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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只乌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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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了柏清白七年。
他却为了师姐的一句“妖女。”,要将我剐心剖腹。
我决定忘了他,跟爱我的沈流响成婚。
他为了我一句愿意,叛出师门,杀出重围,几乎流干了血。
婚后第四年,他无故失踪。
我寻遍京城,找到他时却见他拥着师姐,小心哄她。
“放心,我和她只是逢场作戏。尝过绝望和爱意的魔心,才能治好你的病。”
我到那时才知道,原来十几年的诉尽忠肠,都抵不过一刻的温香软玉。
但是这一次,我决定假死逃离。
后来听说上京城贵公子疯了一般握着颗猪心,哭得撕心裂肺。
01
冰冷的剑锋没入心脏,滚烫的血液融化一胚雪。
我抬头,泪水和痛苦模糊了眼前的人影:“柏清白,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这么爱你...
苦苦哀求却换来痛彻心扉的一脚,柏清柏朝我心窝踹来。
我从高台上滚下来,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几乎要忘了被人爱着是多快乐的一件事,沈流响靠在我的耳边。
“只要你说一句愿意,我保证,往后没有谁能欺负你。”
我点头。
我实在太累了,七年。自从拜师那天,我失足跌下悬崖,柏清柏救下我的那一刻起,整整七年了,整整七年我将自己的爱意剖出曝露众人目光之下。
我始终在等,等他也看见我望向他的眼神。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穿心一剑。
太疼了。
我背过身去,靠在沈流响身上,听见耳边风雪呼啸。我将头埋进沈流响的胸膛,感受因搏斗而剧烈的心跳。
这个男人,拥抱着我像拥抱着世上最易碎的珍宝,他站在崖顶,像是要和全师门宣战,也像是要对我许下最迫切的承诺。
他说:“柏清白,你配不上她的爱。我今日就要你知道,七年前你在这悬崖上救下她,七年后我也一样可以。而且,我能比你做得更多,做得更好。”
他又贴近我的耳朵:“抱紧了。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只想着我,想着我带你离开的这一刻。”
我闭上眼,听不见耳边风声雪声,听不见柏清白剑入鞘中的叮当声,听不见往前每靠近柏清白时他发出的厌恶叹息。
我的心,从此体会到从未有过的自由。
02
沈流响将我带回家中,我才知晓原来他并不是什么破落的猎户之子,而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镇北候世子。
他不惜违逆父命,跪了七天七夜也要给我一个名分,最后不知又用了什么法子,镇北候同意他十里红妆将我风光迎娶。
成婚后他对我百依百顺,只是百般柔情蜜意,我们却未能有一个孩子。
我瞒着他四处求医,只为了不让他为我分心。
侍女翠红告诉我,京城东郊新来了个医女,医术卓群,妙手回春,没有她治不好的病。
于是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独自去了。
竹门半掩。
庭院里的花长得喜人,一枝重瓣荼蘼穿过半人高的竹篱开到我眼前。我拂开它,想去敲门,却听见沈流响的笑声。
“师姐怎么有心思过来了,是每月的药引又没送去么?”
那女人声如黄莺出谷,婉转柔情。
“怎么会,每月的药我吃了,身子已比从前好许多了...只是,”她停下来,似乎在啜泣,“我实在不忍再看有人受苦了,我...我实在不忍心。如果有再多的童男童女因着我的病而逝去生命,我不如就此死了的好!”
沈流响立马安抚道:
“好了好了,我们不是先前约定好了么,要做这局总不能功亏一篑呀。你再忍忍,四年都过了,难道你还等不了这几个月么。等那颗心成熟了,我便...”
“真的么?你真的愿意为我做这么多?我还以为你与她相处了四年,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怎么会”
沈流响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失去了往日意气风发的神采。
我知道,是我的泪水,我要强抑住的泪水将我完全淹没了。
眼前的花浓缩成小小的一团,我抓过来,悲伤要浸没了我,我紧紧抓住手中的花才不至于发出抽泣。
为什么?
难道四年间的爱意都是假的么?
为什么?
难道四年的相伴都是无时无刻的逢场作戏么?
沈流响,你是什么样的天赋,才能在四年里与你最厌恶,最恨不得拆之入腹的人同床共枕,耳鬓厮磨?
03
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他根本就不爱我啊。
泪水决堤而出,再也抵挡不住的痛苦化为一声悲泣,我抛下花朵,任碎花撒了满地,拔腿往更远处狂奔。
跑。
我只想跑。
华丽的衣裙被山间的野枝划破,哗啦啦掉了一地珠玉,那是沈流响一颗一颗亲手为我缝上去的。
多可笑啊。
师门里最风流潇洒惯会舞刀弄枪的小师弟,京城养尊处优从不伺候人的世子爷,有朝一日也会蹲在爱人脚边,细细为她挑选珠玉,也会点了油灯,火烛微光下飞舞针线。
为了骗一颗心。
我觉得我真是好大的面子啊。
我真是拜他所赐,拜他把我的真心践踏,将我伤得体无完肤,才可以有一点被爱的机会。
烈日当空,我的心似火灼烧。
又一滴泪滚下,我伸手抹去,早因淌了满脸泪水而湿滑的脸颊,此刻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面前出现一块手帕,银白的衬料,斜底绣着一朵墨莲,并一个荷字。
是师姐莞荷的手艺。
我盯着这块帕子,忽然想起些久远的回忆。
那时我刚拜入胥黎真人门下,一下子从乡野走到宫殿,自然对什么都好奇。
东摸摸西摸摸,不小心碰坏了真人的玉瓷杯,白水洒了一地。我吓坏了,躲在凳子底下不肯出来。
闻声而来的灵犬将我撵得四处乱窜,慌乱中踩到了破碎的玉瓷杯,我的脚被割伤了。
就是莞荷,捧着一副银白镶丝的白手帕,为我擦干净血痕,治愈伤口。更甚至在师父问起的时候,也一力承认是她一人所为。
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她。
羡慕莞荷的美丽,羡慕莞荷的勇敢,羡慕莞荷的爱。
而沈流响到来之后一切都不太一样了。
师父境界受阻,每日闭关,几乎再未管过弟子间的琐事。莞荷也莫名开始对我抱有敌意。
她到最后一直说我是个妖女,说我害死了全村上下五十多个人,说要将我的心挖出来,要我挫骨扬灰,永世不得翻身。
然后渐渐地,本来就嫌我幼稚,不和我多接触的柏清白也这么认为了。所有人看着我,都像在看一只失了疯的野狗。
我那时对他们的偏见,只觉得委屈,永远都在大声辩解,辩解我不是妖怪,换来的只有更嫌恶的唾弃。
如今想来才发现当时有多荒唐。
04
我眨了眨眼睛,将剩余的泪水挤干。拂手推开面前的白帕,抬头发现那递给我帕子的不是别人,正是柏清白。
“你要来杀我的话,真不是时候。我这颗心,已经被别人预定了。”我颇觉遗憾地开口,“抱歉哦,你只能等我下辈子了。”
说罢我便想拍拍屁股起身离开。
柏清白却抓住我的手腕,用力到我几乎以为他是想活生生把我拽脱臼。
“等等...不,不是的。”
我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高高在上的柏清白眼里竟有泪花。我好奇地凑近,他猛地撇开脸。
“莞荷她...她变了。之前,之前是师兄的错,师兄误会你了。还有沈流响,我知道你与他成婚四年多了,我现在要告诉你的话,你或许也不会相信了。可是,你还是离开他的好,他或许已经不像从前了。”
柏清白说这话的时候,始终都不敢看我。
难道是因为内疚,还是不敢面对拙劣的自己?
我轻笑一声:“呵。我与沈流响是夫妻,四年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你问问京城里的任何一个人,无论是最爱八卦的婆子还是尚学不会走路的幼童,哪一个不知道我们恩爱两不疑?”
我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相信你的话,选择去背叛我的夫君?
“你是觉得你在我心里还有一席之地,还是觉得我萧雪怡会蠢到对路人的一句话深信不疑?”
柏清白变了。
他过去绝对不容许有人这么对他说话。
他变了。
他只是忍耐,忍到眼睛涨红。过了许久,才轻轻说一句。
“那你为什么哭?”
对啊,我为什么哭。不是四年来的恩爱生活不曾掉过一滴眼泪么,不是四年前大婚那天就发誓绝不再掉一滴眼泪么。
我沉默不语,转身离开。
沈流响,这是我第一次为你掉下心痛的眼泪,也是最后一次。
05
回到侯府,我立马叫了翠红为我备水洗浴。
我要将方才见到的一切都暂时忘掉,无边的水可以将我的五识降到最低。
我遣走翠红,沉进桶里。
胸口的伤疤隐隐刺痛。从来都是这样,四年前的那道疤,沈流响寻遍了全天下的名医都没为我抹去。
医师们都说我福大命大,这剑再偏上一寸就要将心脏刺透,就回天乏术了。
可这剑的位置恰到好处,避开了要害。只要沿着这道疤,将周围的皮肤轻轻挑开,捧出来就是一颗完整的心脏。
我想是不是沈流响根本就在骗我,其实他根本就没找那些名医,他只是找了几个府上的伙夫,换了装扮骗我这道疤去不掉了,好为日后剖心作准备。
他是不是最开始就看准了我蠢得惹人发笑,连最简单的术法都学不会,料定了我无力发现这个秘密,甚至无力反抗?
我说我不想再哭了,泪水却又不知不觉混进浴汤里。
我小声地在水下喃喃,希望上天原谅我这一次过错,我以后一定不要再流泪了。
可是越想便越陷进去,越要自己不去想回忆却越清晰。
我发狠去咬手腕,血水蔓延进水中。
恍惚间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流响踹门而入。
“雪怡,雪怡...”
06
我睁开眼。
头顶的床幔是一片青翠的蓝,上面用银丝绑着颗颗宝石,剔透晶莹。
是我吵着沈流响要他为我亲手做的。
他起先不情愿,但我说我想和他夜夜躺着数星星,他便兴冲冲熬了几个晚上为我做出来。
现在那些宝石星星,一颗颗映着我的面容,使我并不觉得甜蜜,只有苦涩。
我动动手指,伏在床边的沈流响便醒过来。
眼圈一片青黑,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
却强打精神对我露出笑容。
“雪怡,雪怡你醒了...想吃什么,我去厨房给你做。”
我摇头。
他的面容,逆着外面的阳光,看上去并不真切。
沈流响又继续道:“不行。怎么能不吃呢?翠红告诉我你又去找医师看了?”
他伸手掖着我的被角。
“雪怡,孩子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只要你平安,我就知足了。”
可笑。
可悲。
我不愿再看他,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像把刀。他要将我活活凌迟死,才甘心。
我转过脸,望着床顶的星星发呆。
“好啦,”沈流响凑上来,捧着我的脸,细细摩挲,“你瘦了好多啊...喝点粥怎么样,我去煮?乖乖吃完,我再给你做很多很多的漂亮裙子和星星床幔,将这间房里所有边角都嵌上珍珠,好不好。”
我明明发誓不会再哭,却三番两次地违背誓言。上苍一定会惩罚我,惩罚我出尔反尔,巧作戏言。
沈流响擦去我的眼泪,他将额贴上来,我的唇堪堪碰上他的脸,停留一会,他眼梢也落下泪来。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不哭不哭,痛痛飞走。”
07
沈流响喂给我的粥,我一口没吃,最后全吐了出来。
我知道翠红看见一定会偷偷告诉他,所以我翻过院墙,吐在了外面。
我吐得昏天黑地的,一只狗竟然凑过来想把它们吃了。
我一把把它抱住,它毛茸茸的耳朵在我怀里一动一动的,温暖的小身子靠在我肩上,又要来舔我。
一只可爱的傻狗。
我逗它,它就会笑。
和以前山上那只死狗完全不一样。
我抱着它悄悄翻过院墙。
它不叫,更不会咬人,兴奋的时候疯狂地摇尾巴。它的两颗黑黝黝的眼睛,是我见过最漂亮的黑宝石。
自从那天我在浴桶里昏倒后,沈流响便时时看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他不做别的什么事,只是看着我。
我想大概实在怕四年的苦心积虑功亏一篑吧。
所幸我也在一日日的相处中,于他言传身教,表演精进了不少。
有小狗相伴,我已经不会哭了。
今日他借口外出有事,匆匆忙忙煮了道杏仁露便出门了,我掐算着时间,是差不多了,那边的确该着急了。
我笑着送他离开,并保证一定会将杏仁露全数喝光。
我装作我并不知道他怀里藏着封书信,信上写着今日要与他城郊茅舍相会,共商三日后夺心之计。
我也装作不知道他在杏仁露里放了少量的迷药,一切只为了让我无从怀疑他的行踪。
他前脚刚走,我便后脚跟上去。
还是先前那个竹院。
院里的荼蘼早过了开花的时节,有人用灵力维系,它们还是最美的样子。
我伏在院墙边,这次他倒记得把门关严实了,我只能趴着听个大概。
08
莞荷的声音憔悴了许多,我想是对我的这颗心日思夜想,夜不能寐所致吧。
她先说她这几日里如何如何想念沈流响,又哭诉过去与柏清白相处,柏清白对她如何如何无情。
我念着这两人竟都是我真心相付的,不得不对我与莞荷看人的眼光表示怀疑。
莞荷啊莞荷,他为你骗了我,又何尝不会为了别人而骗你呢。
我生出这想法连我自己都要觉得可笑。
我用什么去质疑他对莞荷的真心?我没资格。
心脏又是一阵抽痛。
我赶忙安抚般地拍拍它,好啦好啦,再多忍一段时间,过段时间姐姐就带你去自由徜徉啦。
里边莞荷还在哭,似乎有流不尽的泪水。
我突然想起似乎好久都没看见柏清白了,转念一想,他关我何事,又将他抛诸脑外,凝神去听里面二人谈话。
只听沈流响淡淡道:
“好了,事情还谈不谈了。”
不愧是沈流响,抽离得如此之快,手起刀落,刀刀不带血。
莞荷立马收了哭声:
“是,我倒忘了,你最不爱看人哭了。”
她又换了柔媚的声调。
“我想,这儿终归不是长住之地。你来往路途远,又要避人耳目,我们两个说上一句话要等十天半个月,这对剖心之事也很不利。我想...”
“你想搬进我府上住?”
“是啊,你别看往前我与她发生了不痛快,她最是愚蠢了,只要我低个头向她道歉,她保准就不计前嫌了。”
莞荷像是怕沈流响不同意似的,又接着道:
“你不用怕东窗事发,我会很小心的。再说,只再有三日...”
“你也知道只剩三日,你连三日都等不了,这么着急想入住侯府了?”
沈流响声音冷冷的。
“我...我这个身子...是我没用,没了法术,拖着一副残花败柳的身子,还想留在你身边...是我,是我,你就当我从没来过罢!我也不奢求治好了。”
莞荷此刻一定是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啊。
后头的话我没心思再听了,听他们两个你侬我侬,不如回家抱狗玩。
09
晚上的时候,沈流响带回来一道长命锁。用碧松石细细串成链子,底下坠着一只粉碧玺做的展翅蝴蝶,在月下亮闪闪的。上头富贵长命四个大字苍劲有力,龙飞凤舞。
我认出来,是沈流响亲手刻上去。
长命锁,却送短命人。
他到底想干嘛。
我盯着他,或许我自己也没意识眼神到底有多可怕。
沈流响盖住我的眼睛。
“干嘛这么看我?不要这么看我...”
他几乎是哀求般地亲我的脸颊。
我微微侧开身。
小狗护主,见我不开心张着小嘴去扯沈流响的衣袍。
我把它抱在怀里,它又立马伸舌头来舔我,舔得我咯咯直笑。
“不为它取个名字?”
沈流响问我。
“烦。”
“雪怡,你最近...雪怡,过两天我们出去游玩,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想看碧湖么,过两天我们就去,好不好?”
我摇头。
碧湖,我想去的。
不过,不是和你。
沈流响上来想抱我,又被我躲开。
他很受伤,我未见过的碧湖的春水都要揉碎了,沁在他悲伤的眸子里了。
他问我:“为什么?”
我决定在离开之前,大发慈悲地告诉他。
“沈流响,”我叫他从来都是连名带姓,“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有股花香啊。”
10
沈流响身上当然没有花香,他这么小心谨慎的人,怎么会忘记扫干净衣衫上沾的花粉呢。
我就是不甘心。
我不甘心要不明不白地离开,我不甘心为什么两次都是我要走,我不甘心四年的时光即将被另一个人抹去。
我还是好爱他啊。
上苍啊。
为什么我想要的终究得不到呢。
而莞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抢走我身边的所有东西。
我多想这一刻,他能突然发现,发现我知道了一切,发现杀我是件会让他痛苦的事,发现原来他爱我。
可是沈流响只是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看着我,抬手点过我的鼻尖。
“骗人,爱撒谎的小狗。”
好啊,沈流响,你果然很了解我。
我皱皱鼻子,笑着学小狗拱着鼻尖去追他的手指。
“对啊,骗你的,被我骗到了吧。”
11
我从翠红的口中得知,侯府里住进一个女人,安排在最偏最远的地方,日日有人过去送饭食。
翠红说的时候很是义愤填膺,转头看见我落寞的样子,又改口说可能是镇北候遗落在外的小姐。
我笑翠红的想象力还真丰富啊。
我当然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于是我对翠红说我认识她,我从前在山上修炼的时候,她还是我的师姐呢。我说其实沈流响早和我说过她要来了,我与师姐感情颇好,她是来陪我的呢。
翠红当即信了,欢快得很。
“是了是了,夫人最近总是闷闷不乐,该找个旧相识陪着。”
我默然点头,遣了她去折花,独身往莞荷庭院里去。
就这一次,我想,就让我任性这一次吧。
我到的时候,莞荷正坐在院里种花。
沈流响为了她将城郊小院里的荼蘼,一株株地搬过来了,莞荷此刻正料理那些花枝。
见我过来,她似是非常意外,连忙起身与我牵手,碰碎了一地花瓣。
她踩过那些残花,款款向我走来,未说上一句话,眼里已噙满了泪。
“师妹...我,”
我打断她。
这些年来,莞荷生得越发标志了。蹙眉望向别人的时候,能让人连心尖也揪起来。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什么也不必说了。”我径直越过她,“你要我的心,我可以给。”
此时我与她的位子已与先前颠倒了,变成我在里面,而她在外面。
我看着她眼里掩饰不住的震惊,继续缓缓道:
“但我有一个条件,如果你答应了这个条件,我必将这颗心双手奉上。”
我感觉额头有汗珠流下来,要流进眼睛里,很不舒服。
莞荷似是不可置信般摇头,半晌又抵不住诱惑。
“什么条件?”
我朝她招手,待她走近了,终于忍不住将袖里藏着的匕首插进她胸膛。
“我的条件就是这个。”
12
莞荷流了很多血,跌在地上,眼神恨恨。
我被她看向我的一眼吓得不敢回头,匕首掉在地上也不敢捡,急忙越过她向外跑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该这样的。
我太坏了。
我明知道我最应该把这把匕首插进谁的胸膛,却还是用它伤害了莞荷。
我回想起莞荷看我的那一眼便手脚发软,恶心得直想吐。
我让我自己觉得恶心。
我边走边想,想了很多从前的事。有师父对着我笑,叹气说我是他见过最傻的弟子。有柏清白在悬崖顶上抓着我时,手臂上淌下来的血,那些血全砸在我脸上。
还有沈流响。
第一次见沈流响时,他正为莞荷编花环。我吵着我要,他便无奈笑笑,将花环给我。
我突然明白,原来是我,是我抢走了沈流响。
现在这个强盗竟还要倒打一耙。
闷热的夏夜来了一场雨。
我回到院里的时候,翠红赶忙迎上来。
我在外面淋了一身,她便心疼地为我忙前忙后。
翠红对我真好啊。
可她是不是也原本不属于我,属于莞荷呢?
我趁着翠红去备热水,从抽屉里翻出不常用的纸、笔来,我一点点研墨,写下我不敢当面说的话。
13
今夜,沈流响并没有过来。
翠红说他大概是公务繁忙...
我猜到她会这么安慰我了,所以我适时地摆出撒娇的表情。
“啊...那下次他过来,你要替我记上这笔,找他算账!”
翠红忙不迭地点头,眼里却有挥不去的担忧。
莞荷受伤了,他自然顾不上来我这里演戏。
我倒是看得很开。
可是翠红一次次欲言又止,我以为她又要说什么安慰我的话,于是我先开口:
“不用担心啦,我没事的。”
翠红急得快要哭出来,皱巴着脸伏在地上,她的声音被捂在衣袖里,听不清楚。
“不是的...”
“什么?”
她抬起头,已是满面热泪了。
“不是的,夫人...我,我今日从外面回来,想着小狗儿还没吃饭,就敲着碗叫它。往常它都会摇着尾巴上来的呀,可是...可是这次我...”
我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小狗的那两只黑曜石一般的圆眼睛,常常一转不转地盯着我看的。
是啊,它从前见我回来,都会摇着尾巴扑上来的呀。
这次我怎么把它忘了啊。
我连忙站起来,听不清翠红在后面喊什么了。我一心只想着要去找它,它一定就在这府上,别的地方它不会去的。
雨滴砸在脸上,我的心却一阵刺痛。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又要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这种感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一边跑一边喊,我没给它取名字,所以只能一声声地叫着小狗儿。
我沿着石路跑,我蹲着身子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草丛。
天色太黑了,雨也很大,还在打雷。
会不会它太小,太害怕,所以躲在路边的草堆里不敢出来呢。
我趴在地上,脸贴得离地面很近。碰到冰冷的尖峋的石子时,我就会不受控制地想它。
想它热烘烘的鼻子贴在我的脖子上,想它吃不到骨头时呜咽着撒娇。
想它是不是已经回去了,转着尾巴乖乖坐在垫子上等我回家。
到时候我一定要狠狠揍它一顿,让它不要乱跑。
不,不揍它。
只要它回去就好。
14
可是,我就这样看见它。
在我希望我一次次的寻找会落空时,在我祈祷它已经溜回家等着我时,我看到它了。
孤零零地躺在水池里。
小小的毛茸茸的身子蜷缩在角落里。
好疼啊。
为什么这么疼。
它躺在那么偏,那么远的地方,它躺在莞荷院子外面的水池里。
里面灯火通明,外面黑漆漆的只有月光,我的小狗就葬在了月光里。
我想它一定是跟着我出来的,它很乖,从来不会乱跑的。
我看着它,一步步走进水池里。
我要将它捞回来,一定还有救的。
一定能救的。
我感觉腰上一片湿凉,渐渐是伤疤,渐渐是我的整个身体,我泡进水池里。
雨水,池水,都很凉,要凉进骨子里。
我又忍不住流眼泪。
这次我不想再乞求上苍的原谅了,我想上苍将所有的罪孽都加诸在我身上,让我死,让我挫骨扬灰,让我永世沉入湖底,让我永远痛苦。
我只想它还能活着。
我伸手想够到它,就差一点点了。
泪水,雨水,汗水,在浸透我的发,我的心。
好疼啊。
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我慢慢失去了力气,只能不断下坠,不断看着我没能抱住的小狗,往湖底坠。
15
人死为鬼。
师父却告诉我,修真之人,死后魂魄也会长眠。
我过去是相信他说的话的。只是事实告诉我,师父他没死过,他说的不算。
这是我死后的第一天。
我徘徊在莞荷门前。
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整整一夜,再加上上午的三个时辰,院里都没人要出来的迹象。
翠红这个傻子,抱着小狗的尸体在门前哭了一夜,求沈流响去寻我。
我如果能说话的话,一定要张嘴狠狠嘲笑她。
别傻了小翠,沈流响不会出来的。
常言道,春宵一刻值千金。
翠红啊你还是在旁边池子里捞捞,把我捞上来吧。这大夏天的,昨夜又下了一场雨,我肯定很快就臭了。
到时候下葬,记得把小狗塞我怀里,再给我偷偷捎上些宝石,你知道我最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了。
虽然翠红脚程不快,但耐不住她有一副惊天动地的大嗓门。
她嗷一声嗓子,总算把沈流响叫出来了。
沈流响看到她似乎很吃惊。
“你怎么在这?”
唔...合着失聪了一晚上。
翠红一急就有说不上话的毛病,在沈流响面前尤甚,这会儿憋红了脸也憋不出几个字,情急之下将小狗递了出去。
沈流响脸色骤变,摇着翠红的肩膀。
“什么时候的事?雪怡知道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我暗诽。
那边沈流响等不及听翠红憋个响屁,径直大步流星地往我院里去。
不知为何,他这一动,我竟也能动了,遥遥跟在后面一丈的距离。
翠红跑涨了脸才跟上沈流响。
“夫人,夫人,夫人昨夜发现狗丢了就去寻狗。不知为何,一夜都没回来。”
“一夜!你没去寻她?”
“找了,找了,没有,到处都没有!”
沈流响脸色苍白,抬脚又要往我院里去。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转身盯着翠红怀里的狗。
“这个..”他的声音在颤抖,“你在哪里找到的...”
翠红被吓坏了,惨白着脸指向水池。
沈流响先是呆愣了半刻,随即像疯了一样地跳进湖水里。
16
我笑。
看他的样子,倒像是要为我殉情。
我好整以暇地靠在岸边的石头上,等着沈流响将我捞出来。
他浮出水面时,我还以为是见了哪个淹死鬼。他抱着我,却像比我死得还难看。
翠红大嚎一声扑上去,泪水像不要钱一样的流。
我对比着翠红哭到快要晕厥的表情和沈流响呆若木鸡的眼神,有些晃神。
鬼是不会流眼泪了。
可我的心还在流。
我以为自己可以笑笑,然后坦然接受沈流响不爱我这件事,却不知道当这个事实摆在眼前时,竟还是会难过。
终究是没法释怀。
沈流响抱着我的尸体,一步步走到我的院里。
他将我放在有着星星顶的那张床上。
我想他还是懂我的。
随即他拉开床边的抽屉,将我珍藏的爱不释手的宝贝一件件挂在我身上。
这我更满意了。
我的脸青里透灰,并不漂亮。
可是有好多珍珠,好多宝石,我就很开心。
沈流响拿到最后,拿起一张洇了湿墨的信纸。
他将它轻轻展开。
我忽然想起,这是我死前写的,那大概是遗书吧。
17
“沈流响,展信佳。”
开篇是最无聊的客套话,我撇撇嘴,自己都不想看下去,写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可以假死一走了之,没想到真死了。
命运,有时候真爱捉弄人。
“你有没有收到(划掉)你什么时候看到这封信的呢?是晚上,还是早上?
我希望是夜里,最好有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因为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是这样的天气,我希望你看的时候,也是这样。
你(划掉)
我(涂黑)
算了,不想说什么了。
只想和你说一句抱歉。我今天去见了师姐,我知道你将她接回了府里。
我很坏,我是个小肚鸡肠的坏人,我用刀刺伤了她。
因为我嫉妒。
还记得么。我们第一次见面。
算了,不谈了。
好吧。
如果你在看的话,替我跟师姐道个歉好么。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划掉)
对不起。我是个胆小鬼。”
又怂又烂的几句话。
我写的时候雨水不停淌下来,纸张湿得一塌糊涂。
到现在,沈流响看着看着流下泪来,他的泪水加上我的雨水,都要将薄薄的纸打烂了。
沈流响将信纸挪开。
泪水便滴下来,滴进他的手心里,聚成小小的一窝。
为什么。
为什么会流泪。
我好想问问他。
我想不出答案。
沈流响就这样静静坐着流泪。
翠红却哭着跑着,双手捧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东西进来了。
我头一次从沈流响眼里看到迷茫。
翠红差点在门前绊了一跤,手里的血滴答滴答落在地砖上,鲜红的一滩。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怎么会这样啊...厨房的阿朱让我拿过来的,说是夫人要拿来的...怎么会这样啊...”
18
没错。
这就是我要给莞荷的心。
我特意吩咐阿朱给我新鲜挖的。
猪心。
看来阿朱大有可用之处啊。
我绕着圈看翠红手里的心,这颗猪心还冒着热气呢。
可惜了。
我为阿朱感到可惜。
这颗猪心只能用来炒着吃了,发挥不了它原本的用处了。
因为本来应该用它来冒名顶替的,我,萧雪怡的心,已经凉透了。
沈流响迷茫的脸有一丝龟裂,他像是被抽走了魂般站起来,木木走上前。
然而下一刻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被夺舍了。
沈流响突然大笑着接过那颗心,大笑着越过翠红,夺门而出。
我顿时被一股大力牵扯着跟他出门,直到他颈上的珠链掉下来,碎了一地,那种牵扯感才消失。
他盯着突然碎裂的珠玉半晌,随即才是真疯了般又哭又笑地往远处狂奔,手里还举着那颗猪心。
一路上吓到不少侍女。
我望着他的背影,不禁大为感伤。
怎么我爱过他,他却疯了。
19
大概是天要收我,我忽然觉得一阵晕眩。再睁眼时,竟躺在一处洞穴里。
我翻转身子,摸摸屁股,这底下的草太硌人了。
咦。
我突然想起来。
我已经死了。哪来的屁股?
我再一摸,毛茸茸,软乎乎的。
难道投胎成狗了?
不是要先喝孟婆汤么。
我本就不灵光的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听见久远的熟悉的嗓音。
“哎呀呀,小徒儿,你怎么死了呢...哎呀呀。”
我被人抱进怀里,正面对着一张苍老的脸。
那苍老的脸贴近我的身体,然后疼惜般蹭来蹭去。
“哎哟哟,可怜的,可怜的。”
是我许久未见的师父,胥黎真人。
没想到再见面竟是天人永隔,我悲从中来,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
但传出来的声音听在耳朵里,竟像乌鸦叫?
我这才发现,我竟变成一只通体青黑,尖嘴长喙的,小乌鸦。
我急得扇动翅膀——师父,你在搞什么啊!
“哎哟哎哟,生气了生气了...不着急,为师慢慢说给你听...”
20
原来我一直都是一只乌鸦。
师父当初把我从雪地里捡起来,周围村庄经历了一场大火,大雪将五十几条人命都埋进土里了。
他用一口仙气将我救活,又教我法术,助我修行。只是不知为何,我醒来后便忘了自己是只乌鸦。
师父不再小乌鸦小乌鸦地叫我,他为我起了个新名字,萧雪怡。
“你当时不知道有多喜欢这个名字。”
他一边抚摸着我的羽毛,一边嘟着嘴说。
我忙不迭跺跺自己的爪子——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哪想你居然死了...幸好为师已突破境界,把你救活。不然,我们小乌鸦可去哪里找妈妈哟...”
我大概了解了。
师父算到我已身陨,当即劈开了山门冲进侯府就把我抬出来了,用了许多天材地宝堪堪把我的气提住。
只是化形是暂时不可以了。
“这儿灵气充裕,最适合修炼了。”师父摸摸我的爪子,干脆提起来放在手心,“大家都在外头,你要去看看么?”
大家?
不要,不要。
我忙摇头。
“好好好。”师父笑了笑,转身便要离开。
大家...
我望着师父离去的背影,还是偷偷钻进他衣袖里,跟着他一起出去。
21
沈流响就在外面。
跪在寒天雪地里,一张脸冻得冷青。
他瘦了好多,也憔悴了好多。
身后一字排开,分别是我的师姐莞荷,师兄柏清白,还有不太熟的长老,和长老的徒弟们。
我啧啧称奇。
好家伙,这么多人。
见师父出来了,他们都迎上来,或关切或冷漠的面孔将我和师父团团围住。
只有沈流响,依旧跪在那儿。
师父却偏偏推开那些围上来的面孔,走向沈流响。
他问:“徒儿,你可明白了。”
“不...”
“你执念太深。”
沈流响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虚空一处,双目赤红。
师父继续道:“你的执念是爱太深。”
我腹诽:是啊,爱莞荷太深。
“你爱雪怡太深。
“你爱她,要为了她骗你师姐的心,为她治疗心疾。
“最后究竟治好了么?
“你爱她,要为了她假装去爱另一个人。
“最后她还在你身边么?”
沈流响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淌下泪来。
师父又转向柏清白:
“你擅自离开寒狱,罚你再关个十年。”
他又转向莞荷,莞荷在簌簌发抖。师父却没再说什么,只是长叹一声,半晌道:“你走吧。”竟是要逐出师门。
我躲在师父的衣袍里,一遍遍看过他们的面孔,我最想再多看一眼沈流响。
他爱我。
我想用这个认识,再多看一眼他。
师父却无情地撩了衣袍,转身走了。
他往山下去,众人都是见怪不怪地向他行礼,我却看见沈流响一声不响地坠在后面。
“小乌鸦小乌鸦,”
师父突然出声,将我拿起捧在手心里。
原来他都知道。
“你猜猜,我将什么给你带来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一只小狗。
不,我猛地眨眨眼。
是我的小狗儿。
现在,我的小狗儿变得比我还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