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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你等等我,好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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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来临,世初淳的嘴巴干裂,露出表皮底下的粉肉。
小孩子没说,监护人没注意,那裂痕就反反复复地撕裂愈合,愈合撕裂,直到最后结的痂缓缓脱落。
在织田作之助看来,这本是没什么的,连他受过的最轻微的伤都比不上。在他看来,能称得上严峻的,唯有生死大事。
而这生死大事,在收割掉不计其数的性命的他眼里,也着实是单薄了些。
当前的织田作之助,没有看顾自己子女的常识,连怜悯、关爱的成长亦是慢吞吞的乌龟,爬行速度超级无敌缓慢。
他抚摸着女儿嘴边结起的浅茶色硬皮,微微突起的指腹搁在上头,来来回回地摩挲着,略带着惊奇与疑惑。
贫窭是扎根在血液皮肉里的顽疾,肉眼无法捕捉,却潜伏在生活里的每个角落。它影响着人的方方面面,一刀一刻痕,直至将其塑造成清苦的形状。
屋子里御寒措施少,基本只靠棉被。每逢冬季来临,世初淳就被冻得直打颤。织田作之助把她抱在怀里,也只能缓解一时之急,脚底长的冻疮通红肿胀,要人直发痒。
世初淳下意识要去挠,被监护人捉住了手。她用腿去蹭,被长辈的膝盖抵住。
织田作之助单手握住女儿两只脚腕,放在自己的小腹前,给她捂脚,捂热了才放开。
孩子说痒,他就给她挠。保持在不轻不重的力度,不至于失了分寸,挠破皮,增添不必要的感染。
经过赛尔提的提醒,织田作之助才有所悔悟。
他自个粗陋着过日子,也就罢了。既然收养了孩子,就不能让女儿跟着他一同过着简陋的生计,这才终于想起来要给孩子购买药膏搽。
他原先就过着粗浅到能维持一日三餐,不在乎吃穿用度的生活,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难以认知到养育了孩子,须得做出什么样的改变。
织田作之助有能力、有技术能改变现状,只要他违背之前定制的原则,重拾杀人的工具,换取富贵也只是几条人命的事,就跟以杀人为买卖传承家业的揍敌客家族一样。
可他不愿意这么做。
兴许将来,他会将女儿看得比他定下的规则还要重。
宁可颠覆平静如水的时光,打破实践还未得到偿还的梦想,也要竭力为自己的女儿做到些什么。然而,目前的他还没有到达那个阶段。
没有抚养世初淳的织田作之助,擅长掠夺,从未有过给予。
有时他抱着小孩子,掌心拍着她的肩,哄她入睡。
他的手掌能从女儿的肩头,覆盖到她的前襟。只要他用力摁下去,无视掉孩子蚍蜉撼树的挣扎,手心下的孩童就会被他简易地压成一张血肉淋漓的纸张。
她会迅速七孔流血,还会在他怀里不受控制地失禁,会走过大多数生物的必经之路,在细菌、微生物的作用下,化为一滩没有意义的血肉,会逐步地腐烂、发臭,和以往死在他手下的人混为一体,分不出区别。
想到这儿,稚嫩的孩童轻微侧了下身,嘴唇划过他的脸颊,织田作之助收起那些血腥的、带着暴力的念想,把女儿拥进怀里,让她的脸依偎着自己的胸膛。
他的动作轻缓,搀着他自己都没觉察出的温柔。
这种情绪能称之为爱吗?
起初收养世初淳时,幼小的孩童在织田作之助眼里,与往常养育过的动植物没有什么不同。
真要计较区别,大概是他以前养的仙人掌、小乌龟都死了。现在这个孩子,虽然反应慢半拍,相较于他接触过的群体来说,太不机敏,但是活得挺好不是?
应该是死掉的那些动植物们不中用。
当他握着女儿的手,观察到她憋屈到极点,快要郁闷坏了,依旧强忍着宽慰着自己,不向他发作的模样,觉得可爱至极。
他抬起脸,对上客厅里悬挂的镜面,才发觉嘴角挂不住莞尔的笑意。
是沦陷的伊始啊。
当他能够注意女儿的伤情,为她的悲伤而动容,因她的苦楚心生疼惜,那么,她才真正意义上地走进了他的生命。
可那并不蕴意着二人份的幸运。
相逢未必预示着结缘,也可能是平地生劫。
就是揣摩不来何时应验。
好说歹说,织田作之助算是成功地拉扯着孩子长大。只要人没断气,再苦的生活依然能继续维持下去。
织田作之助手头没钱,就下赌场赌博,靠预知能力回本。偶尔会带上总是被关在家里的世初淳。
赌场乌烟瘴气,摇色子的、下赌注的、输红眼了的赌徒、偷梁换柱的庄家……打着赤胳膊的男男女女放开了嗓子吆喝,时不时穿插着推搡与辱骂。
室内抽烟的烟民之多,聚拢起白色的雾气要将群众都吞没。
世初淳被烟熏得头昏,全程捂住鼻子。她思量着,收养她的人,前脚放下暗杀者事业,后头运送危险物品,现在还沾染赌博。
要不,她还是快点自强跑路吧,这个家迟早要完。
而织田作之助赚够了钱,见好就收。他走出赌场,嗅嗅孩子衣领上沾染到的烟味,眉宇染上几丝不愉。
他的孩子,还是不要当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味道比较好。
下次不会再带她来了。
织田作之助一回家,就放水把孩子给洗了。
世初淳坐在浴盆里,水面飘着几只小黄鸭,一捏一句嘎嘎嘎。
草长莺飞,又是一年好时节。
织田作之助发现收养的孩子不是个哑巴,她只是不会听、听不懂,更说不清楚当地的语言,此时距离他抚养女童已经过了好几年。
世初淳先前发出的咿咿呀呀,都被他认作是哑巴独有的音效。
如今乍一醒觉,原来孩子发音方面没有毛病。
就是到了这个年纪还不会说话,大概率是智力有问题。织田作之助抱着傻女儿,摸她脑袋的手沾了点他自己也意识不出的怜爱。
他开始教女儿念自己的名字,此种行径难度之高,无异于让结巴初登台,就得开口唱rap。
织田作之助贴着女儿的耳朵说:“织田作之助。”
孩子躺着一动不动。
他推醒睡着的女儿,指着自己,“织田作之助。”
女儿拍开他的手,让他别扒拉自己。
织田作之助捉起女儿的手,贴着自己额头,意为他的意思,再重复了一句,“织田作之助。”
世初淳抬起一只眼皮,寻思着,这人大半夜不睡觉,唠唠叨叨地说些什么呢。
有事不能大白天说吗,非得当夜趁热打铁?
她在家里发了一天的呆也挺累的呀。
莫不成养了孩子之后,家长的智商、情商,会同他的杀伤力一起,齐齐地跌进了谷底?织田作之助以后还会不会恢复,还是仅针对她一个人的呆愣?
困惑不已的世初淳坐起身,见养父大半夜的,教授她文字读、拼、写,却又偏偏不拿纸和笔写下来,方便指导。
看不懂。女童倒头就睡,又被摇醒了。
两人存在着巨大的沟通障碍,这么明显的问题,一方有口问不出来,另一方完全没领会到。织田作之助只得缩减自己的名字,单挑出姓来,教她叫织田。
经过些许波折,各方面要多迟钝有多迟钝的监护人,总算是顺利地让抚养的孩子知晓了他姓氏的念法。
他乐得抛高了孩子五、六次,被抛到半空的世初淳捂着肚子,感觉中午喝下的小米粥都要倒流了。
领养人在她的手心上写名字。织田作之助。一笔一划,工工整整。似大阴阳师施予的强力封印,也似以一人的意志穿梭时空烙下的符咒。
名字是最短的咒语,联系你我,囚禁私情。
写在手上痒痒的。是致毒的蝎子顺着细小的血管走势,爬到了世初淳的胳膊肘,绕过肩膀,咬住了供应全身血液的心口。
一种难以言明的麻意扩散开来,在世初淳的周身游走。
意识到孩子能学点东西,织田作之助购买了五十音图图册,教导女儿基础的知识。
没有对照本,世初淳根本记不住异国他乡的字。他写到第八个字,她就忘了前三个字写的是什么。
她本身平庸凡俗,不是什么聪敏之人。
读书的时期,一大段文言文要背好久好久,纯靠死记硬背才能勉力地记住。第二天起床,又忘了个干净,只能重头背起。
她的同桌不同,打开书,读三遍,书一合,倒背如流。
世初淳望着她,望到了两人横贯的宏壮天堑。
她在这头,钦羡,同桌在那端,耀眼。
她早早地接受了自己的一无是处,可总有比她光鲜亮丽的人出现,衬得她一身灰扑扑,提醒着她破绽百出。
把个人价值看得太低,连嫉妒的情绪都缺乏生产的空间,是潜意识里认定自己不配。
坚持不懈的织田作之助,终究是让世初淳学会了他整个名字的写法。
世初淳找了半天家里纸和笔,遗憾地察觉她找到了,身高也够不着。只能反过来,在织田作之助的手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世初淳。
“世初。”织田作之助顺着笔画叫出了她的名字。
不知道为何,被辣椒呛到,被奶粉噎住的感觉重新浮现。
心头传来的钝痛疼得她一下坐不住,直直地朝前摔倒,织田作之助一把揽住她,稳稳当当地接住。红发青年摸着她的后脑勺,说了一句什么。
窗外的雨水淅淅沥沥,打下稀稀落落的繁花。是天在哭,还是她的心在哭,实难分辨。唯有一个念头分外的明晰——她一直、一直在等这个人呼唤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会形成这样毫无根据的念想,正如她对这个人没来由的倚赖一般,自打看见他的第一眼起,恰似无根的浮萍四处寻觅,千辛万苦,最终找到了依傍之地。
“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吃苦。”
“我也是人生第一次做父亲,没有经验。我会好好地学习,尽力做好的。”
处于蒙昧间隙的青少年,掀起眼睑,整个人散发着诚挚的辉光。他捧着幼童的手,脸颊在上边亲密地磨蹭着,口中叙说的言语令人忍不住信服。
“世初你等等我,好吗?”
回应他的是张开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