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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窥镜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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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截了当地问:“我很好奇,你为什么叫李海峰呢?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陶也星系的存在们说话从不拐弯抹角。这并非是什么美德。实际上,连“理所应当”的想法都不存在,就只是表达出来。
李海峰逡巡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道:“没有为什么。”他自嘲,“要什么特殊意义?”
我不明白。于是我将时长老的话转述一遍。我要做的事关乎到人类命运共同体,必须足够了解人类的复杂多变,即便时长老是我们这批下来的存在之中最有智慧的导师,我也要不断地学习。要知道,任何经验源自于过去,是过去的产物,而当下这一刻永远是崭新的。不是有个成语叫勤学好问吗?我就是这样的。
李海峰听完似乎更觉荒缪,他目光再次与我胶着,道:“谁说父母给孩子取名就一定要有意义?”他把面包的包装袋折成四方形,放在一边,“不是所有人都配做父母的。堕胎、弃婴、转卖……让人恶心的手段多得是。你这么问我,你的名字又有什么意义?”
我认真地回答他:“光与爱密不可分。所以,黎葵镜的意思是:光与爱密不可分。”
李海峰嗤笑一声,敷衍道:“挺好。”
我想他并没有听明白我在说什么。于是我询问他的原生家庭。他拧眉看我,让我感觉到他极不耐烦:“这跟黎小姐有关系?黎小姐难不成是八婆生出来的?”
过几日我才知道,他的生父是废土世界的最终日支持者,一个奉行“活在当下,享受生活”的心灵游说者。最终日支持者们认定世界要毁灭,从不站任何派系,主张“该享受就享受、不送命不折腾”;生母则是民心连锁大药房的其中一家分店的店长,是销售能手,位列连锁业绩榜第一。他们经济富裕、时间充足、身体健康,却都没有给李海峰该有的关爱——他一生下来,就被交给大舅一家抚养。
一直到李海峰年满十八岁,也才看望过两次。
而李海峰的胸膛之所以被烫伤,是在洗澡时被舅母推门而入,泼了一壶滚烫的开水。这位舅母是他大舅二婚娶的,两人共同育有两个小孩。她平素为人跋扈嚣张,总觉得李海峰长大后会觊觎家中财产,看李海峰多不顺眼——没想到他的灵魂会参与演出这部伦理戏——这烂大街的庸俗的编剧桥段——不过,这种桥段发生在我执能量沉重的废土上,我不奇怪。
烫伤后,李海峰在医院住了整整两个星期,而后在几个朋友的帮助下搬出去住。尽管如此,还是和大舅一家保持着联系。
有一年,他被大舅叮嘱逢年过节也要回去凑一桌。于是他在年三十当晚把团圆桌给掀了,道:“哦,手滑。”
当时舅母一巴掌甩上去,李海峰也没客气。他一直记得十五岁那年发生的事。他一脚将舅母踹倒在地。那一脚踹得他们连夜叫救护车去了重症监护室。因为这件事,他彻底和大舅一家闹掰,期间,亲生父母出手干预调停,他理也不理,权当这两人没存在过。
当时我问李海峰,为什么你双亲无事,却被交给大舅抚养?李海峰告诉我,那对愚蠢又可笑的夫妇采纳了博海寺高僧的建议——
“李海峰生来有虔秉钺,戾气极重,是克父克母的命。如果交给亲戚抚养成人,对双方都有好处。……目前我看见他的生命之花在枯萎,你们最好交给他的大舅来抚养——天上天公,地上舅公,相互借势……”
时长老跟我提起过废土世界的占卜方式。如占星术、塔罗牌、周易六十四卦、紫微斗数、八字等,都是思想笼人普遍且频繁使用到的。博海寺的高僧一开口,就框住李海峰的命运走向,使得他打小寄人篱下,生活在被忽视、想被爱却无法得到爱的环境当中。多么不可思议!——仅凭一条签文就断定襁褓里的婴儿对自身发展不利,在我看来这无比荒缪。
命运难道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吗?
亲爱的朋友,你不知道,在陶也星系,没有任何关于“命运”的表达之意。……我的意思是,没有命运这个说法。我想我应该表达清楚了。
我们第一次从废土人类社会调研数据库中得知这个词语时,无比好奇与惊讶。我们研究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一旦谈及到命运,创造力就会被限制住;命运这个词语本身就是限制呀。如此,也难怪人类要占卜、要烧高香、要做善事……我们替生活在废土的存在们感到一点惋惜。在陶也星系,在寰宇主无条件的爱当中,我们不会觉得命运是既定好的,因为我们随时都在改写体验的剧本。
亲爱的朋友,主赋予寰宇存在们的自由意志,亘古不变。
言归正传。我没有因为李海峰的话而恼怒。我理解他埋藏在心底的压抑与苦闷,这不是他的错,是我先逾越雷池了。但沟通是必要的,沟通意味着面对真实。于是我话锋一转:“这里是虚拟山最深处,你为什么会过来这里呢?”
李海峰的声音又冷了几分:“有必要告诉你?”
从我提及到他的原生家庭,他就阴阳怪气起来。我果然没看错,他不屑于伪装,哪怕我救了他的命,对他而言也根本不重要。——这很不错。若你觉得什么东西或人很重要,那么你会被欲望牢牢地拴住,不能做你自己。他把食物装回袋子里,打了个结,拂到我面前,手掏进裤兜里,道:“多少钱?我转给你。”
我认真地说:“我救了你,我想请你也帮一帮我。所以我觉得你应该告诉我。”
我不知道这样的表达对不对,我尽可能跟他讲明白我要做的事。
“我不需要钱,我也用不着。在我们那里,谁都是自给自足的。我没出过虚拟山,没见过外面的废土世界,我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我知道你的到来不是偶然,是主给我的指引。所以,我想向你取经,我没有融进过人类社会,有些事情了解得不充分,我需要你的帮助,就是一一地指点我,可以吗?你允许吗?”
李海峰如泥塑木雕,好半晌不语。我耐心地等他回答我。我猜到他在想什么——这个女人究竟在说什么?废土世界又是什么意思?……
火焰在跳动,他的脸庞一半融在光影中。当阳光照射在洞壁上,照射在晶莹剔透的冰柱上,映出漂亮的花纹时,他终于开口问我:“你究竟是什么人?主又是谁?”
提到主时,他轻蔑地笑了笑,而后补充道:“装神弄鬼的蠢东西。”
“不,这不是装神弄鬼。”我严肃地纠正他:“主真实存在。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
李海峰又一次敷衍道:“挺好。”
我告诉他,我现在生活在窥镜村,这是一个世外桃源。我们听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所以称其为废土世界。而我是窥镜村里的大祭司、疗愈师、预言师。
听到这里,他又一次嗤之以鼻。不过这次没有打断我的话。
“我来到这里,是要帮助身处在废土世界的大家回归到本心。”我指向天穹,朝他微微一笑:“我来自一个很遥远很高的地方。以后,等我们心连心,我会告诉你我来自哪里。”
他想必已经看出我不一般,所以我没有隐瞒什么。至于为什么不告诉他陶也星系的存在,是我觉得时候不到。而且人类的头脑想象不出陶也星系的具体位置,哪怕用天文望远镜找,也遍寻不到,人类无法用肉眼看见。
“我问你为什么会过来这里,是为了……”
我绞尽脑汁地在大脑里收刮词汇去组成句子,努力表达我想要传达给他的意思。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因为他一句话也不说。
我不禁皱了皱眉。
好一会儿,李海峰才别开视线,问:“窥镜村在哪里?”
我便带着他走出冰钟乳山洞。这里白茫茫一片,底下是陡峭的冰崖。我踩在边沿上,指向某个方向,平静地告诉他:“就是那儿。你能看见紫色的光罩吗?窥镜村就在那片光罩之中。我们有三十个祭司、一个大长老……”
我话没说完,身体突然一转,面朝向李海峰。原来他怕我掉下去,近乎粗鲁地将我往后拽。我朝他笑一笑,说我不怕,不要紧。猫头鹰在暗中守护着我。它可以变大,翅膀变长,将我驮在上面。而且我对这具躯壳也不心疼,摔烂再造一个就是;当然,这些话我并没有同他讲。我反倒怕他掉下去。他没有觉醒任何异能,也不能灵魂出窍。
我提议:“你要跟我过去看看我住的地方吗?”
李海峰注视着我不语。良久。我跟他对视良久,我没有眨过眼睛。他放开我的手,后退一步,道:“带路。”
我带他下了冰崖,进得冰钟乳山洞里,穿过洞外的冰水瀑布拐进一座冰塔林里。由这里开始,越往里走,越严寒难耐。很快,他身上的御寒衣物被冻成干巴面包。我感受到他的震颤,马上握住他的手,道:“你靠近我。我很温暖。”
有过那么一瞬,他要把手抽出来。但他感觉到我指尖传来的温度,改而紧紧攥着。走过去还有一段路程,对人类来说挺麻烦的,我很想把猫头鹰叫过来,让它驮着我们飞进窥镜村,但我怕吓着他,没敢这么做。只好与他并肩同行,暗中通过指尖的触碰传给他火焰一般的温暖。
徒步走到一处巨大的粒雪盆时,在最底部的冰舌处,一具被掩盖的尸体半裸/露地出现在我们跟前。他的衣着与李海峰的无异。
我一眼即知,这就是他醒来要找的那个伙伴,——应该是伙伴吧?我没有看过他的脸。灵魂离开躯壳,躯壳就成了空屋子,终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腐烂,化为最小单位,重新回归到寰宇主的怀抱,这不值得我关心分毫。冰川冰具有塑性流动,尸身被冲到这里,我一点儿也不意外。
我看向李海峰,突然想起时长老跟我说过的一段话:“人类很敬重死亡,他们认为死后会进入轮回,下辈子会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因而他们将死亡称之为‘这人去了’、‘暂时去了另一个遥远的地方’、‘不在了’……。他们非常重视尸身,会将其埋入土中,意为入土为安。一些更讲究的人家,甚至会在尸身前点一盏七天不灭的油灯,在最后一日请法师唱诵,集齐所有亲朋好友,一起绕过所谓的奈何桥,以不断吹号的方式送亡灵进入轮回圈;一到祭奠的节日,他们会休假去拜山,以祭奠过世的亲人,顺带祈祷祖宗保佑子子孙孙的平安……”
想到人类社会中有死者为大的说法,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于是我停下步伐,对他说道:“他就是你刚才要找的伙伴。他已经去了,你要找个地方埋了他吗?我帮你。……你不要伤心,节哀顺变。”
李海峰闻言驻步,蹲身查看伙伴僵硬的尸身。他是用目光去查看的。我以为他会潸然泪下,然而并没有,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把手伸到我面前,道:“走吧。”
我牵住他的手,问:“你不埋掉他吗?”
李海峰仰头看我,脸庞一半隐在光的叆叇中,一半披满由虚线而成的阴影。他朝我笑了一下。那笑容就如雪泥鸿爪,轻易被洗去,却给我带来穿心的诡异的消逝感。
他说:“不需要。”
我感到奇怪。为什么不需要呢?不过我尊重他的选择。我们便越过这具尸身朝前去。
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窥镜村门口。门口是冰川做的拱门,上面布满各色尖形水晶,正折射出星星般的光点。越过拱门,有一束拔地而起的光柱,它没入云中,看不见尽头。绕过这光柱,会看见一座横亘在冰峰之间的冰栈桥,桥底下是金黄色的岩浆水,正噗噗地冒着晶莹剔透的泡泡。水中央矗立着一座冰雕的半人女神像,一个背着篓子的人悬在旁边,双脚腾空,一只手覆盖在祂手臂上。这人当然也是冰雕而来的;祂的头冠上摆满紫晶石,探出水面的左手掌心上长满了葱郁的神树。
再往前是方尖碑林,光线将所有碑尖链接在一起,上面挂满拥挤的冰霜,时而下起迅猛的雨。越过方尖碑林,你可以看见道路两侧都是冰砖堆砌的房屋,顶上都有一颗聚能的水晶球。
没有谁走在路上,大家都出门了,要么在房屋里打盹儿。我们在一间屋子前驻步,看见时长老正闭眼盘腿坐在路中央的雪墩上,身上散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一层层由几何图叠加而来的复杂花瓣缓缓地示现在她身后。
我朝她头顶上的位置笑了笑——我看见一个长有天使翅膀的灵在把双手放在时长老肩上,浑身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柔光。我知道祂在帮时长老借助寰宇主的能量,稳住这一带磁场。祂是时长老的另一个人格,或者准确来说,是最高意识版本的那个自己。
灵在轻轻地煽动了翅膀,回以我一个温暖无比的笑容。
李海峰当然什么也没看到,他的三眼轮还处于沉睡状态。
他在时长老跟前停下,目光在四周逡巡几遍。一路走来,他眼中的世界应当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因此质问我:“哪里有紫色光罩?”
然后他冷笑一声,道:“果然在装神弄鬼。”他甩开我的手,转身离去。
我没有追出去,我在原地等他走出大概两百米路,看着他因砭人肌骨的严寒而渐渐震颤起来,看着他挺直的腰板越弯越低。待得他终于难行寸步,摔在地上抽搐时,我才瞬移到他面前,紧紧抱着他,道:“我没有骗你。黎葵镜从不说谎。你看——”
然后,我四指并拢放在他的前额上,快速地拍了三下。
我看见那束光霸道地闯入了李海峰的意识海。李海峰额角青筋暴起,抱着我大叫一声,两侧被冰封的大树扑簌地往下掉着冰晶。他的汗水滴入了我脖间。
我轻柔地拍拍他的后背,安慰他不怕。我用蛮力暂时打通了他的三眼轮,他会感到额头瞬间被重物碾压着——这是正常现象,他大脑里的松果体早已萎缩成瓜仁般小的体积,太久没作业,因此被我激发时才会感觉到剧痛。
几分钟后,他睁眼看我。我无言地指向窥镜村。他应当看见那层紫色光罩了,也看见了时长老头顶上的灵在,更看见村里嬉闹的小精灵与小怪兽……,因为他一动不动了。三眼轮正将村里所有的状况打包,丢进他的意识。
我放开他,说:“你要进去看看吗?”
“这是异能?”李海峰没有回答我,他摸着自己的双眼,喃喃道:“真有异能?到底怎么做到……”
我解释道:“在你们人类看来这是异能,但这其实是寰宇众生都有的基本能力。如果你们想要探寻外太空世界,你们甚至可以动用三眼轮进行遥视,你们会因此看到许多不同的世界,看到的东西,远比天文望远镜与探空火箭来得全面与真实。这一点说来非常复杂,简单来说:你们人类被某些黑暗势力以各种你们意想不到的方式抑制住了灵魂本有的充沛能量。这股能量是源源不绝的——它来自于慈悲的寰宇主。”
思想笼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信这世上有超脱物质外的自然神力现象,理由简单直白,他们一向只信自己亲眼所见的,李海峰显然也在其中。他们很难意识到,他们眼中的世界是虚拟的,因而在一些超自然现象出现时才会震惊无比。
李海峰目光闪烁,意味不明。他涩声问我:“什么黑暗势力?”
我说:“与光相对的,就是黑暗。不过,本源一体,黑暗其实也是光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