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野兔子

1、第一章

　　狂风吹得树叶乱窜，天上只看得见大块大块铅灰色的乌云，一场大雨就要来了。

　　一辆马车正行驶在官道上，前后各有4名腰挎大刀骑着大马的汉子。其中一位最年长的一位向马车里招呼了一声，“少爷您坐好了，乌云密布大雨顷刻将至，我们得抓紧赶路了。”说话的是李府的侍卫马杰，这次他奉命领队护送李家公子回京。不等李家公子答话，全队人加快了速度，争取在落雨之前赶到小河镇。

　　马车随着加速越来越颠簸。马车内，宁平安努力坐稳，让自己不随着马车乱晃，避免做出不体面的举动。一路过来，他都尽量维持一个公子应有的礼仪，生怕自己让人看出了端倪。

　　京城李家李大人向来惧内，只得一个夫人，三十岁才生下一个儿子，取名李钰。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送到他手里。这样的溺爱之下，李钰没有长歪，反而是京城有名的小才子，他三岁识文，五岁作诗，神童之名举国皆知。只是李钰从小体弱多病，曾有医师断定他活不过25岁，气得李夫人亲自执扫帚，把人赶了出去。

　　李夫人年年往福华寺捐赠香火，月月都去佛前叩拜，福华寺的主持怜惜她一片爱子之情，亲自为她卜卦。言李钰是火命，又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命中阳气太甚，反而让身体承受不住。若是能找到一个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孩子，最好是有血缘的，放在身边一同长大，时时不离身边，方可平衡阴阳，成人后也就无碍了。

　　李夫人翻遍了族谱，重金寻访了亲戚，也没有找到这样一个孩子。就是有，好好的孩子，谁家又舍得送去给她时时陪在李钰身边，与奴仆又有何区别？正经人家没有愿意这样糟践自己孩子的。

　　马杰受李夫人委托，三山四海，只要是和李家有一分血缘的，都统统去拜访。从京城到成都府，又从成都府到福建，李家五服之内，不论富贵荣华的、贫困落魄，只要有一丝血缘的亲戚都被马杰拜访了个遍，却始终没能找到一个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孩子。

　　远处的天边越来越阴沉，最远处的山已经能看到雨幕，轰隆隆的雷声打断了马杰的回忆，必须加快速度了，马杰甩起了鞭子，打出一个空响。

　　雨淅淅沥沥地来了，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夏天常见的雷阵雨。马车在暴雨中又前进了半小时，终于进入了小河镇。

　　小河镇水上交通极为便利，渔业发达。虽是小镇，却比许多县城更为富庶，马车停在了镇子最好的客栈——福来客栈。

　　马杰打开竹伞，撩开了马车的帘子。帘子后面先是探出一双纤长的手，一位穿着华贵的男孩下了马车。他的外貌和衣着十分矛盾。容貌若有十分，肤色就毁去了四分。他肤色黝黑，一看就是常晒太阳，和城里人的肤色有天壤之别，偏穿着华丽，身边又跟了这样威武的护卫。

　　客栈的伙计忙迎了出来，“这天气一时一个变化，客官快进屋，免得沾了水气，染了风寒。”一边招呼另一个伙计把马都牵去了马棚。

　　宁平安随马杰找了个八方桌坐下，由马杰做主点了三个凉菜，五个热菜，除了一个蔬菜，其他尽是荤菜。几个汉子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大快朵颐。宁平安看着面前的残局也不好多说什么，飞快夹了几筷子菜吃了。

　　吃过晚饭，马杰为宁平安要了一间上房，进了房间他才放松下来。他趴在桌上，如墨长发倾泻下来，缓了许久，才撑起身子，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进了肚子。

　　装少爷的做派太累了，远没有在山间当个野小子来得舒服。可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办法了，他突然就恨起自己来，如果当初跟着哥哥认真读书或是学武，总也能有一丝办法，不用成为这样一个窃贼，靠窃取别人身份才得一口饱饭。

　　冒用他人身份，若是被人发现了……宁平安鼻头一酸，忍不住委屈起来。若是哥哥还在，自己又何至于此。眼泪大滴大滴砸在了桌子上，一边想这一路假扮他人的心慌忐忑，一边又想死去的哥哥，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从小河镇改走水路，一路向北马车又行进了20多天，终于到了皇城脚下。

　　二十天夜以继日地赶路，时时刻刻闷在狭小的船舱里，宁平安早已没有心思去思考别的，只盼着早点上岸。

　　船还未靠岸，远远看见一座巍峨的城墙，林平安忍不住将身子探出了船舱。这就是自己以后要生活的地方了，亲眼看到这座古城远比想象要来得震撼。

　　船一靠岸，就看到码头上停了一架八匹马的豪华马车。马车边站着一位四方脸的中年男人，脸上透出机智。

　　中年男人快步朝前，朝宁平安拜了拜，“这位就是小公子吧，小的刘三给公子道个吉祥，公子一路受苦了。”

　　又朝马杰道，“马护卫一路辛苦了，兄弟们先回家休息休息，夫人在碧云楼设了晚宴，感谢大家对小公子一路照拂。”说完又递上一封银子，“这是夫人的一点心意，就算是给兄弟们的一点酒钱，万勿嫌弃。”

　　马杰接过荷包，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又对宁平安拜了一拜“小公子就此别过，公子前途似锦，以后莫要忘了赏小的一口饭吃。”

　　宁平安听了这话心里一紧，总觉得他话中有话，勉强笑了一笑，对马杰也拜了一拜，感谢他一路照拂。

　　刘管家带着宁平安上了马车，马车真是豪华。里面浑然一个小房间，还放有糕点，烧有热水。

　　刘管家一边给宁平安讲府中事务，一边观察这个千里外乡下来的小公子。

　　他穿着虽是华贵，布料颜色却很俗气，乌发浓密，肤色黝黑，容貌倒是十分出色，若是养得好，肤色变白，怕也有几分姿容。只是双眼闪躲，不敢直视于人，实在是小家子气。刘管家忍不住在心里啧了几句，有些看不上这个乡下来的小少爷。

　　李府的府邸坐落在黄角巷，这里离皇城很近，离城门却很远。宁平安吃了糕点，喝了茶水，又忍不住睡了一会，马车才慢慢停下来了。

　　还没下马车，就有人匆匆掀开帘子，一把拉过宁平安背在背上就向前跑。宁平安被吓了一跳，刘管家也惊呆了，两步并一步飞快追赶，大声呵斥：“狗奴才，发的什么癫！这是贵人，还不把人放下来！”

　　背着宁平安的是一个高大憨厚的男人，他一边跑一边回答刘管家的问题，“大少爷刚咳了血，夫人吩咐小少爷一到，马上送去公子身边，一刻都不得耽误。做到了今天大家都加肉，做不到三天都不许见油星呢！”

　　听了他的话，刘管家也不再说什么，跟着大个子男人一起奔跑起来。

　　宁平安在四儿的背上颠来颠去，还没来得及看看李府的样子，只感觉进了一间又一间大房子，穿过一个又一个长连廊，终于停在了一个院落前。

　　宁平安心里不安急了，这个李少爷好相处吗？自己能顺利留在京城吗？

　　走进院落，离李钰的房间越来越近。四儿把宁平安放下来的时候，他呼吸都要停止了，胸腔里好像在打鼓，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吞了吞口水，跟着四儿走了进去。

　　刚进房间，有四五个少女立马迎了出来，少女清秀可爱，衣裙随着走动翻动飞舞。

　　宁平安被她们围在中间，脸一下就红了，拘谨地被簇拥着往床前走。

　　“可算等到了，若是寻不到你，只当福华寺的和尚全是骗人的。既然寻到你了，我倒要看看有没有和尚说的那么灵验。”其中穿着最华丽的一个少女推着他就往床边走。

　　管家给宁平安介绍这是府上的几位小姐。

　　床边坐着一位贵妇人，床上的人被帐子遮住了脸，看不清样子。

　　贵妇人上下打量了宁平安几眼，皱了皱眉道“怎么这般黑。”

　　听了这话，丫头小姐都噗嗤笑出了声。宁平安窘迫地低着头，想为自己反驳几句，说自己也并不是生来就这么黑，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账内传来一声嗤笑，“母亲，他虽然黑了点，却是朝气蓬勃。孩儿倒是白，却是如死人一般，毫无活力。”此话一出，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一时屋子里噤若寒蝉。

　　贵妇人一时也慌了，“钰儿，我不是那个意思，为娘的怎么会这样想自己的儿子呢。”

　　账内人不知又说了什么，贵妇人站了起来，走到宁平安身边对他说：“你是个好孩子，千里奔波，本该让你先休息一会。不过大师说你最好多陪在我儿身边，你先留在此处，歇息片刻吧。”宁平安只觉一阵香气扑鼻，晕晕乎乎就被李夫人带到了床边，按在床上坐下了。

　　其实李夫人并不是诚心的信徒，生李钰前对神佛也是嗤之以鼻。只是有了孩子，一个母亲就变了，只要自己的孩子能平安健康，大师说的方法，她也不是全信，但试一试又能损失什么呢？万一呢，这个万一就能让她付出所有了，她只要她孩子平安健康。

　　所有人都退出了房间，宁平安这才敢怯怯地抬头看床上的人。少年虚虚躺在床上，乌发垂落一旁，正斜斜盯着宁平安。宁平安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这人面貌艳丽，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偏偏看他的时候那么凶。

　　李钰盯了宁平安好一会，才突然笑了一声，对宁平安招了招手，好像在招呼一只小猫小狗。宁平安凑了过去，手指不自觉发抖，他不想在李钰面前露出怯意，又抑制不住心里的恐慌。

　　李钰端看了宁平安一会，“你好像一颗黑珍珠，以后叫你珍珠怎么样。”宁平安听了这话，吓得噌地一下坐回了原位，底气不足地说：“我又不是奴仆，怎么能随便改名字。”

　　“我偏要叫你小珍珠，你能奈我何。”李钰双手枕在脑后，哪里还像个贵公子，浑似一个小流氓。

　　宁平安听了这话，脸上又烫了起来，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反驳。李钰愣愣地坐在床上，不过是开了个小玩笑，对方居然哭了，这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李钰以为宁平安是被他几句话说哭的，只有宁平安知道，他想到自己孤身一人千里迢迢到这陌生的地方，还没来得及吃一口热饭，喝一口热水，就要被人嘲笑黑，如今连名字都要被人随意改掉。虽然现在的身份也不是自己的真名字，但这种命运被人随意掌控玩弄的屈辱感又让他想起了曾经无忧无虑的生活，对比实在惨烈，忍不住又悲从中来，泪流满面了。

　　李钰被宁平安这个反应震惊住了，“别哭了别哭了，我不改你名字，人前我叫你弟弟，人后我叫你珍珠可以了吧，这不是改名字，这是小名。”哭出来后，宁平安反而不再胆怯了，什么少爷不得了，天下的少爷多了去了，又不是三头六臂的怪物，又有什么可怕的。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看他笑了，李钰呆呆地也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