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八玖拾

1、母亲

　　一

　　照片有些泛黄了，边角的褶皱翻翘着，在灯光的倾泻下略微发灰。本该显出景象背景的，却是模糊不堪着晕出另一番苍白的像。

　　在母亲恬静的笑，和因灯光打下而留在眼角的阴翳下，我仿佛又望见母亲那最初谈起他时眼底弥漫的柔情，和在无声中悄然划过眉目，最终却堪堪停在红润的脸上的泪。

　　“他啊，是一个超级固执，蛮横到不讲理的人。他啊，是那个牺牲自己一生幸福，养育我，将我人生中，因为种种不堪而留下的空缺补满的人。”

　　“他啊，就是我的二叔。”

　　二

　　天空已然斜斜的落了半边的光，带点张扬却又归于平静的霞红。昏黄的暮色被沉重的云压着，变得晦暗又带点死气。盘旋低飞的鸟叫唤着，沙哑的声调扬起，最终在一声声凄然的短促中戛然而止。

　　彼时，小菊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直勾勾地望向村里那条归路。小菊在等着她的父亲，却终未见到想等的人。

　　她听到有人对母亲说了些什么，内心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话语中的“走了”的深层含义，便望见母亲跌在了冷硬粗糙的水泥地板上。

　　在小菊年幼的充斥着农务与生计的心里，没有知识，也便没了离开与死亡。她只是看着母亲很伤心，看着她发白的脸，抓握着紧得变了形的手和那双忽如死灰的眼，她只是看着。

　　至于父亲，也约莫只是不见了那么段时日。

　　等到浑浑噩噩穿过那些荒谬的场景，略过所有人望向她时带上同情却又含着看好戏的冷漠，和对她所谓“不为父亲离去掉一滴泪”的鄙厌的眼神。

　　小菊才在实实踏上厚实的尘土时恍然发现，她母亲最终跟了别人，不要她了。

　　“阿囡，别去，也别怨。”奶奶的唇蠕动了一下，似想说些什么，却终化为一声叹息。

　　屋外的阳光慵懒地躺着，暖洋洋的风在叶间戏流。远处扬起的尘土在空中张扬着最终落下，蛰伏着下一次昂扬。

　　小菊伸出手，挡住袭上面孔的光，回头望了望未被外面绚烂照拂半分，被岁月蚀剥得成了骨灰色的老屋，漫不经心地冲屋内面容慈祥的老人说道，“我不去，我也没什么可怨的。”

　　她坐在门槛上，身上一件大红袄子，显得不怎么合身，看着可笑。

　　小菊只是懒懒地笑，不在意地冲奶奶摆了摆手，“我去田里看看。”还未等老人回话，便蹦跳着跨出门槛，留下了一个灰扑扑的有些冲冲的背影。

　　空旷的天里，只是流涨着有些灰白的云。中空枯枝的古树，顶间蟠着几抹墨绿，气象苍古。

　　透过婆娑的眼，午下一抹残阳远远近近愈加变得模模糊糊。眼角有些酸胀，小菊便伸出手，胡乱地抹了抹脸。她存了心思不想回去，可随着幽暗的夜色渐渐席卷上漫天，思绪便不自觉活络。

　　她想了很多，那熟悉的却将她拒之门外的屋，母亲抚着小腹恬静的笑，以及倚在她身旁身形健壮的陌生男人。

　　还有最后母亲察觉到她时，眼底呼之欲出的让人看不穿的复杂。

　　又是那种神情对着她了，小菊想，就是那时把她推向年迈的奶奶所露出的神情，克制又隐忍，在不舍的惜别中又不免带了一丝如释重负。

　　就在这时候，小菊才突然明白父亲的离开不仅是生活就少了个那样对她好的人，而更是她不得不去面对父亲曾经用肩膀扛下的波涛汹涌，不得不去拨丝抽茧着长成一幅可悲的大人面貌。

　　又忽然间，身上传来一阵热气，抬头便撞上奶奶紧绷的下巴，身上也传来一阵的颤动和压抑的哽咽。“别哭了，以后跟奶奶好好过。”小菊迟疑着点了点头。

　　日后，很苦没有钱，小菊便要扛下田里的活，很累但也没了先前那份因迁怒而对事实的怨恨。

　　那一日小菊兴冲冲地赶回家，却只见着一份兵荒马乱，又对上了在父亲离世时的可悲怜悯。她心下一冷，腿脚有些发软，再从迷茫中清醒，便看见奶奶半倚着身子，柔和地看着她。

　　并把她推向另一个冷硬的怀抱，轻说：“我走了，不要怨，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