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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病逝与转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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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祯十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格外难熬。
把持朝政十余年的大奸臣彭栾终于伏诛,大大小小的罪证罗列下来竟达百余,弹劾的文书堆叠如山,牵连之人更是数不胜数。
自九月末至十二月,斩头台几乎日日开铡,鲜血泼洒一层又一层,浓郁的血腥气经久弥漫不散,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要被砍头的就会轮到自己。
其中最该担心自身性命的,应是最后一个托孤大臣张持珩无疑。
先帝早逝,因太子上官天纵方才七岁,不堪大任,所以托孤彭栾,陶骅,张持珩三位臣子,以期教导新帝,辅佐朝政。
或许当时三大臣也是忠心耿耿的好臣子,然而十余年大权在握,有人已被权势侵蚀肺腑,不愿将手中权力归还天子,更不觉得需要听一个小娃儿的命令。
可上官天纵早已经不是七岁小儿,他一日日长大,逐渐识事明理,自不甘心做一个傀儡天子,他想尽办法培养属于自己的力量,蛰伏许久,终于拉开夺权的帷幕,开始动手铲除这些心腹大患。
陶骅被抓住把柄,倒也识相,果断选择引咎自污回家养老,以保子孙后辈前途顺遂;
彭栾不愿放手,仗着有先帝御赐免死金牌在手,对年轻的天子不屑一顾,以为不能拿他怎么样,最后被上官天纵设下计谋,杀于贼寇之手,他死之后,所有牵连被连根拔起,几乎全都重罪论处。
血雨腥风经久不散,让所有人都意识到当今圣上已是巨龙腾跃,有着修罗心境霹雳手段,百官胆寒的同时,又将怜悯的目光投向太傅张持珩;
或许是因为他将皇帝手把手教养长大,与皇帝最为亲近,所以皇帝才一直没有对他动手,又或者他自始至终都只做帝师之事,未曾僭权越位,结党营私,所以皇帝还能容忍他的存在。
然而前两个托孤大臣的派系都已经尽被剪除分解,张持珩又能存活多久呢。
亲朋好友,门生故吏来了又去,都想为张持珩出个能保命的好主意,又各个焦虑非常,仿佛下一刻就有官兵手持天子诏令破门而入,要抓张持珩去坐牢问审。
反倒是张持珩自己淡定自若,丝毫不惧,反过来安慰一众人等不必慌张。
他也确实没有什么好惧怕的,他本就是将死之人,纵然皇帝不对他动手,大概也活不过这个冬天。
其实……他本该是早就死掉的人。
张持珩自幼体弱多病,后为教导新帝呕心沥血,更是病情大重,多少名医断言他活不过而立之年,甚至还有人说他连二十四岁都活不过。
可他实在难以放下被群狼环伺的幼帝,只拼着一口心气,竟然也能拖着病体苟活到今日,终于是见到了上官天纵尽收权势,不再是傀儡天子,而成为真正的实权皇帝。
再没有人能够威胁他,再没有人能够阻碍他。
张持珩死而无憾,也再没有任何担忧,可以坦然去地下与先帝交差了。
心愿已了,一口心气散去,不过几日间,张持珩便形销骨立,药石罔医,又粒米不食滴水不沾,已是濒死之兆。
上官天纵也来的频繁,甚至亲自侍疾,喂他吃药。
不知真心或假意,或许是见张持珩病入膏肓也翻不起什么波澜,所以上官天纵可以毫无顾忌的表现出悲痛之心。
只是表现有些疯癫。
一时以天子的语气命令他不许死,一时又以学生的身份哀求他不要丢下自己,一时又做回昔日顽劣皇子的模样,甚是无理的说:
他若敢死,那自己便做一个祸国殃民的暴君……
倒也是……君臣恩重,师徒情深。
上官天纵的演技实在是过分精湛,竟让张持珩这个老师也分不出什么真假,更遑论其他人呢。
至少,张持珩有些想笑,又有些欣慰的想,自己也死的体面,没有出现什么君臣翻脸,师徒反目,狼狈收场的结果。
如此,便心满意足了。
永祯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张持珩病逝家中,果真如他所言,没有活过这个冬天。
***
张持珩在黑暗中无知无觉的飘荡许久,不知何时,重新有了意识,不知何时,发现遥远的前方有一处亮光。
那或许便是阴曹地府的入口,也不知自己这样的人,会被阎罗殿判怎样一个结果。
张持珩漫无目的的胡思乱想,朝着那道亮光飘荡去,接触到光辉的一瞬,霎那间光辉四散,照亮整片空间,也让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的张持珩,登时感觉眼睛刺痛,立刻闭上了眼睛。
等逐渐适应了光线,才动了动眼皮,缓缓睁开眼睛。
刚一睁眼,目光仍然恍惚,只模糊的看到眼前有飘荡的纱帘帷幕,暖光色的光辉轻柔落下,全无任何想象中的阴冷,反而倍感温柔。
鼻息间萦绕着安神宁魂的香气,竟然也没什么鬼气……张持珩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味道才算是鬼气,但他怔愣片刻,便判断眼前一切绝不是阴曹地府。
更何况,他的耳朵,也忽近忽远,渐渐清晰传来外间的各种谈话声。
“里面的侍君……真有那么像?”
“谁知道呢,我也是听福公公说的,他是宫里的老人,是见过那位的,说相貌神似,再没有这么想象的两个人了,第一眼看到这位侍君,差点没被吓死,还以为那位死而复生了呢,仔细看过才确认只是长得像,且眉眼没有那位的神韵,有些太呆滞。”
“哎呀,瑞公公说今夜圣上一定会过来,也不知道圣上见了,会是欢喜还是——”
“圣上驾到——!”
“恭迎圣上,圣上万福金安!”
……
圣上?难道他现在是在宫中?
张持珩按了按眉间穴道,只觉得分外茫然,一时间还不能完全理清如今的处境,但圣上来了,他总得起身迎接——虽然他病入膏肓,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上官天纵也免他各种礼节,但无论如何,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
这样想着,张持珩便缓缓起身,却没有想到,竟然十分轻易的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全无任何疼痛不适,或沉重难动的感觉。
这是——!
张持珩这才更是大吃一惊,他连忙伸出手来,眼前双手莹白纤长,又捋起衣袖,胳膊同样是除了有些消瘦,全无任何病态,且白皙光滑,是独属于年轻人的肌肤。
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持珩越发迷惑了,他拉开眼前的幕帘,环视一周,正打算找一找镜子看相貌是否也发生了变化,便听见咯吱一声门响,有人走了进来。
他抬头望去,看到一抹朱红的身影饶过花草屏风,走了进来,恰对上来者的双目——果然是上官天纵,只是……却又和他记忆中的人有所不同。
上官天纵本该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样子才是,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皇帝,相貌更为成熟冷厉不说,眉目间更是充满厌倦与戾气,全无一丝蓬勃朝气。
对视的一瞬间,上官天纵明显也愣了一下,眼中透出不可置信的光彩。
他站在原地顿了一顿,才快步走了过来,不等张持珩开口说话,便一把捏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将头探出帐子,仰头来看。
张持珩被捏的下巴生疼,但他此时此刻也来不及考虑这个,他震惊中带有茫然的看向上官天纵……实在是难以相信,上官天纵竟对他做出这样轻浮的举止!
可上官天纵却没有任何不妥的表现,他对着火光,将面前这张面皮端详许久,面容间的戾气却忽然一变,化成勃然怒气,忽然出声立呵道:
“谁准你长这样一张脸,简直令朕厌恶至极!”
张持珩:……
他这张脸,长得很差吗?
张持珩大为意外,又有些恍惚。
既没有想到上官天纵竟会对自己如此呵斥,更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厌恶自己的长相……
那小的时候拉着自己同床陪伴,长大了也颇为亲近的和自己待在一处,还真是忍辱负重,演技惊人。
而上官天纵说完这句话后,似乎并不解气,又扬起另外一只手,就要扇过来给他一巴掌,张持珩更来不及细想他这不敬师长的行径,下意识闭眼侧脸,向后躲去。
张持珩是已经做好被掌掴的准备……但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出现,那是一阵诡异的死寂,而后才响起上官天纵冷冰冰的声音:
“今日先放过你,以后,你不许再出现朕面前,否则,杀无赦。”
说完,便猛地一松手,张持珩顺势跌坐在被褥之中。
张持珩仍为上官天纵所说的话感到不可思议,且生出些许莫名的失落痛楚,不曾想上官天纵竟然厌恶自己到了这种地步,连见一面都不愿意么。
他睁开眼睛,朝上官天纵看去,却只看到他拂袖而去的身影。
又听见屋外一叠声的“圣上恕罪”,夹扎着凄厉求饶的声音……上官天纵虽放过屋内之人,却不会饶恕庭院内自以为是的宦官。
上官天纵本无意进入这处宫殿,不过是被人引导着临时起意,才进来看一看,只看了一眼,就知晓这些胆大包天的人在搞什么坏主意——竟然是打算找个太傅的替身过来,以为这样就能讨好他。
竟用替身侍君这种东西来辱没太傅,又妄自揣测帝心,以为他是那种会被替身蛊惑之人,简直罪大恶极,只是打几板子,已经是他足够仁慈了。
张持珩听着屋外嘈杂的声音,闭了闭眼,叹出一口气,脑子里混沌一片,实在是不明白怎会发生这混乱的一切。
罢了,罢了,还是先弄清楚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要紧。
张持珩再次睁开眼睛,看到了桌案上的铜镜,便起身走了过去,那铜镜倒也清晰,至少可将张持珩而今的容貌完整明了的映照在铜镜之中。
那确实是张持珩倍感熟悉的,与自己颇为相似的五官。
但问题是……镜子中的人,真的是他吗?
细眉薄目间似萦绕着一层永久不散的忧愁,眼眸黯淡无光,好似无魂无魄一般,脸色也有些苍白,就连嘴唇的颜色都颇为寡淡,柔美之中透着薄弱,仿佛随时都会逝去。
张持珩静看许久,目光一一掠过镜中五官,最后落在镜中人的眉间——
那里光洁无暇,而张持珩的眉间,却有一点与他苍白病容全然不符的鲜活朱砂痣。
张持珩生下来便体弱多病,似乎随时都会夭折,一向不信神佛的父母,病急乱投医,也听游方道士的劝说,为他点了朱砂,刺了耳洞,带上耳环,佯做女儿教养,企图以此蒙骗拘魂鬼差。
或许真是偏方生效,自那以后,张持珩当真鲜少生病,身体逐渐康复起来。
直到张持珩十二岁时,那游方道士写来书信,说命魂已稳,不必再怕什么了,父母这才停止每日为他点朱砂,带耳环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常年补缺,眉间朱砂竟然凝固下来,仿佛如胎生痣一般再不消散,而直到张持珩死时,仍然能隐隐约约,看到耳垂有穿过耳洞的痕迹。
此刻镜中之人的耳垂,亦是光洁无缺。
最重要的是,镜中之人一副看起来不过一二十岁的年轻身躯,绝不是他原来那病体沉疴的躯壳。
所以,他,或者说,这具年轻的身体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出现在脑海中时,登时原主的记忆纷至沓来,占据了张持珩的所有思绪。
原主名为兰玉,父亲不过是一个县官,而兰玉是父亲侍妾所生庶子,母亲早亡,兰玉更是自幼便受尽白眼折磨,时常感觉自己非是此世之人,万事万物都了无生趣,常有轻生之念,只是顾念将他养大的乳母赵妈妈年岁已大,怕承受不起他的死讯,才苟活多年。
本想着等赵妈妈百年之后,自己再无挂念,自可离世,却没有想到月余前竟然被选中入宫,要他去做皇帝的侍宠。
这还不算,兰玉临行前,又有从未见过的人找到他,说他能被选中,是因为某个大人物给予他的机会,并且,那位大人物还保证他一定会被圣上宠幸。
如此天大的好事落在他头上,兰玉也该投桃报李,将来要他做什么,便需得做什么,否则有的是法子治他。
兰玉却无动于衷,甚至有些想笑,将他送入那如牢笼的宫廷中去做男宠,这算什么天大的好事!
更何况,兰玉听说当今圣上长的是凶神恶煞,性情是喜怒不定,乃是杀人如麻的暴君,只怕还没等他受到什么宠幸,就先被暴君一个不喜给杀了。
他这一生,回首过往一无是处,目及当下处处枷锁,再看将来亦是黑暗无光。
兰玉万念俱灰,离家前就和赵妈妈说权当他已经死了,却不是说来吓唬老人的话,而是他死意已决。
去往王都的途中,经过一条长河,兰玉寻了机会,便立刻跳河赴死,却又被人眼疾手快的捞了上来。
只不过……捞上来的人,魂魄已然换成了张持珩。
兰玉宁做被占了躯壳的水鬼,也不愿再回人间牢笼。
那已经是十分恍惚的情形了,张持珩不确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还是真的确有其事——
他的脑海里,竟然出现兰玉的尸首被打捞上来的情形,竟真有溺水的窒息感觉。
又看见捞他的人试过还有鼻息之后,松了一口气,然后仍旧将他送上马车,若无其事的继续往宫中运去。
而兰玉的魂魄却飘荡在浩荡长河的上空,冷眼旁观这一切的发生,没有丝毫想要回去自己躯壳的意思。
只在这群人要启程离开后的时候,才开口说话,好似淡淡烟雾飘入耳中:
“不知是谁,要替我受此人间磨难……你这飘零之魂,既有如此求生之欲,这躯壳送你还魂也无妨,望你,真能活出想要的人生罢。”
再之后的情形,便是张持珩操纵着这具身体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