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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亲切、温和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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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磕到桌角的脊背、腰部如有钝刀在侧,被攥着的手腕疼得厉害,估计淤血了,回头是要青紫的。
假如她还有机会回头的话。
世初淳想。
大概率是没有了。
早有预兆的事,只有等可怕的灾厄真正降临,人们才会正视面前发生的不幸。
要从何说起,说,是芥川龙之介穿走了她的衣衫,她拿到的不是自己的衬衣。还是说,她的确不是港口黑手党的人,可屋子的主人是,大摇大摆住的两个客人也是。造访的坂口先生也是。
难道她要辩解称,她本人不是港口黑手党的成员,但她终日与中原中也一心铲除的势力往来密切?
再多的借口亦是无用,于既定的事实无辩驳之处。
此时再拉衣领已成多余,张口解释是百口莫辩。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降落,世初淳扼腕之余,不合时宜地松了口气。
她对自己的欺蒙感到压力,直诉事实,又无异于成为了妄称预示未来的先知。种种选择推动着她来到这个时刻,现下唯有直面现实这一事项。
“中也真是温柔,还提供选项让我选。”
假如能看在他们相识一场的情面上,判个缓刑,让她交代下后事就好了。
是不能的吧。
毕竟,他们之间纤若丝线的交情,在剥开残忍的真相过后,只会徒增中原中也的杀意。
“我选现在死。”
和那个家伙一模一样的回答。
那股在胸臆翻搅着的憋闷郁气更上一层,中原中也咧开嘴,与狰狞的笑容同时浮现的,是眸底翻滚着的煞气。
少年人的情感,纯粹而容易走极端。以至于爱极爱,恨极恨。沉溺时亲亲蜜蜜,巴望着一天二十四小时能黏在一起。反之,眼里绝对容不得半点污渍,稍微沾点尘埃都会迸裂出难以遮掩的瑕疵。
“那我成全你。”
掐着她肩骨的手转移,转为箍住她的脖颈。上头的劲道愈发加重,制得世初淳喘不过气。
她的左手松开,单条腿屈下膝盖,半蹲到地面,能做到的只有触碰到她夹来的娃娃,任由那软绵绵的触感尽可能地治愈正落在她身体、心间的伤口。
来自镭钵街的异能者,不需操控重力,都能轻松地使用他的体术将人置之于死地。偏偏俯身、低头,原本平平无奇的简单动作,现如今做来显得尤为艰巨。
每个肢节的运动,沉重得像是自我搏斗。
“世初淳,你其他的党羽呢!是躲起来做埋伏,还是放心你一个人能搞定?”
自觉遭受背叛的中原中也,沉痛地审视着冷汗直流的爱侣,“知道我要抹掉横滨的黑夜,故听从首领的调遣,煞费心机地给我演了那么久的戏,在你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刻怎么不出来营救你?”
利用他,针对羊组织。
亏他还信了,才会让省吾他们……
纵然被收留自己的组织成员质询私心,纵然看到了世初和黑手党有私的成堆的关联证据,中原中也依旧坚持维护她与港口黑手党之间是清白的,得到的却是一心维护的女生身穿黑手党标志衣服招摇过市的回应。
衬得他像个自以为是的傻子一样……
“袭击羊组织成员的计划,也是你——”
中原中也咬牙切齿,睚眦欲裂的眼角近乎是要控诉了,“要不是你泄露的羊组织机密,在私底下通风报信,港口黑手党怎么会对羊组织的部属知根知底!晶他们也不会下了黑手党的牢狱!”
是他轻信了羊组织之外的成员,才会判断失误,失了偏颇。
是他有负组织的恩情,没能做好称职的领头人身份,导致自己的伙伴被生擒。
他是个失格的首领。
这就冤枉她了,世初淳要张口,扼住她脖颈的力道扣得更紧了。
“再多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压在她身上的少年,恶狠狠地威胁着。浑然不觉自己的立场本就该铲除掉一应对羊组织不利的人员,也遗忘了他正在执行的动作,已是在进行着谋杀的过程。
“难怪那个人身上有着和你一样的味道,你还穿着港口黑手党的衣服!你就那么效忠那个组织,宁可背叛我,也要对那个该死的黑手党肝脑涂地!”
他憎恶到极点的黑手党,居然从头到尾就待在他的身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演戏,还演技极好的欺瞒到至今。
他曾发誓要铲除所有的黑手党,一个不留,断不可能、不可能……
对这么一个忘恩负义,薄情寡性,满口谎言的人……
下不了手。
中原中也眼热似烧,“说什么你想要我,你是想要杀我吧!诱骗我来你的大本营,有什么阴谋诡计尽管使出来,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啊!”
说什么家人,糊弄人的玩意!她从来就没有站过在他这边,又谈何背叛!
少年人的情谊太过浓烈,激增时有虎狼之势,亲眼见证其崩塌的一瞬,采取的方式又太过恶劣。羊组织首领的小腹贴到什么东西,他随手打掉了,定睛一看方确定那是世初淳夹给他的娃娃。
中原中也钳住着世初淳的动作才稍稍减轻。
洁白的绵羊娃娃,落到地面,避无可避地滚了圈彩色奶油。正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旦受到污染,再微小的差错也显得格外的显目。
这时,那股挤压着内脏器官,几乎要压垮世初淳肩膀的重力方才撤去。
喉咙似是卷入了绞肉机搅动,视线所及之处皆为黑白交界。世初淳艰难地喘着气,瞥见少年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明白是自己失误。
一步错,步步错。企图撬动既定的因果,就得抱有献祭自己性命的领悟。
组织好的语言在喉咙绕了一遍,随着嘴角溢出的咳嗽一齐涌出,少女的视线渐渐被黑暗覆盖,哪怕她抬着脸,直视着伤害了自己的羊组织首领,映入眼帘的也只有一片黑暗。
可能,从一开始就是黑暗没有变过。
只是她太贪心,异常地天真。
以为加把劲,努努力,就能借由中原中也的手,改变掉未来不可逆转的败局;以为与今后港口黑手党的主要战力打好关系,就能握住保证织田作之助和孩子们存活率的保险丝;以为自己能够在少年被信任的组织集体背刺捅刀前,拉他走出权衡利弊的旋涡。
凡人之能,自不量力。
还可以挽回吗?还要挽留吗?她该说什么?
说:“因为你。被关在黑暗里,重见光明时第一眼见到的是你。只要在中也身边,就会感到没由来的安心。这份心情,是不被允许存在的吗?中也?”
想来是目前最好的脱险方法,可她已经不想再费心地编织谎言。
企图利用人情者,必当遭到相应的反噬。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智慧型人才,考试成绩也纯属靠死记硬背得来。每天维持着日常生活,本就艰难无比,又怎么去试图精准地把控情感的动向。
这大概就是报应。可惜结局分明还没有见真章。
或许,已经见了。
他满眼的失望,昭示了她命运的终焉。
“你——”
满怀怨愤冲动下手的是他,控制不住地想要伸出手,替世初淳察看伤势的也是他。
中原中也如被咒语定在原地,作为组织首领肩负的责任与个人蠢蠢欲动的情感,在心中来回拉扯,最终双腿似被地缚灵绊住,迟迟没有动弹。
他是羊组织的首领,她是每天风雨无阻对他嘘寒问暖的敌人,站在与他敌对的港口黑手党那边,他们本就不会、不该滋生什么情愫。
他想质问世初淳,逼问她本人知晓他对她抱有这种情感吗?在乐于看笑话吗?上头的人任命,不论是谁,她都会舍身接近,付出自己的时间、精力,乃至身体?善用她的美人计?
倘若世初淳接近的是其他人,那人也想要和她在一起,对她做尽一切不好的事,她是会乖乖接受,亦或者抗拒?
赭发少年双手摁在桌面,顷刻间碎裂了厚玻璃制作的桌面。他竭尽了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使用异能力将可恶的诈骗犯碾成薄片。
“你很好!”
“好得很!”
中原中也踩着地面的脚使地板下陷了几分。“就当我们都从来没遇见过!倘若你胆敢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必杀你!”
羊组织首领用力地摔门而去,使出的力气粗暴地把大门与墙壁拧在了一起。浑浊的重力将两种不同材质的东西,融作了混合一体的铜墙铁壁。
身下的玻璃桌子蓦地炸裂,失去承重物的少女掉落,后背扎满了零零碎碎的玻璃碎片。
身上沉着的重力离场多时,她仍倒在地面,半天没缓过气。
等昏黑的视野恢复了片刻的清明,大量的黑烟灌入她的口腔、鼻子、耳朵,世初淳试图捂住嘴,本试着撑着地板的手先一步脱力。
出现二氧化碳中毒症状的人,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以沙发为中心点的火势,逐渐在客厅四周燃起。
她窥见自己耗费精力夹出来的,掉落在地的绵羊玩偶,沾到了彩色的奶油蛋糕,又被红焰烤至焦黑。在远处一点的小黄鸭头盔和白天鹅头盔,并齐摆放着,暗暗嘲笑她的痴妄。
白天鹅纵使有段时间是丑小鸭的形态,它的基因也决定了有朝一日必将迎来蜕变。便是短暂地与小黄鸭同行,又怎可能一直为伍。
妄想加入,即被驱逐,这也许就是恶报吧。
室内的温度持续飙升,世初淳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的领养人,织田作之助。
织田作之助正式收养她的那天,没什么明面上的证书。单看见了她,拗断了两指间刚夹着的烟。他蹲下身,迁就她的身高,“你,要来我家吗?当我的孩子。”
那时他们已然共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说,“我可以做你的孩子吗?”这样来回拉扯的无意义试探,单单勾住了他的尾指,在他的大拇指上印了个章,是个双方都契合的约定。
在她心里,他早就是她的家人了。
织田作之助与她不同。
他不功利,无论是领养孩子,还是潜心创作。前者是利他主义,后者是服务自己。既没想过要在文坛闯出什么功绩,也不贪图收养孤儿带来的名利。
而世初淳做不到。
她世俗,逃脱不了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附加在肩头的枷锁。
她是出售果酱的商贩,一心认为这么做是有利的。可在中原中也看来,无异于是诱他品尝毒药的对敌。
她怀有不该有的期待,明确自己迎头而上,只会落了个粉身碎骨的下场。故而寄望于他者的介入,去更改织田作之助与孩子们的悲运。
然,人心莫测,哪由得她来摆布。
呛鼻的浓烟越升越高,覆盖了天花板,然后迅速下降。一如她这段人生,走在一条漆黑的隧道里,织田作之助是尽头闪烁的锋芒。
离远了会陷入黑暗,走近了又要被刺伤。
人世间拥塞难当,偏生让他们两人相遇。
何其有幸地遭逢一场,又何其不幸地必定遭遇磨难。
她像一只胆小、怯懦的寄居蟹,明白龟缩在织田作之助为自己构筑的安全屋里,会迎来无可避免的死局。故而尝试着走出去,带着织田作之助与孩子们,一同走出去。结果反而令自己陷入了难捱的困境。
可一看到提到孩子,不容杂物的眸光就会掺和进柔情的红发青年,她就想要试试,再试试,看看天底下那么多条路,有没有一条能属于她与织田作之助一同携手走下去的路。
哪怕那并非一帆风顺的坦途大道,而是险象环生的羊肠小路。
偏偏人世间,有许多事都没办法美满。
火苗噼里啪啦,烧到了脚边,就跟中原中也与她膨胀到极点,一碰就破的情谊一样。
太可惜了。
她点燃了火,理应承担被焚身噬骨的痛楚。这是理所应当的。
大火烧掉易燃的毛发,表皮,连个人骨骼也发出被高温炙烤的声响。
空气中蔓延着皮肉烤熟的香气,以及蛋白质经受焚烧散发的臭味。
女生书写好的,收在柜子里,每星期一寄给中原中也的情书,一封封地烧作了灰烬。让纸张上娟秀的笔迹都散去,只留下斑斑的黑迹。
肉眼可见的家具挨个倒塌,发出吵闹的杂音,烧得七七八八后,留下短暂的寂静。
四处弥漫着苍凉的萧条,死亡的阴影笼罩了整个屋子。
横扫过客厅与房间的火舌,咀嚼着易燃物膨胀炸裂的声音,似某种远古部落流传下来的咏叹调。
天花板照出了红黄的暖光,乌烟织出黑影。不多时,世初淳全身的感官被剥离,灼热的感知不再如影随形。她的躯体一下轻飘飘的,仿若灵魂脱离了躯壳。
她回到了那个狭小的出租屋。
彼时,时值仲夏,酷暑难当,织田作之助同她睡在地板上。
红发青年孜孜不倦地讲解着他永远实验不顺利的定理,橘红色的烛光照在他的脸庞,暖洋洋的,仿佛整个世界都跟着明亮。
火光聚拢为红艳艳的花骨朵,开得花枝招展,庆祝着盛放的欢悦。
被熔断的房梁烤成黑炭的颜色,整体岌岌可危,估计下一秒就要倒塌,少女看到了倚靠在旁边,卷着袖子的织田作之助。
他和往常一般,以手背探着她的额头,“很热吗?”
女生想要回答,被烧毁的声带发不出声音,只有蝎子蛰穿咽喉的顿感。
“闭上眼,就不热了。”传进耳朵的,是和以往一样,亲切、温和的声音。
皲裂的石块纷纷掉落,她依言闭上了眼睛。
伴随着轰燃现象全面爆发,剧烈的高温吞纳了一切。被烧得失去了人形的少女躺在地板上,宛若腊月寒冬里迎接红发青年一个温暖紧实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