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长安》悠然若水

1、第 1 章

　　仲夏的申城，仿佛整个城市都置于一个大而无边蒸笼里。
　　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如精致的玻璃模型一般，闪着斑斓的光，像随时要扭曲融化在这蒸腾的热气里。一早开始在天边聚集云层，在城市的上空漫卷开来，乌沉沉的云层渐渐遮住了大半个城市的天空。

　　同达科贸公司在繁华的陆家嘴占了两层写字楼，江明月工位旁的落地窗可以直接望见黄浦江，她盯着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出神了好一会，听到身后有人走动，才转回头，继续清理工位。

　　江明月的工位临窗，是主管位，她的对桌是成本科主管段姐。
　　一年前江明月晋升资金科主管以来，段姐把她视为强劲的竞争对手，两人关系一直处得不温不火。自从江明月申请调回京城，段姐的态度一下了亲切和蔼起来，越是临近江明月调离，段姐越是有点热情似火的架势，让江明月有些无从招架。

　　譬如此时。
　　段姐把工作都放在一旁不理，靠在工位边，帮着江明月把不需要交接的文件一页页的投进碎纸机里，用知心大姐的口吻问：
　　“总部那边的岗位定下来了吗？”
　　江明月迟疑了一下，说：“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江明月笑笑：“现在肯定是照顾父母更重要一点，我父亲手术之后恢复得很慢，我再不回去，就要把我母亲的身体也拖垮了。只好先回去，别的事情再慢慢打算。”

　　年初的时候江父做了颈椎置换手术，江明月请了一个月长假回去看护，整个部门都了解情况。

　　想到江明月的情况，段姐叹口气
　　“唉，你们这代都是独生子女，父母生病也没个帮手，真是辛苦！不过我提醒你哦，你家苏老师条件那么好，大学里又那么多的女学生，现在的女孩子，可不管对方单身不单身的 ......你可是要看牢一点！”
　　段姐以过来人身份传授自己的婚姻经营之道，江明月心不在焉地应和了一声，

　　工作已经交接完了，桌面的所剩无几的文件也已清理干净，江明月跟保洁借来抹布，把桌面擦拭了一遍。

　　拉开抽屉，发现里面还有一小罐没喝完的茉莉香片、半袋姜汁红糖粉，她把这两样东西拿出来，又在下面发现了两小袋中医院开的方剂颗粒，看着中药颗粒，觉得那又苦又涩的中药味道仿佛在嘴里漫延开，甚至胃都跟着撕扯疼痛起来。

　　她把两袋中药颗粒连同其它东西一起丢进了保洁间的大垃圾筒里，又到茶水间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喝下去大半杯才觉得嘴里苦涩的味道淡了些。

　　看看时间，快上午十点钟了。
　　江明月最后郑重的向领导和同事道别之后，离开了这个工作了五年的办公楼。
　　走出大门的时候发现心中其实并没有太多不舍。

　　她用手机叫了网约车，从定位看车辆距离她不太远，就提前到预定地点等待。
　　才站了没有一分钟，便有一种汗流浃背的感觉，京市的三伏天虽然也是酷热无比，但比起申城的热倒还是要好一些，想到这层，她便更期待快点回到京市了。

　　此时手机响起来，显示了一串并不熟悉的号码，猜想是出租司机，便接了起来。

　　“哎呀不容易，终于接我电话了！?”不能再熟悉的的声音和嘲讽的语调。

　　江明月的胃条件反射一样扯了一下，她做了个深呼吸后才道：“您好。”

　　“噢哟！要用别人的手机才能打通你的电话哈！”

　　江明月其实很想挂断电话，但近三十年的教养告诉她这样非常不礼貌，便只是沉默着。

　　“户口本我已经给昀玮啦......我一早就知道要有这一天，不过这样挺好的，谁也不耽误谁！当初昀玮要同你结婚我就不愿意，你早前在京市的事情我也是知道的，这种事情一打听就打听到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昀玮鬼迷了心窍啦，早要是听我的话哪至于有现在哦！一下耽误了好几年时间，要不然估计现在孩子都会叫人喽......”

　　江明月握着手机的指尖发白，颤抖的手指按了几次才挂断了电话，然后这个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上出租车平复好了一会，她才觉得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缓和了下来。拿起手机拔了苏昀玮的号，很快便接通了，苏昀玮轻声道：

　　“明月。”

　　“你出来了吗？”

　　“......还没有。”苏昀玮嗫嚅着：“明月，我们......”

　　“刚才你妈妈给我打电话了。”江明月打断了他。

　　“......”对方沉默了。

　　“我今天已经在公司办完工作交接手续了，马上就回京市。我想我们已经把该聊的都聊透了，对吗？”

　　“......”依然没说话。

　　“再拖延也是一样的结果。半个小时后民政局见，好吗？”

　　“......好。”

　　大约一个小时后，江明月从冷气十足的民政局大楼里走出来，手里拿着烫着银字的红本本。心不在焉的走出玻璃门，被扑面而来的热浪逼得倒退了半步。

　　“已经到中午该吃饭了，咱们就在附近吃点东西吧”说话的是刚刚成为她前夫的苏昀玮。

　　江明月笑了一下，晃了晃手里的离婚证说：“散伙饭吗？”

　　苏昀玮一时语噎。

　　江明月瞟了他一眼，心想都心平气和的走到这一步，不该再留个咄咄逼人的最后印象，但故作风度一起共同缅怀他们半途夭折的短命婚姻，也确实难为她，便补充道：
　　“没时间吃了，我下午的飞机。”

　　“那我送你到机场。”

　　江明月点点头。

　　去机场的路上，车箱里有些尴尬的沉默。苏昀玮打开收音机，里面传出一首英文歌曲，歌里大概唱的是“......people come...... people go...... ......particular diamond was extra special...... ....you might be gone...... ......And the world may not know...... .....”

　　歌曲不算忧伤，歌词倒有些应景。

　　苏昀玮换了个台，电台里的主持人正欢快的跟听众互动着，互动的主题是你最喜欢的申城特色小店。

　　江明月想，这个主题她倒是有一点发言权。

　　曾经有很多个类似的周末，她和苏昀玮流连于申城的艺术区里，田子坊、800、M50......或是慕名看展，或是信步闲逛，或是各自找一本书伴一杯咖啡，靠在一起，半天不说一句话，或是去撸一个下午的猫，回家前用胶带互相拍拍打打，检查有没有猫毛留在身上。

　　那时候他们刚结婚不久，是一段甜蜜的时光，江明月以为她的余生都会在申城渡过，开始认真的打量这座城市。她自小在京市长大，本觉得大城市应该大同小异，留心之后就发了申城的精致和浪漫，申城的浪漫是不是刻意营造的，而是经年沉淀后入髓的气质。当时她想，虽然这里和京市很不相同，但是过一生也是很好的。

　　电台里正在讨论一个撸猫咖啡店，主持人说：

　　“听众雨神快来说：那只撸猫咖啡馆我也经常去，店里有一个叫李逵的黑猫，长得特别酷，其实萌得不得了。人一靠近它就用头蹭来蹭去，用手一摸马上就倒在地上打个滚亮肚皮... .. ... ...”

　　江明月也忆起了那只李逵，还想起来那只猫每次都跟苏昀玮更亲近一点... ... ... ...苏昀玮伸手又把广播关掉了，车里回归了静默。

　　半晌，苏昀玮问：

　　“调动手续办理的怎么样了？”

　　“嗯，回京基本没问题，岗位暂时定的是成本会计。9月份会有几个竞聘岗位，我可能会试一下。”

　　苏昀玮嗯了一声点点头，又道：“还会再回申城吗？”

　　“办理正式调离手续的时候会再来一次的。”

　　“你调回去真的没问题吗？......会不会有什么麻烦或者不方便的地方？”苏昀玮踌躇半晌还是问了出来。

　　江明月愣了愣，她明白苏昀玮指的“麻烦”和“不方便”是什么，笑了一下：

　　“没什么不方便，一份工作罢了。”

　　车子驶进了机场附近的迎宾道，很快便到了航站楼国内出发的入口。

　　江明月大部分东西都已经快递回京市，手边只带了一个小型的登机箱。

　　入口门前车辆即停即走不能长时间停留。江明月一边下车一边示意苏昀玮不用下来，她自己去取箱子就好。

　　苏昀玮还是下了车，从后备箱里取出了箱子送到江明月手里。

　　“那么，”江明月抬起头看着苏昀玮笑了一下“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苏昀玮伸出双臂把江明月揽进怀里，他揽的有些紧，把人扣在自己怀里，又把头按在自己肩窝上。
　　江明月怔忡了半刻，抬手在苏昀玮背上拍了拍。
　　过了一会儿，苏昀玮才低低闷闷的：“明月......我...... 对不起。”

　　江明月禁不住鼻子有些发酸，但她不想哭，曾经海誓山盟，曾经心有不甘，但此刻，离婚，离开，是她想要的一个结果，她没理由哭。

　　她调整一下呼吸，抬起头，从苏昀玮怀里出来，把他双手推回去，重新笑了一下，眸子清亮如初：

　　“保重。”

　　说完便拉起箱子头也不回的走进了航站楼。

　　谁也没注意，在苏昀玮车的后方停着辆一出租车。

　　出租车后排坐着一名男子，正注视的江明月的背影，直到她走进玻璃门，消失在视野里。

　　中年的出租司机打了个哈哈：

　　“哟，机场送别，好浪漫啊，跟拍电影似的。”

　　他从后视镜觑了一眼自己的乘客，这名年轻人看上去约莫二十八、九岁，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头发胡须都修理的干净整洁。乘车这一路电话微信不断，他拉出租很愿意跟形形色色的乘客聊上几句，今天这一路竟是没说上一句话。以他阅人无数的眼光看，这应该是位小有所成的商务精英。

　　‘精英’似是对刚在前面拥抱送别的情侣挺感兴趣，见那姑娘进去了，又盯着那小伙子看。

　　他见‘精英’没有下车的意思，就问：“您是在这里下车，还是往前开一点再下车？”

　　听到司机问，‘精英’才收回目光，道：“我在这里下车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