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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叛军打进宫内的那一日,落了场无始无终的雪。深夜时父王带着太子从西华门逃跑,我和母妃被留在宫中。无数太监宫女在雪中跌跌撞撞,血迹和雪混在一起,我甚至看到一块发灰的红肉从我眼前飞过,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那是一块人手臂上的肉。傍晚时候,大多鸟都回归巢穴,但在这个夜晚,却不停徘徊于楠燕宫的上空,留下一串泣血般的悲鸣。母妃拖着我试图逃走,但距西华门还有几里的太极宫被人发现,我看见护送父王离开的军队火光混乱,意识到他们也遭受了袭击。他未能逃走,未能逃去遥远而与世隔绝的蜀地,他的身体与灵魂都死死被禁锢在此处。母妃推了我一把,我却撞上了叛军的首领袁穆,他冷冷盯着我,像是在看一具死尸。
      我伸手想去拉母妃,她泪流满面,这个在后宫中以引诱和恶毒著称的女人,在与我死别时落下了此生唯一真诚的眼泪。她很快死在我面前,双目瞪得像画堂鸟的眼珠,她常常说她喜欢画堂鸟,那种鸟没有办法在笼子外的地方生存。她说得对,宫内所有人都没有办法在宫外生存。一旦宫殿被击碎踏破,所有在此生存过的人都要为它殉葬。我做好了死的打算。我听到渊斯鸟的长鸣,惊讶于它的叫声竟然像亡字。亡——亡——葬礼上要请僧人诵经,要请人奏乐,宫内圈养的鸟类为这个灭亡的国度诵上最后一首长诗。
      眼睛逐渐被雾气和雪气蒙住,我隐约看见无数游魂从宫内排队向西方缓慢地行走。刚走过我身体的是我的母妃,她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彷佛刚才像画堂鸟一样的眼珠只是一种虚妄。我张嘴想要叫住她,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她倒是看到了我,招手时露出了另一只手携着的雕花汤婆,她最怕冷。她脸上浮现祥和的表情,这从未在生前脸上出现过,我这才确信这只是她的游魂。后面跟着的是小太监鸣郎,他惯会学鸟叫,他会三十多种鸟叫声,他发出的声音和鸟鸣混在一起,我无法分辨挽歌的音调。他自小侍奉太子,但最后被太子抛弃在这座死城,他脸上仍然是欢乐的表情,但哼出的语调却倾泻出江水一般的悲哀。
      我仍然在一个个辨别游魂的身份,十指传来压迫撕裂的痛楚,我眼前瞬间变得清明,袁穆站在我双手上,右手虎口钳住我的下巴,问:是否知道我是谁。我从未见过这张野狼一样的脸,两只瞳孔细小而紧密,像针一样刺向我,我一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痛苦,很快就开始神志不清,我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他似乎遭受了什么奇耻大辱,愤恨地打我巴掌。我试图拦住他的手,但早已浑身瘫软无力,我想我是马上要死了。死前在我脑海中浮现的不是游魂,而是八岁时的往事。

      我母妃在我幼时极为受宠,颉王曾经为了母妃将一整个钟啀院种满艳红色牡丹,又在四侧走廊中挂满金丝制成的鸟笼,金色鸟笼里是数不尽的蓝绿色画堂鸟。画堂鸟终日歌颂牡丹的美丽,但我的母妃最终也只达到贵妃,她未能承受住命运的荣宠。牡丹花瓣一片片掉落,在石砖上被雨水洇成枯黄色。最后一只画堂鸟嗓子像被掐住般,发不出任何声音,皇帝再也没有来过她的宫殿。
      她仍受宠的庆元十年,我被封为朝歌公主。那一年,父王带我前往昆仑山祈雨,一路上被旱灾纠缠的难民如同鬼魂一样在焦黄的土地上游荡。路上我整夜整夜做噩梦,梦见天空与人的肌肤同时开始干裂,我舔在自己的手臂上,试图以体内的水分去补给外部。从噩梦中惊醒时,天色昏黄,一支粗糙的弓箭从我耳边穿过,我清晰地听到破空声。队伍立刻骚乱起来,有侍卫高喊护驾——我从那根箭矢射穿的洞口里看出,看到胆怯的父王躲在数名盔甲的身后,嘴唇发白,冷汗直冒。
      一阵更喧闹的呼喊声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他们在喊着——杀,杀,杀。杀死这怯懦而荒诞的皇帝,他的不公行为令天道震怒,降下数月无雨的惩罚。我厌恶这吵闹声,并不相信杀死我的父王就能降下甘霖,我在恐惧中推开紧紧抱住我的苑姑姑,我高声喊道:我们正要去昆仑山祈雨,若是归来时天道仍然不肯落雨,我愿意以死祭天。我看见父王射向我的目光暗藏恐惧,或许是那一刻开始,太史令开始说西天星宿混乱纠缠,而最亮的那一颗是女宿,燕国的未来注定被女人所乱。
      我稚嫩的声音让为首的将领稍作迟疑,所有士兵都慢了一步,只有他的副将冲杀在前,被侍卫一箭射中右侧胸膛,翻身落下战马,战马前腿膝盖同样中箭,发出凄厉的惨叫。之后叛军便出现颓势,主将的头颅被人砍下,滚落到我的马车前。但我突然记起,那个副将的瞳孔细小而紧密,像一匹渴望血肉的贪狼。

      袁穆没有杀死我。他像猫抓老鼠一样,并未寻求一击致命,而是在玩弄间削弱我的生命力。我试图告诉他,我生命力同样在那场战役里迅速消亡。但他说我身上的气数亘久不衰,我们还有的是时间。有好几个夜晚,我试图琢磨出太史令对西方星宿的研究,好看清我的宿命。但所有星星都在变幻,并且在那时开始,我的眼睛无法再视物。我怀疑袁穆对我下毒,他再出现在囚禁我的宫殿时,我便躲在门后,试图像疯狗一般咬他。但我的力量太过弱小,我现身咬上的一瞬间,他就将我甩在了木制雕花窗上,木头断裂露出木刺,狠狠扎进我的手臂。
      我像嗓子被掐住的画堂鸟,发不出声响。鲜血很快流得满地都是,血腥味围绕着我,彷佛所有裸露的皮肤都在吸入血腥气。这是我第一次感到恐惧,我许是落泪了,袁穆蹲在我面前,他温热的呼气喷在我手上的手臂上,我厌恶这呼气,整个手臂僵作一团。
      此时我听见他说:林思明试图潜入宫救你,被侍卫抓住,施以极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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