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
-
有几个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说是在前朝绍兴年间，在湘南桂北有一处地方住了一个神医。能活死人、生白骨，夺天地造化。
又说有痴男怨女，为着能与心爱之人相厮守，或者掩人耳目，不惜做下逆天之事。
然而生死之间若果然如此轻易便跨过去了，还分清生死作甚？
因此引出多少传奇故事，说也说不尽，叹也叹不完。
潘氏早上从店里出来时，看到马棚里只剩了那口黑漆漆的棺卧在车上。棺是上好的杉木，厚重结实，漆得亮晶晶的，能映出人影来。只是一路上风尘仆仆，此时已落了灰蒙蒙一层灰，只显得蠢笨呆板，越发显得可笑了。
这让她想起躺在棺材里的人来。又想到自己一人到这湘南楚地，狼狈不堪，蓬头垢面。她虽不是大家闺秀，却也是丰实人家子女，几时受过这样的苦？不由悲从中来，眼泪也随着落下来。喃喃念道：“我的人……”一面拿了衣袖就去拭擦棺头上的灰尘。
她年不过双十，论起来也很有几分颜色，只是此时哪里还看得出半点风采。半月前新丧了情郎。她本是江湖女子，性子豪爽不让须眉。听得有奇人异士在桂北深山，能生白骨、活死人，有夺天地造化、通鬼神之能。念及情郎李甲生前温柔，便不肯将其下葬。时适隆冬，潘氏便以石灰填棺内，埋李郎于棺中。又恐怕尸身朽坏，棺木周遭以冰雪镇之。急切间变卖家产，得银百二十两。求得车一辆，马四匹，带上一个家丁便望永州而来。
只是她与家仆二人从中原来，行十二日方到湘南。但她单知奇人在永州，具体在哪里却并不晓得。那家丁欺主母年幼，又见她日日扶棺哭泣，只当她得了失心疯，哪肯陪着个棺材行这么多日的路。早在第四日便逃了。此时潘氏思前想后一场，只觉得情郎复活渺茫，人生一如儿戏一场；更兼她中原人初到南方，哪里受得住这寒气夹了潮气？只觉得苦不堪言，不由哭得哽咽，不成言语。
店里的伙计跑出来看到，连忙叫道：“小娘子快莫哭！我家今晨刚开的门，昨天接了你住店已是不易，再哭号还有谁来我家里？”潘氏忍了心酸，道万福谢过伙计，仍旧一人套马驾了车，缓缓朝南走去。
骆予被拖上来时身上带了点小伤，一身蓝布衣衫裹着筋骨，越发显得文弱纤细，看得榻上斜枕着的一人口水都要流下来。他抬起眼看了看，认真说道：“柴慎，你莫以为你是个皇族便能如此折辱于我。我骆某人虽说一介书生，伤不了你分毫，却并不能让你为所欲为。”
柴慎怒极反笑，还未说话旁边的太监已尖声叫道：“放肆！怎敢直呼千岁名姓！”
柴慎挥挥手将从人尽数喝退，从座上走下来，抬起他下巴，啧啧道：“古人说美男子，有‘状貌若妇人好女’，又有‘美姿容’，只不知见了你，会用些什么词句？真是可惜了这张脸，若是长在别人身上，又得我如此爱惜，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骆予不说话，斜睨着他。柴慎心头火起，抬脚欲踢时，却又舍不得，咬牙道：“我待你不好？为着你，我连王妃都不娶。你走这十天，我怕你回来不高兴，特意从陛下那边讨来了圣旨封你为高安君，行正妃之礼，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出动执金吾来寻王妃，便是本王也有几分罪过，你还嫌闹得不够大不够热闹？”
他手上拿着诰命圣旨，端口绣着翻飞的银龙。一抖之下露出里面的五色来，带着浓墨、和着香气，华彩纷纷地掉落在骆予身边的地上。
骆予还是不说话。柴慎一把抓过他，怒瞪半日，拿刀将绳索解了。解开时顺手推他一把，恨恨道：“你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本王有哪里不好，就这么让你难以接受？”
骆予看看他，点点头道：“你很好。”柴慎一怔，骆予接着道：“只是我并不喜好男人，更不喜欢被男人视作玩物亵玩取乐。你这般淫辱逼迫于我，便是有人侯爵厚禄，锦衣玉食，再好千倍万倍，在我眼中你也只是个禽兽。”
柴慎哈哈笑起来。
有乡下人在街上看到，倒也不惊奇。又见她问话也不答，只哭自己的，便有孩童取了个外号来叫她，管她叫“棺癫”。一面还有闲人编了歌教给孩童来笑她：
叮叮咣，叮叮咣，
棺癫边上放了棺。
打翻了棺材流出了水，
棺癫一转身变作了鬼！
集上恰又一樵夫路过。见潘氏哭泣不语，便嘻嘻笑道：“嘻，又一个活人的。”
潘氏一听，心中一动，忙扑到樵夫脚下，哀哀相求，只盼仙人垂怜，救情郎回阳。樵夫被哭不过，忙扶她起来道：“我只是个乡下人，哪里会什么医术。你说的神医不在湘南，你要找他，还得再往南走哩！他家在桂北，你如今沿着这湘江走，走到源头上游有个小镇叫‘文市’，又有一个在镇西的村子叫做‘月岭’。神医就住那了。”
潘氏再三拜谢，驾车望南而去。没看到那樵夫立她身后啧啧道：“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然后转过身，不过几个眨眼便失了踪影。
柴慎近前捏住他衣襟冷笑道：“我说过我对你并非玩弄之心，你若不信，今后日子还长着，三年不行五年，十年不行二十年，今生你总摆脱不了我，我也不信你能一辈子不动心。不过我再告诉你一次：耍脾气也要有个度。下回若我寻你五天内寻不回，你家人总得要死几个。到时你就算怨我也顾不得！”
骆予面上神色终于一变，伸手拽住他，怒道：“你这厮好生卑鄙！我是我，我家人是我家人，这与他们有什么想干？”他虽说已是御赐侯爵，却知道自己从一介平民一步登天，朝中必无人肯与他出头。这王朝终究是他柴家的天下，他这样一个男王妃，正是他淮安王柴慎说动就能动的。不由心灰意冷，又松了手道：“我知道了。”
柴慎终是心痛他的，见他这样，忙伸手抱住他，又怕弄痛他身上伤口，忙将他扶在榻上，叫人拿了汤水药布进来。又一连声问“众之（骆予的字）疼不疼？”一面又命拿饭食来。骆予一声不吭，看着他忙前忙后。心里似被人撒了苦粉黄醋，辛酸不堪言。他到底只刚过弱冠年岁，思想到悲伤处时，憋不住眼眶发红，强忍泪水。
那天夜里，骆予从床上支起身，目光从熟睡的柴慎眉眼轻轻划过来、划过去。
柴慎这样的眉眼五官，的确算得上英俊不凡，只是女子见了倾心的容颜，难道就要他一男子柔曼以待？他心里知道是自己一张脸惹来了祸端，要划花了又怕柴慎再拿他家人开刀。
只是其实柴慎也的确待他甚好，肯做到这个地步，想来也不是拿他玩笑。两个男人在一起，若是连太后皇帝都认了，他一介白丁又还能有什么话说？只恨自己命若蝼蚁，枉读了这些年的圣贤书，竟落到与女子一般的结局，过不了多久还得随柴慎回他封地，今生怕是再没机会回来了。然而又想这样的王公贵族向来喜新厌旧得很，认真也只在这一时，过了这一阵估计也就厌了他，定会放了他回去。
骆予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也不知道柴慎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也定定地回望着他。
他们房外是一池活水，此时有月光照到水面上，又从水面折进窗子来。在一点点带了动荡的水月光中，骆予突然笑了笑，许诺似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