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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只乌鸦 ...

  •   我爱了柏清白七年。
      他却为了师姐的一句“妖女。”,要将我剐心剖腹。
      我决定忘了他,跟爱我的沈流响成婚。
      他为了我一句愿意,叛出师门,杀出重围,几乎流干了血。
      婚后第四年,他无故失踪。
      我寻遍京城,找到他时却见他拥着师姐,小心哄她。
      “放心,我和她只是逢场作戏。尝过绝望和爱意的魔心,才能治好你的病。”
      我到那时才知道,原来十几年的诉尽忠肠,都抵不过一刻的温香软玉。
      但是这一次,我决定假死逃离。
      后来听说上京城贵公子疯了一般握着颗猪心,哭得撕心裂肺。

      01
      冰冷的剑锋没入心脏,滚烫的血液融化一胚雪。
      我抬头,泪水和痛苦模糊了眼前的人影:“柏清白,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这么爱你...
      苦苦哀求却换来痛彻心扉的一脚,柏清柏朝我心窝踹来。
      我从高台上滚下来,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几乎要忘了被人爱着是多快乐的一件事,沈流响靠在我的耳边。
      “只要你说一句愿意,我保证,往后没有谁能欺负你。”
      我点头。
      我实在太累了,七年。自从拜师那天,我失足跌下悬崖,柏清柏救下我的那一刻起,整整七年了,整整七年我将自己的爱意剖出曝露众人目光之下。
      我始终在等,等他也看见我望向他的眼神。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穿心一剑。
      太疼了。
      我背过身去,靠在沈流响身上,听见耳边风雪呼啸。我将头埋进沈流响的胸膛,感受因搏斗而剧烈的心跳。
      这个男人,拥抱着我像拥抱着世上最易碎的珍宝,他站在崖顶,像是要和全师门宣战,也像是要对我许下最迫切的承诺。
      他说:“柏清白,你配不上她的爱。我今日就要你知道,七年前你在这悬崖上救下她,七年后我也一样可以。而且,我能比你做得更多,做得更好。”
      他又贴近我的耳朵:“抱紧了。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只想着我,想着我带你离开的这一刻。”
      我闭上眼,听不见耳边风声雪声,听不见柏清白剑入鞘中的叮当声,听不见往前每靠近柏清白时他发出的厌恶叹息。
      我的心,从此体会到从未有过的自由。

      02
      沈流响将我带回家中,我才知晓原来他并不是什么破落的猎户之子,而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镇北候世子。
      他不惜违逆父命,跪了七天七夜也要给我一个名分,最后不知又用了什么法子,镇北候同意他十里红妆将我风光迎娶。
      成婚后他对我百依百顺,只是百般柔情蜜意,我们却未能有一个孩子。
      我瞒着他四处求医,只为了不让他为我分心。
      侍女翠红告诉我,京城东郊新来了个医女,医术卓群,妙手回春,没有她治不好的病。
      于是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独自去了。
      竹门半掩。
      庭院里的花长得喜人,一枝重瓣荼蘼穿过半人高的竹篱开到我眼前。我拂开它,想去敲门,却听见沈流响的笑声。
      “师姐怎么有心思过来了,是每月的药引又没送去么?”
      那女人声如黄莺出谷,婉转柔情。
      “怎么会,每月的药我吃了,身子已比从前好许多了...只是,”她停下来,似乎在啜泣,“我实在不忍再看有人受苦了,我...我实在不忍心。如果有再多的童男童女因着我的病而逝去生命,我不如就此死了的好!”
      沈流响立马安抚道:
      “好了好了,我们不是先前约定好了么,要做这局总不能功亏一篑呀。你再忍忍,四年都过了,难道你还等不了这几个月么。等那颗心成熟了,我便...”
      “真的么?你真的愿意为我做这么多?我还以为你与她相处了四年,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怎么会”
      沈流响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失去了往日意气风发的神采。
      我知道,是我的泪水,我要强抑住的泪水将我完全淹没了。
      眼前的花浓缩成小小的一团,我抓过来,悲伤要浸没了我,我紧紧抓住手中的花才不至于发出抽泣。
      为什么?
      难道四年间的爱意都是假的么?
      为什么?
      难道四年的相伴都是无时无刻的逢场作戏么?
      沈流响,你是什么样的天赋,才能在四年里与你最厌恶,最恨不得拆之入腹的人同床共枕,耳鬓厮磨?

      03
      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他根本就不爱我啊。
      泪水决堤而出,再也抵挡不住的痛苦化为一声悲泣,我抛下花朵,任碎花撒了满地,拔腿往更远处狂奔。
      跑。
      我只想跑。
      华丽的衣裙被山间的野枝划破,哗啦啦掉了一地珠玉,那是沈流响一颗一颗亲手为我缝上去的。
      多可笑啊。
      师门里最风流潇洒惯会舞刀弄枪的小师弟,京城养尊处优从不伺候人的世子爷,有朝一日也会蹲在爱人脚边,细细为她挑选珠玉,也会点了油灯,火烛微光下飞舞针线。
      为了骗一颗心。
      我觉得我真是好大的面子啊。
      我真是拜他所赐,拜他把我的真心践踏,将我伤得体无完肤,才可以有一点被爱的机会。
      烈日当空,我的心似火灼烧。
      又一滴泪滚下,我伸手抹去,早因淌了满脸泪水而湿滑的脸颊,此刻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面前出现一块手帕,银白的衬料,斜底绣着一朵墨莲,并一个荷字。
      是师姐莞荷的手艺。
      我盯着这块帕子,忽然想起些久远的回忆。
      那时我刚拜入胥黎真人门下,一下子从乡野走到宫殿,自然对什么都好奇。
      东摸摸西摸摸,不小心碰坏了真人的玉瓷杯,白水洒了一地。我吓坏了,躲在凳子底下不肯出来。
      闻声而来的灵犬将我撵得四处乱窜,慌乱中踩到了破碎的玉瓷杯,我的脚被割伤了。
      就是莞荷,捧着一副银白镶丝的白手帕,为我擦干净血痕,治愈伤口。更甚至在师父问起的时候,也一力承认是她一人所为。
      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她。
      羡慕莞荷的美丽,羡慕莞荷的勇敢,羡慕莞荷的爱。
      而沈流响到来之后一切都不太一样了。
      师父境界受阻,每日闭关,几乎再未管过弟子间的琐事。莞荷也莫名开始对我抱有敌意。
      她到最后一直说我是个妖女,说我害死了全村上下五十多个人,说要将我的心挖出来,要我挫骨扬灰,永世不得翻身。
      然后渐渐地,本来就嫌我幼稚,不和我多接触的柏清白也这么认为了。所有人看着我,都像在看一只失了疯的野狗。
      我那时对他们的偏见,只觉得委屈,永远都在大声辩解,辩解我不是妖怪,换来的只有更嫌恶的唾弃。
      如今想来才发现当时有多荒唐。

      04
      我眨了眨眼睛,将剩余的泪水挤干。拂手推开面前的白帕,抬头发现那递给我帕子的不是别人,正是柏清白。
      “你要来杀我的话,真不是时候。我这颗心,已经被别人预定了。”我颇觉遗憾地开口,“抱歉哦,你只能等我下辈子了。”
      说罢我便想拍拍屁股起身离开。
      柏清白却抓住我的手腕,用力到我几乎以为他是想活生生把我拽脱臼。
      “等等...不,不是的。”
      我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高高在上的柏清白眼里竟有泪花。我好奇地凑近,他猛地撇开脸。
      “莞荷她...她变了。之前,之前是师兄的错,师兄误会你了。还有沈流响,我知道你与他成婚四年多了,我现在要告诉你的话,你或许也不会相信了。可是,你还是离开他的好,他或许已经不像从前了。”
      柏清白说这话的时候,始终都不敢看我。
      难道是因为内疚,还是不敢面对拙劣的自己?
      我轻笑一声:“呵。我与沈流响是夫妻,四年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你问问京城里的任何一个人,无论是最爱八卦的婆子还是尚学不会走路的幼童,哪一个不知道我们恩爱两不疑?”
      我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相信你的话,选择去背叛我的夫君?
      “你是觉得你在我心里还有一席之地,还是觉得我萧雪怡会蠢到对路人的一句话深信不疑?”
      柏清白变了。
      他过去绝对不容许有人这么对他说话。
      他变了。
      他只是忍耐,忍到眼睛涨红。过了许久,才轻轻说一句。
      “那你为什么哭?”
      对啊,我为什么哭。不是四年来的恩爱生活不曾掉过一滴眼泪么,不是四年前大婚那天就发誓绝不再掉一滴眼泪么。
      我沉默不语,转身离开。
      沈流响,这是我第一次为你掉下心痛的眼泪,也是最后一次。

      05
      回到侯府,我立马叫了翠红为我备水洗浴。
      我要将方才见到的一切都暂时忘掉,无边的水可以将我的五识降到最低。
      我遣走翠红,沉进桶里。
      胸口的伤疤隐隐刺痛。从来都是这样,四年前的那道疤,沈流响寻遍了全天下的名医都没为我抹去。
      医师们都说我福大命大,这剑再偏上一寸就要将心脏刺透,就回天乏术了。
      可这剑的位置恰到好处,避开了要害。只要沿着这道疤,将周围的皮肤轻轻挑开,捧出来就是一颗完整的心脏。
      我想是不是沈流响根本就在骗我,其实他根本就没找那些名医,他只是找了几个府上的伙夫,换了装扮骗我这道疤去不掉了,好为日后剖心作准备。
      他是不是最开始就看准了我蠢得惹人发笑,连最简单的术法都学不会,料定了我无力发现这个秘密,甚至无力反抗?
      我说我不想再哭了,泪水却又不知不觉混进浴汤里。
      我小声地在水下喃喃,希望上天原谅我这一次过错,我以后一定不要再流泪了。
      可是越想便越陷进去,越要自己不去想回忆却越清晰。
      我发狠去咬手腕,血水蔓延进水中。
      恍惚间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流响踹门而入。
      “雪怡,雪怡...”

      06
      我睁开眼。
      头顶的床幔是一片青翠的蓝,上面用银丝绑着颗颗宝石,剔透晶莹。
      是我吵着沈流响要他为我亲手做的。
      他起先不情愿,但我说我想和他夜夜躺着数星星,他便兴冲冲熬了几个晚上为我做出来。
      现在那些宝石星星,一颗颗映着我的面容,使我并不觉得甜蜜,只有苦涩。
      我动动手指,伏在床边的沈流响便醒过来。
      眼圈一片青黑,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
      却强打精神对我露出笑容。
      “雪怡,雪怡你醒了...想吃什么,我去厨房给你做。”
      我摇头。
      他的面容,逆着外面的阳光,看上去并不真切。
      沈流响又继续道:“不行。怎么能不吃呢?翠红告诉我你又去找医师看了?”
      他伸手掖着我的被角。
      “雪怡,孩子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只要你平安,我就知足了。”
      可笑。
      可悲。
      我不愿再看他,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像把刀。他要将我活活凌迟死,才甘心。
      我转过脸,望着床顶的星星发呆。
      “好啦,”沈流响凑上来,捧着我的脸,细细摩挲,“你瘦了好多啊...喝点粥怎么样,我去煮?乖乖吃完,我再给你做很多很多的漂亮裙子和星星床幔,将这间房里所有边角都嵌上珍珠,好不好。”
      我明明发誓不会再哭,却三番两次地违背誓言。上苍一定会惩罚我,惩罚我出尔反尔,巧作戏言。
      沈流响擦去我的眼泪,他将额贴上来,我的唇堪堪碰上他的脸,停留一会,他眼梢也落下泪来。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不哭不哭,痛痛飞走。”

      07
      沈流响喂给我的粥,我一口没吃,最后全吐了出来。
      我知道翠红看见一定会偷偷告诉他,所以我翻过院墙,吐在了外面。
      我吐得昏天黑地的,一只狗竟然凑过来想把它们吃了。
      我一把把它抱住,它毛茸茸的耳朵在我怀里一动一动的,温暖的小身子靠在我肩上,又要来舔我。
      一只可爱的傻狗。
      我逗它,它就会笑。
      和以前山上那只死狗完全不一样。
      我抱着它悄悄翻过院墙。
      它不叫,更不会咬人,兴奋的时候疯狂地摇尾巴。它的两颗黑黝黝的眼睛,是我见过最漂亮的黑宝石。
      自从那天我在浴桶里昏倒后,沈流响便时时看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他不做别的什么事,只是看着我。
      我想大概实在怕四年的苦心积虑功亏一篑吧。
      所幸我也在一日日的相处中,于他言传身教,表演精进了不少。
      有小狗相伴,我已经不会哭了。
      今日他借口外出有事,匆匆忙忙煮了道杏仁露便出门了,我掐算着时间,是差不多了,那边的确该着急了。
      我笑着送他离开,并保证一定会将杏仁露全数喝光。
      我装作我并不知道他怀里藏着封书信,信上写着今日要与他城郊茅舍相会,共商三日后夺心之计。
      我也装作不知道他在杏仁露里放了少量的迷药,一切只为了让我无从怀疑他的行踪。
      他前脚刚走,我便后脚跟上去。
      还是先前那个竹院。
      院里的荼蘼早过了开花的时节,有人用灵力维系,它们还是最美的样子。
      我伏在院墙边,这次他倒记得把门关严实了,我只能趴着听个大概。

      08
      莞荷的声音憔悴了许多,我想是对我的这颗心日思夜想,夜不能寐所致吧。
      她先说她这几日里如何如何想念沈流响,又哭诉过去与柏清白相处,柏清白对她如何如何无情。
      我念着这两人竟都是我真心相付的,不得不对我与莞荷看人的眼光表示怀疑。
      莞荷啊莞荷,他为你骗了我,又何尝不会为了别人而骗你呢。
      我生出这想法连我自己都要觉得可笑。
      我用什么去质疑他对莞荷的真心?我没资格。
      心脏又是一阵抽痛。
      我赶忙安抚般地拍拍它,好啦好啦,再多忍一段时间,过段时间姐姐就带你去自由徜徉啦。
      里边莞荷还在哭,似乎有流不尽的泪水。
      我突然想起似乎好久都没看见柏清白了,转念一想,他关我何事,又将他抛诸脑外,凝神去听里面二人谈话。
      只听沈流响淡淡道:
      “好了,事情还谈不谈了。”
      不愧是沈流响,抽离得如此之快,手起刀落,刀刀不带血。
      莞荷立马收了哭声:
      “是,我倒忘了,你最不爱看人哭了。”
      她又换了柔媚的声调。
      “我想,这儿终归不是长住之地。你来往路途远,又要避人耳目,我们两个说上一句话要等十天半个月,这对剖心之事也很不利。我想...”
      “你想搬进我府上住?”
      “是啊,你别看往前我与她发生了不痛快,她最是愚蠢了,只要我低个头向她道歉,她保准就不计前嫌了。”
      莞荷像是怕沈流响不同意似的,又接着道:
      “你不用怕东窗事发,我会很小心的。再说,只再有三日...”
      “你也知道只剩三日,你连三日都等不了,这么着急想入住侯府了?”
      沈流响声音冷冷的。
      “我...我这个身子...是我没用,没了法术,拖着一副残花败柳的身子,还想留在你身边...是我,是我,你就当我从没来过罢!我也不奢求治好了。”
      莞荷此刻一定是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啊。
      后头的话我没心思再听了,听他们两个你侬我侬,不如回家抱狗玩。

      09
      晚上的时候,沈流响带回来一道长命锁。用碧松石细细串成链子,底下坠着一只粉碧玺做的展翅蝴蝶,在月下亮闪闪的。上头富贵长命四个大字苍劲有力,龙飞凤舞。
      我认出来,是沈流响亲手刻上去。
      长命锁,却送短命人。
      他到底想干嘛。
      我盯着他,或许我自己也没意识眼神到底有多可怕。
      沈流响盖住我的眼睛。
      “干嘛这么看我?不要这么看我...”
      他几乎是哀求般地亲我的脸颊。
      我微微侧开身。
      小狗护主,见我不开心张着小嘴去扯沈流响的衣袍。
      我把它抱在怀里,它又立马伸舌头来舔我,舔得我咯咯直笑。
      “不为它取个名字?”
      沈流响问我。
      “烦。”
      “雪怡,你最近...雪怡,过两天我们出去游玩,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想看碧湖么,过两天我们就去,好不好?”
      我摇头。
      碧湖,我想去的。
      不过,不是和你。
      沈流响上来想抱我,又被我躲开。
      他很受伤,我未见过的碧湖的春水都要揉碎了,沁在他悲伤的眸子里了。
      他问我:“为什么?”
      我决定在离开之前,大发慈悲地告诉他。
      “沈流响,”我叫他从来都是连名带姓,“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有股花香啊。”

      10
      沈流响身上当然没有花香,他这么小心谨慎的人,怎么会忘记扫干净衣衫上沾的花粉呢。
      我就是不甘心。
      我不甘心要不明不白地离开,我不甘心为什么两次都是我要走,我不甘心四年的时光即将被另一个人抹去。
      我还是好爱他啊。
      上苍啊。
      为什么我想要的终究得不到呢。
      而莞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抢走我身边的所有东西。
      我多想这一刻,他能突然发现,发现我知道了一切,发现杀我是件会让他痛苦的事,发现原来他爱我。
      可是沈流响只是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看着我,抬手点过我的鼻尖。
      “骗人,爱撒谎的小狗。”
      好啊,沈流响,你果然很了解我。
      我皱皱鼻子,笑着学小狗拱着鼻尖去追他的手指。
      “对啊,骗你的,被我骗到了吧。”

      11
      我从翠红的口中得知,侯府里住进一个女人,安排在最偏最远的地方,日日有人过去送饭食。
      翠红说的时候很是义愤填膺,转头看见我落寞的样子,又改口说可能是镇北候遗落在外的小姐。
      我笑翠红的想象力还真丰富啊。
      我当然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于是我对翠红说我认识她,我从前在山上修炼的时候,她还是我的师姐呢。我说其实沈流响早和我说过她要来了,我与师姐感情颇好,她是来陪我的呢。
      翠红当即信了,欢快得很。
      “是了是了,夫人最近总是闷闷不乐,该找个旧相识陪着。”
      我默然点头,遣了她去折花,独身往莞荷庭院里去。
      就这一次,我想,就让我任性这一次吧。
      我到的时候,莞荷正坐在院里种花。
      沈流响为了她将城郊小院里的荼蘼,一株株地搬过来了,莞荷此刻正料理那些花枝。
      见我过来,她似是非常意外,连忙起身与我牵手,碰碎了一地花瓣。
      她踩过那些残花,款款向我走来,未说上一句话,眼里已噙满了泪。
      “师妹...我,”
      我打断她。
      这些年来,莞荷生得越发标志了。蹙眉望向别人的时候,能让人连心尖也揪起来。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什么也不必说了。”我径直越过她,“你要我的心,我可以给。”
      此时我与她的位子已与先前颠倒了,变成我在里面,而她在外面。
      我看着她眼里掩饰不住的震惊,继续缓缓道:
      “但我有一个条件,如果你答应了这个条件,我必将这颗心双手奉上。”
      我感觉额头有汗珠流下来,要流进眼睛里,很不舒服。
      莞荷似是不可置信般摇头,半晌又抵不住诱惑。
      “什么条件?”
      我朝她招手,待她走近了,终于忍不住将袖里藏着的匕首插进她胸膛。
      “我的条件就是这个。”

      12
      莞荷流了很多血,跌在地上,眼神恨恨。
      我被她看向我的一眼吓得不敢回头,匕首掉在地上也不敢捡,急忙越过她向外跑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该这样的。
      我太坏了。
      我明知道我最应该把这把匕首插进谁的胸膛,却还是用它伤害了莞荷。
      我回想起莞荷看我的那一眼便手脚发软,恶心得直想吐。
      我让我自己觉得恶心。
      我边走边想,想了很多从前的事。有师父对着我笑,叹气说我是他见过最傻的弟子。有柏清白在悬崖顶上抓着我时,手臂上淌下来的血,那些血全砸在我脸上。
      还有沈流响。
      第一次见沈流响时,他正为莞荷编花环。我吵着我要,他便无奈笑笑,将花环给我。
      我突然明白,原来是我,是我抢走了沈流响。
      现在这个强盗竟还要倒打一耙。
      闷热的夏夜来了一场雨。
      我回到院里的时候,翠红赶忙迎上来。
      我在外面淋了一身,她便心疼地为我忙前忙后。
      翠红对我真好啊。
      可她是不是也原本不属于我,属于莞荷呢?
      我趁着翠红去备热水,从抽屉里翻出不常用的纸、笔来,我一点点研墨,写下我不敢当面说的话。

      13
      今夜,沈流响并没有过来。
      翠红说他大概是公务繁忙...
      我猜到她会这么安慰我了,所以我适时地摆出撒娇的表情。
      “啊...那下次他过来,你要替我记上这笔,找他算账!”
      翠红忙不迭地点头,眼里却有挥不去的担忧。
      莞荷受伤了,他自然顾不上来我这里演戏。
      我倒是看得很开。
      可是翠红一次次欲言又止,我以为她又要说什么安慰我的话,于是我先开口:
      “不用担心啦,我没事的。”
      翠红急得快要哭出来,皱巴着脸伏在地上,她的声音被捂在衣袖里,听不清楚。
      “不是的...”
      “什么?”
      她抬起头,已是满面热泪了。
      “不是的,夫人...我,我今日从外面回来,想着小狗儿还没吃饭,就敲着碗叫它。往常它都会摇着尾巴上来的呀,可是...可是这次我...”
      我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小狗的那两只黑曜石一般的圆眼睛,常常一转不转地盯着我看的。
      是啊,它从前见我回来,都会摇着尾巴扑上来的呀。
      这次我怎么把它忘了啊。
      我连忙站起来,听不清翠红在后面喊什么了。我一心只想着要去找它,它一定就在这府上,别的地方它不会去的。
      雨滴砸在脸上,我的心却一阵刺痛。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又要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这种感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一边跑一边喊,我没给它取名字,所以只能一声声地叫着小狗儿。
      我沿着石路跑,我蹲着身子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草丛。
      天色太黑了,雨也很大,还在打雷。
      会不会它太小,太害怕,所以躲在路边的草堆里不敢出来呢。
      我趴在地上,脸贴得离地面很近。碰到冰冷的尖峋的石子时,我就会不受控制地想它。
      想它热烘烘的鼻子贴在我的脖子上,想它吃不到骨头时呜咽着撒娇。
      想它是不是已经回去了,转着尾巴乖乖坐在垫子上等我回家。
      到时候我一定要狠狠揍它一顿,让它不要乱跑。
      不,不揍它。
      只要它回去就好。

      14
      可是,我就这样看见它。
      在我希望我一次次的寻找会落空时,在我祈祷它已经溜回家等着我时,我看到它了。
      孤零零地躺在水池里。
      小小的毛茸茸的身子蜷缩在角落里。
      好疼啊。
      为什么这么疼。
      它躺在那么偏,那么远的地方,它躺在莞荷院子外面的水池里。
      里面灯火通明,外面黑漆漆的只有月光,我的小狗就葬在了月光里。
      我想它一定是跟着我出来的,它很乖,从来不会乱跑的。
      我看着它,一步步走进水池里。
      我要将它捞回来,一定还有救的。
      一定能救的。
      我感觉腰上一片湿凉,渐渐是伤疤,渐渐是我的整个身体,我泡进水池里。
      雨水,池水,都很凉,要凉进骨子里。
      我又忍不住流眼泪。
      这次我不想再乞求上苍的原谅了,我想上苍将所有的罪孽都加诸在我身上,让我死,让我挫骨扬灰,让我永世沉入湖底,让我永远痛苦。
      我只想它还能活着。
      我伸手想够到它,就差一点点了。
      泪水,雨水,汗水,在浸透我的发,我的心。
      好疼啊。
      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我慢慢失去了力气,只能不断下坠,不断看着我没能抱住的小狗,往湖底坠。

      15
      人死为鬼。
      师父却告诉我,修真之人,死后魂魄也会长眠。
      我过去是相信他说的话的。只是事实告诉我,师父他没死过,他说的不算。
      这是我死后的第一天。
      我徘徊在莞荷门前。
      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整整一夜,再加上上午的三个时辰,院里都没人要出来的迹象。
      翠红这个傻子,抱着小狗的尸体在门前哭了一夜,求沈流响去寻我。
      我如果能说话的话,一定要张嘴狠狠嘲笑她。
      别傻了小翠,沈流响不会出来的。
      常言道,春宵一刻值千金。
      翠红啊你还是在旁边池子里捞捞,把我捞上来吧。这大夏天的,昨夜又下了一场雨,我肯定很快就臭了。
      到时候下葬,记得把小狗塞我怀里,再给我偷偷捎上些宝石,你知道我最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了。
      虽然翠红脚程不快,但耐不住她有一副惊天动地的大嗓门。
      她嗷一声嗓子,总算把沈流响叫出来了。
      沈流响看到她似乎很吃惊。
      “你怎么在这?”
      唔...合着失聪了一晚上。
      翠红一急就有说不上话的毛病,在沈流响面前尤甚,这会儿憋红了脸也憋不出几个字,情急之下将小狗递了出去。
      沈流响脸色骤变,摇着翠红的肩膀。
      “什么时候的事?雪怡知道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我暗诽。
      那边沈流响等不及听翠红憋个响屁,径直大步流星地往我院里去。
      不知为何,他这一动,我竟也能动了,遥遥跟在后面一丈的距离。
      翠红跑涨了脸才跟上沈流响。
      “夫人,夫人,夫人昨夜发现狗丢了就去寻狗。不知为何,一夜都没回来。”
      “一夜!你没去寻她?”
      “找了,找了,没有,到处都没有!”
      沈流响脸色苍白,抬脚又要往我院里去。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转身盯着翠红怀里的狗。
      “这个..”他的声音在颤抖,“你在哪里找到的...”
      翠红被吓坏了,惨白着脸指向水池。
      沈流响先是呆愣了半刻,随即像疯了一样地跳进湖水里。

      16
      我笑。
      看他的样子,倒像是要为我殉情。
      我好整以暇地靠在岸边的石头上,等着沈流响将我捞出来。
      他浮出水面时,我还以为是见了哪个淹死鬼。他抱着我,却像比我死得还难看。
      翠红大嚎一声扑上去,泪水像不要钱一样的流。
      我对比着翠红哭到快要晕厥的表情和沈流响呆若木鸡的眼神,有些晃神。
      鬼是不会流眼泪了。
      可我的心还在流。
      我以为自己可以笑笑,然后坦然接受沈流响不爱我这件事,却不知道当这个事实摆在眼前时,竟还是会难过。
      终究是没法释怀。
      沈流响抱着我的尸体,一步步走到我的院里。
      他将我放在有着星星顶的那张床上。
      我想他还是懂我的。
      随即他拉开床边的抽屉,将我珍藏的爱不释手的宝贝一件件挂在我身上。
      这我更满意了。
      我的脸青里透灰,并不漂亮。
      可是有好多珍珠,好多宝石,我就很开心。
      沈流响拿到最后,拿起一张洇了湿墨的信纸。
      他将它轻轻展开。
      我忽然想起,这是我死前写的,那大概是遗书吧。

      17
      “沈流响,展信佳。”
      开篇是最无聊的客套话,我撇撇嘴,自己都不想看下去,写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可以假死一走了之,没想到真死了。
      命运,有时候真爱捉弄人。
      “你有没有收到(划掉)你什么时候看到这封信的呢?是晚上,还是早上?
      我希望是夜里,最好有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因为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是这样的天气,我希望你看的时候,也是这样。
      你(划掉)
      我(涂黑)
      算了,不想说什么了。
      只想和你说一句抱歉。我今天去见了师姐,我知道你将她接回了府里。
      我很坏,我是个小肚鸡肠的坏人,我用刀刺伤了她。
      因为我嫉妒。
      还记得么。我们第一次见面。
      算了,不谈了。
      好吧。
      如果你在看的话,替我跟师姐道个歉好么。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划掉)
      对不起。我是个胆小鬼。”
      又怂又烂的几句话。
      我写的时候雨水不停淌下来,纸张湿得一塌糊涂。
      到现在,沈流响看着看着流下泪来,他的泪水加上我的雨水,都要将薄薄的纸打烂了。
      沈流响将信纸挪开。
      泪水便滴下来,滴进他的手心里,聚成小小的一窝。
      为什么。
      为什么会流泪。
      我好想问问他。
      我想不出答案。
      沈流响就这样静静坐着流泪。
      翠红却哭着跑着,双手捧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东西进来了。
      我头一次从沈流响眼里看到迷茫。
      翠红差点在门前绊了一跤,手里的血滴答滴答落在地砖上,鲜红的一滩。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怎么会这样啊...厨房的阿朱让我拿过来的,说是夫人要拿来的...怎么会这样啊...”

      18
      没错。
      这就是我要给莞荷的心。
      我特意吩咐阿朱给我新鲜挖的。
      猪心。
      看来阿朱大有可用之处啊。
      我绕着圈看翠红手里的心,这颗猪心还冒着热气呢。
      可惜了。
      我为阿朱感到可惜。
      这颗猪心只能用来炒着吃了,发挥不了它原本的用处了。
      因为本来应该用它来冒名顶替的,我,萧雪怡的心,已经凉透了。
      沈流响迷茫的脸有一丝龟裂,他像是被抽走了魂般站起来,木木走上前。
      然而下一刻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被夺舍了。
      沈流响突然大笑着接过那颗心,大笑着越过翠红,夺门而出。
      我顿时被一股大力牵扯着跟他出门,直到他颈上的珠链掉下来,碎了一地,那种牵扯感才消失。
      他盯着突然碎裂的珠玉半晌,随即才是真疯了般又哭又笑地往远处狂奔,手里还举着那颗猪心。
      一路上吓到不少侍女。
      我望着他的背影,不禁大为感伤。
      怎么我爱过他,他却疯了。

      19
      大概是天要收我,我忽然觉得一阵晕眩。再睁眼时,竟躺在一处洞穴里。
      我翻转身子,摸摸屁股,这底下的草太硌人了。
      咦。
      我突然想起来。
      我已经死了。哪来的屁股?
      我再一摸,毛茸茸,软乎乎的。
      难道投胎成狗了?
      不是要先喝孟婆汤么。
      我本就不灵光的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听见久远的熟悉的嗓音。
      “哎呀呀,小徒儿,你怎么死了呢...哎呀呀。”
      我被人抱进怀里,正面对着一张苍老的脸。
      那苍老的脸贴近我的身体,然后疼惜般蹭来蹭去。
      “哎哟哟,可怜的,可怜的。”
      是我许久未见的师父,胥黎真人。
      没想到再见面竟是天人永隔,我悲从中来,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
      但传出来的声音听在耳朵里,竟像乌鸦叫?
      我这才发现,我竟变成一只通体青黑,尖嘴长喙的,小乌鸦。
      我急得扇动翅膀——师父,你在搞什么啊!
      “哎哟哎哟,生气了生气了...不着急,为师慢慢说给你听...”

      20
      原来我一直都是一只乌鸦。
      师父当初把我从雪地里捡起来,周围村庄经历了一场大火,大雪将五十几条人命都埋进土里了。
      他用一口仙气将我救活,又教我法术,助我修行。只是不知为何,我醒来后便忘了自己是只乌鸦。
      师父不再小乌鸦小乌鸦地叫我,他为我起了个新名字,萧雪怡。
      “你当时不知道有多喜欢这个名字。”
      他一边抚摸着我的羽毛,一边嘟着嘴说。
      我忙不迭跺跺自己的爪子——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哪想你居然死了...幸好为师已突破境界,把你救活。不然,我们小乌鸦可去哪里找妈妈哟...”
      我大概了解了。
      师父算到我已身陨,当即劈开了山门冲进侯府就把我抬出来了,用了许多天材地宝堪堪把我的气提住。
      只是化形是暂时不可以了。
      “这儿灵气充裕,最适合修炼了。”师父摸摸我的爪子,干脆提起来放在手心,“大家都在外头,你要去看看么?”
      大家?
      不要,不要。
      我忙摇头。
      “好好好。”师父笑了笑,转身便要离开。
      大家...
      我望着师父离去的背影,还是偷偷钻进他衣袖里,跟着他一起出去。

      21
      沈流响就在外面。
      跪在寒天雪地里,一张脸冻得冷青。
      他瘦了好多,也憔悴了好多。
      身后一字排开,分别是我的师姐莞荷,师兄柏清白,还有不太熟的长老,和长老的徒弟们。
      我啧啧称奇。
      好家伙,这么多人。
      见师父出来了,他们都迎上来,或关切或冷漠的面孔将我和师父团团围住。
      只有沈流响,依旧跪在那儿。
      师父却偏偏推开那些围上来的面孔,走向沈流响。
      他问:“徒儿,你可明白了。”
      “不...”
      “你执念太深。”
      沈流响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虚空一处,双目赤红。
      师父继续道:“你的执念是爱太深。”
      我腹诽:是啊,爱莞荷太深。
      “你爱雪怡太深。
      “你爱她,要为了她骗你师姐的心,为她治疗心疾。
      “最后究竟治好了么?
      “你爱她,要为了她假装去爱另一个人。
      “最后她还在你身边么?”
      沈流响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淌下泪来。
      师父又转向柏清白:
      “你擅自离开寒狱,罚你再关个十年。”
      他又转向莞荷,莞荷在簌簌发抖。师父却没再说什么,只是长叹一声,半晌道:“你走吧。”竟是要逐出师门。
      我躲在师父的衣袍里,一遍遍看过他们的面孔,我最想再多看一眼沈流响。
      他爱我。
      我想用这个认识,再多看一眼他。
      师父却无情地撩了衣袍,转身走了。
      他往山下去,众人都是见怪不怪地向他行礼,我却看见沈流响一声不响地坠在后面。
      “小乌鸦小乌鸦,”
      师父突然出声,将我拿起捧在手心里。
      原来他都知道。
      “你猜猜,我将什么给你带来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一只小狗。
      不,我猛地眨眨眼。
      是我的小狗儿。
      现在,我的小狗儿变得比我还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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