了父亲为什么那么忌惮他，忘了他为什么偏偏选中顾裴伤害，忘了那时候他是怎么离开程家的。
　　这些年他用了很多种办法，无论如何也找不回那一段被遗忘掉的往事。

　　梦境仍旧黢黑一片，程风一个人静静地站着，他知道他要在这片黑暗中等很久才能等到梦境转移，他甚至知道下一个梦境是医院天台。
　　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卧槽你没事吧！你怎么流这么多汗？”就在程风闭着眼感受这一份暗无天日时，忽然一个声音穿过黑暗传到他耳中，那人似乎很着急，等了一会儿又说：“卧槽了，怎么回事？也没发烧啊！”
　　这是顾裴的声音，程风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他，却又因为黑暗找不到声音来源。

　　“顾裴。”程风呢喃出声，他下意识地在黑暗中乱抓。
　　他想说对不起，可是想想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说了做什么，道德绑架人家原谅他吗？太没意义了。
　　“我在呢！”意料之外的，黑暗中的少年一把握住他的手回应了他，“我记得十一年前我就说了，我不怪你，我原谅你了啊！你忘了吗？”
　　这是在以往十一年梦境中从未出现过的意外，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着那人的手低声喊着：“顾裴。”
　　“我在。”梦境外的少年说：“程风，我现在再说一遍，我不怪你的，我原谅你了。”
　　少年的声音如一束强光照进梦境，那隐约闪现的医院天台倏地隐没到黑暗中再也跳不出来，天地开始出现剧烈摇晃，程风知道，是梦境要碎了。

　　“顾裴。”梦中程风又轻声喊了一句，想要捞住少年的手，少年却轻轻挣开了他，把他的手塞到一个温暖的地方。
　　少年轻叹一声说：“为了防止你明天恼羞成怒打死我，我现在得走了，你好好的知道吗？过去的事情永远都不要再去想。”
　　声源至此消失，世界重新陷入死寂，程风在这地动山摇的黑暗中左右探寻，再也寻找不到任何生息。
　　他伸手摸了摸，摸不到任何东西。
　　恐慌越发严重，他想要跑起来，黑暗突然碎成无数碎片。

　　……
　　程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他伸手打开台灯，时钟指向四点三十八分。

　　十一年前的冬天，四点三十八分的时候，医生宣布十一号病床顾裴脱离危险，转入普通病房。
　　“四点三十八分。”程风呢喃了一句，
　　所以果然是心病吧！连每次做梦的时间都定在这个时候。
　　他轻叹了口气，伸手把台灯调亮起身走下床，却在下床的时候发现床边拖鞋一只歪在一旁，门是半掩着的。
　　顾裴就睡在他隔壁间。
　　程风下意识捏紧被单，心脏跳快一拍，又一瞬间定下心神起身走出去。

　　门外一楼的灯亮着，程风走下楼正见母亲在倒水。
　　程慕兰看到他诧异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说：“小风，我睡醒了下来倒杯水喝，你也下来喝水吗？”
　　“嗯！”程风点头说：“我下来喝杯水，顺带办点事。”
　　他说着走到沙发边拿过沙发上的披风给母亲披上。
　　陈慕兰笑着接受了儿子的贴心，拍着他的手问道：“昨天晚上来的那个人是顾裴吗？妈妈听到声音了，但是那时候太晚了，衣冠不整，太没礼貌了，就没出来打招呼。”
　　“是顾裴，他……”程风顿了顿，突然不知道怎么跟母亲说这件事。
　　有个人不允许他回国，他也曾经承诺过，这一辈子再不回国。

　　程慕兰见她这表情，笑着接话道：“他不远千里是来带你回国吧！”
　　她像是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一般，神情放松，语气甚至还带着点调侃。

　　程风点点头说：“他跟苏忍开了家公司，比较缺人手。”
　　他答应顾裴的时候特别爽快，却在母亲这边，不知道要怎样说才能让这个女人不对自己的言而无信失望。

　　“开了家公司啊！”程慕兰闻言笑着说：“真好，这么年轻，是个有出息的，跟他回去吧孩子，妈妈陪你一起回国。”
　　“妈。”程风沉默一瞬，想回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程慕兰女士握住儿子的手说：“小风，你是妈妈的孩子，妈妈永远站在你这边，顾裴他……他很好，这孩子非常好，苏忍也是个很有出息的孩子，你跟着他们，妈妈放心。”
　　她说完叹息一声又说：“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其他的不要想太多，妈妈在呢！”
　　程风这时才露出一个笑容说：“知道了妈，您快回去睡吧！当心睡眠不足又头疼。”

　　房间内的顾裴贴着卧室门双手合十小声嘀咕道：“快回去，快回去，求求了。”
　　他从半小时前就想上厕所，只是客房没有设置室内浴室，而公用洗手间在一楼，他玩过一把游戏刚要下楼就看到了他们母子在客厅谈心，这时候谁过去打扰谁是棒槌，他只能硬生生憋着，憋得脸色发绿。

　　“这他妈谁设计的房子。”顾裴恨恨地嘀咕一句：“客房居然不设置厕所，老子今天要憋死在这里，回头就站设计师床头去。”
　　他贴着门又长吁短叹了好几声，不知道等了多久等于门口终于没了声音，这才迫不及待地飞奔下楼。
　　等他再解决完生理需求再回去的时候，程风卧室的灯还亮着门没有关，他侧耳听了一会儿，里头隐约传来程风的说话声，都是英文交流。
　　顾裴听不大懂英文，但是听出了几个关键词，大约是“老师”、“是的，我想回国一趟”、“你会帮我的对吗”。
　　他看了下手机，凌晨五点。

　　这个点不论对于哪个年龄段的人来说都太早了，他没有开门去打扰，转身悄悄走回自己房间。
　　他心里想着原来程风要回国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想着想着撑不住进了梦乡。

　　* * *
　　顾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是被程母叫醒的，起来的时候因为睡眠不足还略显烦燥。
　　门外敲门声还在咚咚咚响着，程慕兰女士轻声说：“小裴，起来吃早点了。”
　　顾裴揉揉脸应了一声：“哦！好。”接着把被子盖过头在床上滚了一圈。

　　如果这是程风叫他，他高低得呛一两声回去，可这声音来自程慕兰女士，她叫得那么温柔，就像一个母亲在呼唤自己最宝贝的孩子，他的起床气突然就撒不出来全憋回体内了。
　　程母的身世顾裴是听说过的，闺名程慕兰，世家大族出身的尊贵小姐，在那个大家都吃不饱的年代，她由祖母教养，琴棋书画、待人接物样样精通，不论性格、容貌都像画里走出来的人，长到二十三岁由父母做主婚配给当时名声大噪的程文越。

　　这样一个温柔知性的女士，顾裴造次不起来，他滚了一会儿把起床气消化完了才爬起来找衣服换上，又抓一把头发打着哈欠走下楼。

　　彼时程慕兰女士已经在一楼忙碌，她对着站在旁边帮她端早餐的儿子说：“今天早上我出去的时候，很多夫人都跟我说不要太悲伤，我们家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了吗？”
　　她嗓音低低的，嘴角噙着笑，说话声音带着南方水乡的腔调，听起来令人十分舒服。
　　“额……”程风顿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解释某熊孩子惹出来的流言蜚语。
　　顾裴下楼的脚一顿，接着咧开嘴笑着说：“就……某个死了二十多年的老人家从坟里跳出来又死了一遍，您可以理解为——诈尸。”
　　“什么？”程慕兰诧异地转头看向顾裴，她觉得可能自己当家庭主妇太久了，没跟上时代。
　　为什么孩子们的话她听不懂。

　　“没什么，妈。”程风接过母亲手里的牛奶放到桌子上说：“就是顾裴造了点谣，无伤大雅，您不必在意。”
　　顾裴讪讪地缩一下脑袋，跑去洗手间洗漱。

　　客厅里时不时传来碗筷摆放到桌面的声音，再等顾裴洗漱完出来的时候程风已经快帮完忙了，他甩甩手凑过去蹭到程风身边。
　　程风不知道顾裴昨天有没有去他房间，自己有没有梦呓，他张了张嘴想问一句，到底没问出口。

　　顾裴是个极其聪明的人，程风只扭捏一会儿的功夫，他立马看出对方的不自在，于是露出一个贱兮兮的笑容指着程风心口说：“你知道你昨晚说什么梦话吗？”
　　“小风会说梦话吗？我都不知道。”　程慕兰听到儿子的八卦立马来了兴趣，她转头问道：“小风说什么了？“
　　程风脸上血色瞬间褪了大半，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破碎。

　　顾裴就好像没看到他的不对劲般揽上他的肩膀说：“你拉着我的手，深情款款地对我说，‘顾裴，别走’，我好感动啊！拉着你的手告诉你，‘小风儿你放心，我是爱你的，我真的好爱你’，你这才肯乖乖睡觉。”
　　程风咬了下后槽牙，失去的血色立马回到脸上，还有越涨越红的趋势。

　　顾裴笑得温柔蜷蜷，他勾过程风肩膀说：“宝贝儿，你喜欢我咋都不知道说呢！真是的。”
　　他总是这样，不论说话还是动作，总能给人一种很被在乎的样子。
　　“滚！”程风咬着牙槽喊出这个字，他不是那些耳根子软的女孩子，不受甜言蜜语蛊惑。
　　顾裴还想再调戏一番这个面色潮红的男人，程风或许是实在听不下去了，抬脚就想踹人。

　　顾裴当即闭了嘴说：“滚滚滚，立马滚，不劳您老高抬贵脚。”
　　顾裴说完熟练地侧身躲过，又笑着抹了一把程风脸颊说：“开个玩笑嘛！瞧给你气得，脸跟番茄似的。”
　　程风磨牙，他想把人扔出门。
　　程慕兰看着两人打闹心里也跟着高兴，她心情愉悦地给顾裴的半杯牛奶里头再多添了一些。

　　顾裴坐到餐桌上，又凑近程风小声说：“我说真的，昨天你真的拉着我的手，一直叫我的名字，叫得深情款款，撕心裂肺。”
　　“你听错了。”程风瘫着脸回答。
　　“不可能。”顾裴端正身子说：“你叫了好多遍，就只叫我的名字，叫得那叫一个痛彻心扉，仿佛我渣了你一样，你要喜欢我你就直说，我……”
　　程风怒道：“闭嘴！”
　　“唉！”顾裴做苦恼的模样叹气说：“真的，程风，喜欢要说出来，你这样憋着，万一憋成心理变态，再来个霸道总裁囚禁爱什么的我多危险，我……”
　　程风磨着牙槽说：“我是被你气的。”
　　他此时想抬手把这个混账东西扔出家门口，并在门口处挂一个顾裴与狗不可入。

　　顾裴切了一声，两手一瘫，“我不信，你就是喜欢我，喜欢我有什么不敢说的，喜欢我的人海了去了，桐源能排一条街呢！”
　　“顾裴，你够了。”程风突然放大声调拍桌而起，把程慕兰吓得手一抖牛奶撒出杯子。

　　程风再看一眼早餐，平日里天天吃的餐点今天突然没了胃口，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要离开。
　　“小风？你不吃早餐吗？”程母及时叫住他，她讶异地看了看桌子上的早点，一口没动。
　　程风说：“不吃，我饱了，妈我出去办点事情，你看着顾裴，别让他出门。”
　　他说完愤愤地拿过放在桌子上的手机。

　　程慕兰一脸疑惑，不知道她烤面包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呦！气饱了！”顾裴心里幸灾乐祸，面上却装出一脸惋惜，“程风，你可真是……辜负阿姨的一片心意，我妈妈要是能给我做早餐，我能高兴得多吃一份，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言辞凿凿、正气凛然，宛若一个体贴孝顺的小孩子。
　　程风：“……”
　　气撑了。

　　程慕兰女士被顾裴说愣了一下，桐源的人都知道顾裴的父母并不喜欢顾裴，他应该是从来没有体会过母爱的。
　　思及此程慕兰女士母爱爆发，心疼地往他往牛奶杯里又加了一点牛奶，接着往面包上再多加一片面包和许多果酱，这才递给他。
　　顾裴看着那一份早餐，恨不得把刚才的话原封不动吞回去。
　　程风看看顾裴面前堆积如山的早餐，又看看顾裴吃了苍蝇一般的脸色，感觉自己掰回一局，幸灾乐祸地走人了。
　　程慕兰看着儿子离开也不多做挽留，她自己端了一份早餐坐到顾裴前面。程风不是第一次不吃早餐离开，她偶尔会问上一句，但不会多做干涉，孩子长大了总有自己的想法，她是个体贴的妈妈，喜欢给自己孩子一点私人空间。

　　顾裴对程慕兰女士的早餐表现得极为热情，他吃的速度很快，一口面包一口牛奶，哪怕撑得肚子好像要炸了，表面也给人一种手里的东西是人间佳肴的感觉。
　　程慕兰女士看他吃得那么香，心疼地问道：“小裴啊！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她跟这个孩子处在一起总是觉得愧疚的，当年欠他一个道歉，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说，现在再相逢，事情已经过去十一年，什么都晚了，旧事重提并不合适。

　　顾裴就着一口牛奶把手上最后一口面包塞嘴里嚼几下咽下去说：“很好啊！我老大对我特别好。”
　　程慕兰见顾裴吃得高兴，觉得自己手艺一定是见长了，于是把手上端着的面包和牛奶也推到他面前，和蔼地说：“你还在长身子，多吃点。”
　　顾裴：“……”
　　这爱太厚重，可能会撑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