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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思之使其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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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天纵蓦然睁眼,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与以往不同的地方,转身望去,便见如云雾堆叠的幕帘后,影影绰绰,似乎多了一道人影。
形态身姿,一应穿戴,都是那样熟悉。
太傅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归来。
“太傅……是您回来了么?”
上官天纵喃喃自语,恍然激动起来,心中涌现出巨大的欢喜,连忙仓皇起身,一道道打开幕帘,朝着那朝思暮想的人影飞奔过去。
他披头散发,双目赤红,宽阔的道袍随风飘荡,隆起如风袋一样的空洞,朝着那道黑暗中的身影扑去,似乎要将归来的故人收入袖中。
收入袖中,就再也不会离开了。
张持珩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上官天纵——分明仍是那一具皮囊,却完全没有任何熟悉的感觉,看着他朝自己走来,竟有种想要躲避的荒谬念头。
身魂不一的人,到底是他,还是上官天纵呢。
直到上官天纵与自己只剩下一道幕帘相隔的时候,张持珩才语气冰凉的开口:
“圣上是在做什么?”
炼丹,念经,发疯……这是一个天子该做的事情吗!
他的声音好似寒冰冻水,一下子将上官天纵沸腾跳跃的心火打死熄灭。
隔着影影绰绰的幕帘,那双许久未曾再见到的眼睛里,充满了失望的寒意。
上官天纵停下脚步,望着眼前之人的双眸,纷杂如麻的脑海里,恍惚闪现一些被深埋的回忆。
“太傅,我听说,你是被一个云游道士救活的,那些道士……难道真的可以通晓鬼神,起死回生,真有这么厉害么?”
“臣见过的医师比见过的官员还要广泛,吃过的药比吃过的饭食还要频繁,臣侥幸能够存活至今,若说是鬼神通灵之故,倒不如说是诸位医师辛苦的结果。”
“可是……”
“圣上若不认同臣的话,那臣从今日起,便不再用药,不再看医,只每日诵读经书,看是明日即死,还是能延寿百年,如何?”
“不要!太傅,我错了,再不说这样的话,太傅好好保养身躯,按时吃药,这样才能无病无灾,一直陪着我。”
“圣上知晓就好,鬼神之说并不可信,唯有自身强盛,才能够百病不侵,神鬼不惧,殿下如今尚且年幼,最易经受蛊惑,莫要对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太感兴趣,日后,也千万莫要……沉溺其中。”
……
若已经沉溺其中呢。
说什么百病不侵,神鬼不惧,若神医圣手都无法治愈你的身躯,若灵丹妙药都无法挽留你的性命,若只有鬼神之道能见到你……
那又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难道还不许沉溺幻境,做个美梦?
上官天纵眼前忽明忽暗,肺腑中的火气又再次蒸腾起来,然而神思却又有片刻的清明,他仿佛想起来什么,快走两步,一把扯开挡在二人面前的最后一道幕帘——然后无比清晰的看清来人真面目。
额上没有朱砂痣,纵有十分像,也是飘渺物。
是了!这不是太傅,这是,这是——
是扮成太傅的妖魔!
上官天纵忽然间豁然开朗,随之生出勃然的怒气:
“你不是太傅,哪里来的妖魔,竟然敢扮作太傅的模样前来蒙骗朕!”
上官天纵说话之间,竟一把掐住了张持珩的脖颈,力道之巨大,不是张持珩能够抵御的。
张持珩没来得及躲闪,被突如其来的掐住脖子,也只能下意识双手握着上官天纵的手腕,想要挣脱,却无能为力,只是徒劳的掰扯。
张持珩脸色已经涨的通红,喘息连连,近乎窒息,他仰着头颅,双目震惊的看向上官天纵,震惊中又有悲痛,他不敢相信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弟子,如今竟然成了一个沉溺邪魔外道的疯子,竟然还要杀他!
那神色凌厉如刀,让上官天纵瞬间回神,手下一松,张持珩便踉跄着倒退了两步,踩在了垂落的幕帘上,脚下一滑,便扑通跌落在地。
张持珩揉着脖颈,俯身接连咳了好几声,喘过几声气息,才缓过气来,只停了一停,便又转身抬头,看向上官天纵。
他脖颈间的红痕太过明显,叫上官天纵不自在的扭过头去。
然而张持珩却不放过他,哑着声音说:
“敷衍政事,沉溺丹道,乃至混乱神思,滥杀无辜!修此邪魔外道,这也是天子所为吗?”
上官天纵:……
说的好像他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一样了……他只是想见太傅而已,他有什么错!
可不知为何,对上此人的双目,竟然无法理直气壮的说出这句话出来。
而且,严厉的语气,竟然让他恍惚之间,好像梦回当年自己偷懒被太傅抓到之后,太傅的呵斥……不对!眼前之人有什么资格来教训他!
上官天纵移开目光,不耐烦的说道:
“朕要做什么,用得着你一个承欢床榻的侍宠,来提醒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吗!”
承欢床榻的侍宠……
这句话让处于震惊与悲痛之中张持珩蓦然清醒过来,想起来自己现在不是教导皇帝的三公太傅,而不过是一个身份卑贱的娈宠,于是面容也越发苍白起来,让他神色透出更深一层的无奈。
可上官天纵不敢看他的眼睛,更注意不到他的神情变化。
那被压下去的,烦躁的心情又涌了上来,上官天纵连看他都不敢看……自不能再弯腰去掐他的脖子,但一时间也难以平复心绪,于是只能迁怒旁人:
“今夜招魂殿是谁当值,都是死的吗!既然如此那全都给我拖出去处死!王定良!”
“奴婢在——”
门外立刻响起一声呼应,大概听到先前的异响后,早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
虚掩的门扉再次被打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跑了过来,王定良看了一眼混乱的场面,一时间颇有些不知所措,然后便听圣上饱含怒气的说:
“把他给我带回去禁足,没朕的命令,不许踏出院门一步!”
上官天纵怒火冲天,已经是肉眼可见的不正常,不过在勉强维系最后的理智。
然而张持珩看着他濒临发疯,却还是不怕死的火上浇油,冷冷说道:
“圣上为什么要禁足我,为什么不敢看我,是怕看到我这张和太傅一样的脸上,出现失望的表情吗?”
王定良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言论,几乎要当场晕倒过去,这岂止是踩在龙之逆鳞上,简直是要硬生生的将逆鳞拔出来一样了。
上官天纵亦是身形恍惚了一下,似乎是不可置信的,双目死死的盯着他看,忽然嗤笑一声,而后仰天大笑,那笑声太过癫狂,将跪在地上的王定良吓得瑟瑟发抖,很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在笑过之后,上官天纵便轻蔑的看向地上的侍君,说道:
“你——谁告诉你这句话,谁说你和太傅长得一样,你连太傅万分之一的余韵也比不上,竟然也敢相提并论,你真是该死!”
说到最后,声音里已经泛滥全然不加掩饰的杀意。
上官天纵的双眼泛滥血红,凌乱的长发遮蔽他的双目,在明灭不定的摇晃灯火下,像是地狱生出的修罗。
他四下张望,看到了墙壁上悬挂着的宝剑,于是三两步走了过去,一把抽出长剑,光华一瞬间绽放,分外刺目。
那剑光刺痛双目,却更像是刺痛心脉。
张持珩闭了闭眼,然后眼睁睁看着上官天纵怒气冲冲的提剑朝他走来,却没丝毫想要躲避的想法,只是注视着越来越近的身影,心中泛起无限的悲凉——果真如旁人所言,他最终也还是步上彭栾的后尘,被上官天纵清算斩杀。
死了也好,死了也算眼不见为净,不必看上官天纵这样糟践自己的样子了。
他如此淡定的面对死亡的降临,却是叫一旁的王定良被吓得魂飞魄散,圣上这许多年纵然也有气愤的时候,却不曾这样大动肝火,甚至于竟然要亲手杀人——而且还是一个极大可能清醒过来后,会后悔杀掉的人。
王定良立刻跪下去砰砰磕头,泪流满面的疾声大喊:
“圣上!圣上还请三思啊,此处乃是太傅栖息招魂之处,圣上纵然不在乎衡侍君的性命,难道忍心让人命来玷污这等清明之地吗,难道愿意让太傅回来时,看到满地血污么……”
是,是了,这里是太傅的地方。
上官天纵晃了晃身影,到底止住了脚步,却又感觉更加的焦躁痛苦,头疼欲裂。
见他停下了动作,王定良连忙趁机将那愣在原地的衡侍君拉起来,使出毕生力气往外拖拽。
“侍君,侍君……赶快走吧!”
张持珩也无力挣扎,便这样被搀扶起来往外走去,一层层的幕帘从身上略过,仿佛一寸寸的光影流逝。
他没有忍住,中途回头望去,上官天纵孤身一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或许朝他看了过来,然而层层叠叠的幕帘飞起又落下,如层层云雾堆叠,将彼此的视线全都遮掩起来。
直到殿门被嘭的一声关上,视线便彻底断绝。
张持珩也才收回视线,沉默不语的再次穿过那茂密的香草道,一路走出了殿外。
元宝焦急地在大门外等待,看到师父一脸仓皇的搀扶着似乎心痛欲绝的侍君,而且侍君脖颈上还有触目惊心的红痕……不会侍君是打算来这里上吊,被发现了吧!
元宝为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然后连忙将这种不靠谱的猜测驱逐脑海。
但到底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祸事……
他正想问,王定良便看懂他的神色,止住了他话头,只让他赶快将这位侍君送回去,又没忍住呵斥他说:
“你这傻小子,怎么敢把人往这里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