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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回光返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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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周传钰所言,经过几个小辈轮番上阵,老人终于同意了去医院,不过说什么也要先商量好——不管结果怎样,姥姥都坚决不要住院。
她说,我想留在我一直呆的地方。
结果完全印证了周传钰的预感——拿着报告单的医生摇摇头。
不过医嘱确实正好合了老人的意愿——不用住院。
没必要住院了。
老人是欢天喜地地回了家,但剩下的人面色都一言难尽。
强装出来的欢快神色藏不住心底的难过。
按照医生的说法,除非出现奇迹,否则没多长时间了。
可是哪里有那么多奇迹。
或者留在医院,靠先进的现代医学延续生命,但这显然不会被姥姥采纳——与其靠着各种输液管苟延残喘,她更愿意把时间安放在家和家人之中。
“姥姥,吃饭了!”匡星把头探进姥姥的卧室喊。
自从从医院回来之后,姥姥的精神每况愈下,匡凤也关了饭馆,从仓宁赶了过来。
即使姥姥再不情愿,她也没有办法拒绝别人的照顾了。就像今天,她连下床吃饭的力气也得攒一攒。
见她慢慢腾腾挪动得费力,匡星便把饭端到了她的床头,哪想她一看见床头的碗,眉毛就皱了起来,苍白的脸也多了几丝红润——气红的。
“你们都觉得我是老掉牙了?老得骨头都变成粉了?需要人端到床边喂到嘴里了?”
匡星刚把碗放下,正准备回饭桌吃饭,就听见这话,脚踏在门口不知所措,不知道究竟是该进还是该出,也不敢做声。
老人虽说有时无意说出的话会刺一下她这个捡来的孙女,但也就嘴厉害了点,两人关系还是挺不错的。这样直白刻薄的话,她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还算慈祥的姥姥嘴里听见,震惊之余还有些害怕。
正好周传钰端着菜到堂屋,路过房间就听到这一段。
她在门框外悄悄拍拍匡星肩膀,让她先出去,而后进房间宽慰姥姥,说,“哪里会这样呢,小青说,堂屋的桌子有点三角腿,不稳当,我们今天就支个小桌子在您这个屋里吃午饭,槐青还在盛菜,怕你饿着,就先让匡星把碗给你送来。”说着她在床头支起一个小桌子,随后握握老人满是褶皱的枯槁的手,柔声道,“等她菜盛好了我端过来,咱们就一块在这儿吃。”
老人听完神情有点呆,张了张嘴。直到走出门,周传钰也没听见她说出任何话。
和姥姥相处久了,她渐渐知道怎样才能挠到其痒处了。大概因为上了年纪,姥姥很容易对有些年纪阅历的后辈的建议予以采纳。
这时候穆槐青的作用就出来了,不管老小孩闹什么脾气,只要说是穆槐青的主意,毛马上就顺好了一半。
只需要事后和穆槐青通个气,让她把另一半也顺好就行。
这顿饭吃完,周传钰如前些时候一样,拾掇好空盘子,和穆槐青一起去厨房收拾,但姥姥突然轻声叫住了她。
“那个谁,小周,你等会来陪我说会话吧。”
“好,我把碗放过去就来。”
姥姥总也记不住她的名字,说是拗口,不是叫小周就是叫小钰。
“真不要我去啊?”厨房里,穆槐青问。
“就叫我去聊个天而已,你去干嘛?”周传钰把碗放在穆槐青身旁的洗碗槽里,在对方的围裙上拍了拍手上的水,看样子顺手极了。
“怎么说呢……”穆槐青洗碗动作暂停,说,“莫名其妙有点紧张。”
她又轻轻一笑,满是泡沫的手搭在水池边上,只把头偏过来,埋在周传钰肩上,额头抵着她的肩峰,轻声道,“因为你们都是我重要的人。”
周传钰一笑,摸一把她的头发,安慰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周传钰以为,肯定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姥姥单独找她的,除非关乎她的家人,比如穆槐青。
这种节骨眼上,比起坦白一切让这段感情得到认可,肯定是姥姥的健康更加重要。
周传钰懂得穆槐青的紧张纠结,并且早已替她做出了权衡。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姥姥要说的事情与这些毫无关联,却更加残忍。
“我没多长时间了。”
床上躺着的老人淡淡道,语气如同说人一天要吃三顿饭一样,稀松平常。
老人看着她,眼里满是郑重。
在这种时刻,周传钰不想以谎言打断她而使得自己多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心。她只是把手轻轻搭上老人放在被子上的手,表示自己在一字一句细细听。
老人反握住她的手,恳切地开口,“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我现在要麻烦你的这件事,你一定会答应。”
“您说。”
她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答应,但对于这样一个即将面对生命中最重要的节点的人,任谁都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我能感觉到,就是这几天了,”她带上一点笑意,看着周传钰,“我想麻烦你,以后每天早上第一个来看看我。
“只需要看一看。”
关上姥姥房间的门,周传钰久久不能平静。
看那一眼,无非是看她是否还活着。
老人不忍让自己的亲人毫无缓冲地与自己的死亡遭遇,故而希望她代为转达。
“我没什么文化,要是说得不对你不要怪,”白炽灯也照不亮老人的脸,她带着满脸的老人斑,似已经走入另一个世界的阴影里,紧紧看着周传钰,说,“你是医生,肯定见过很多人死,你和我感情也不深,也许你第一个发现,伤害会更小。”
“不要怪我——”
一个个盖上太平单的脸庞接连闪过她的脑海,巨大的悲伤不可遏制地海一般涌来。
能去责怪老人的狠心吗?
她狠不下这个心。
冬天天亮得晚。
第一天、第二天……一直到第四天,每次打开门,都能见到老人平安无恙,有时亮着床头一盏小灯,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有时还睡着,凑近了能看见花白的发丝被呼吸吹得起起伏伏。
到了第五天,周传钰忽而转醒,睁开眼睛只听见无边无际的寂静。轻手轻脚走去拨开窗帘缝,地上已经积了雪,天还是黑灰色的。一看床头闹钟,才四点钟。
她心念一动。复又走到床边,给穆槐青掖了掖被子,而后弯腰,亲了亲她的头发,伏在床边看着她,十来分钟后轻悄悄出门下了楼。
轻轻拧动圆球形门把手,推开一楼卧室的门,姥姥静静地躺在床上。周传钰走近床边,突然地,她心里闪过一阵没来由的紧张,莫名地过于寂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显得孤零零的。
她伸出手,转而又颤着手收回,一阵极为心凉的预感涌上心头。她强压下想转身就逃的冲动,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用手背碰上老人的额头——还好,不是冰冰凉的。又探上她的鼻息,极为微弱,几乎等于无,周传钰的心再次悬起来,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事实发生在眼前——姥姥的确时间不多了。
她下意识伸手推了推,姥姥悠悠转醒,又或者她一直都是醒的。她半睁开眼睛,看清眼前人,嘴唇和口轮匝肌微微动了动,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她笑了笑。
“去吧,慢慢和她们说……”老人微弱的声音又狠狠砸向周传钰的耳膜,使得她不得不行动起来。
她匆忙往二楼跑,先敲响了匡凤和匡星住着的房间的门。
几乎在第一声叩门声响起后三秒钟,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匡凤显然刚睡醒,还不算清醒,但是神色却并不迷糊,好似即使在睡梦中,也时刻预防着有人来叩响这一声。
“姥姥需要人去陪着了。”周传钰尽量轻尽量缓地说。她看着匡凤,匡凤也盯着她,生怕漏过一个字。
匡凤握紧了搭在门把手上的手,又忽而放开,点点头,而后去推床上熟睡的匡星。
周传钰退出来,走进她和穆槐青的房间。
床上鼓起一团,还维持着她下楼时的样子。
她凑过去,凑到她的枕边,蹭她的脸,手轻拍她的肩膀。
穆槐青悠悠转醒,微睁着迷茫的眼睛,看清身边人时下意识迷蒙地笑笑,问,“怎么了?”
周传钰不答,只拉拉她的手,示意她起床。
看她不似往常陪她嬉笑的样子,而是多了几分沉重肃然,穆槐青脑海里自然而然浮现出姥姥孤零零躺着的样子,人瞬间清醒。
周传钰抱了抱她,拍拍她的背。
一片寂静中,她滞在那里,而后很快起身,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周传钰没有跟上,而是拿了件外套才往楼梯走。
也许她们需要一点时间和家人待在一起,这么想着,周传钰胳膊搭着外套,靠墙站在姥姥的房门外。
起先只能听见抽泣声,是匡星在哭,但又不愿放开声音,像是怕吵到人。
而后逐渐能听见姥姥的说话声,她的精神似乎比四点时好了很多,说话的声音逐渐能大起来。
回光返照,周传钰脑子里闪过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