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谣》苏洛邪

9、09

　　三月末的天气，天光晴好。
　　闲潭阁的侧门驶出一辆马车，一路朝着城外的水月庵而去。
　　换上一身水色衣裙的茜娘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两旁分别坐着千雪和清幽。
　　“清幽姐，要不要吃点蜜饯？”千雪正闲着无聊，嘴馋的毛病又犯了，拿出一个小锦盒打开了就递到清幽面前。后者正在出神，被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就伸手挡住了脸，随即又察觉到自己这样的动作太过唐突了，不免讪讪一笑，“不，不用了，多谢。”
　　“哦。”千雪对清幽有些不同寻常的反应并没有放在心上，照旧吃着零食别过头看车帘外的风景。
　　坐在二人之间的茜娘却微微挑了挑眉，缓缓睁开了眼睛看了清幽一眼。只见她微微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手心，心思不知又飘向了何处。
　　最近她是怎么了？茜娘想，神色恹恹，行为低沉，虽然没有说，但是她确定，那药，清幽依然在服用。这种类似与逍遥散之类的东西，只会带来更多的痛楚而已。望着她迅速消瘦下去的面颊，茜娘暗自叹了一口气。
　　当听说自己要去水月庵做法事的时候，清幽第一个找到了自己，提出要一起去拜上一拜。
　　茜娘并没有多想，点点头也就答应了，兴许，真的能断了什么魔障也不一定。但是，望着此刻神色低迷的女子，茜娘的心里不禁升起了怀疑——是从前那个让她走进闲潭阁的因由又回来了么？

　　“叶施主。”到了水月庵，一行三人下了马车，加上两个护院跟随，一道上了山。水月庵的住持静思师太早已打开了大门，站在门口迎接。茜娘见状微微一笑，赶忙上前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师太。”
　　“叶施主请进吧，你们的厢房都已经备好了。”静思说着，在前引路。
　　“有劳了。这次突然提前前来，给师太带来了麻烦，真是过意不去。”茜娘说着，随着静思走在这寺庙中。刚抬起头，便望见有一名身着浅粉色衣衫的年轻女子袅袅婷婷而过，不由一愣，“这水月庵里，还有其他香客么？”
　　“是的，前几日来的一位夫人，带着家人住在西面，并不打扰的。”静思回答。
　　“师太莫要担心，我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随口问问而已。提前了日子，本就是我的不是，现在更是要让师傅们忙碌了。”茜娘微微一笑，说。原本水月庵是专门空出几天日子为她做法事的，但是这次提前了行程，她本也没有要求非它一人不可。毕竟——佛祖普度众生。
　　“阿弥陀佛，施主心善，必定是有好报的。”静思念了声佛，然后站在了东面厢房的院子门口，朝茜娘欠了欠身，“施主先休息吧，法事明日开始。”
　　“多谢师太了。”茜娘双手合十回了个礼，微笑着说。静思轻轻摇了摇头，转身便离开了。
　　茜娘让两个随从先去歇息，然后又带着千雪和清幽进了自己的房间。
　　“来了这里，就安安心吧。”茜娘给二人各倒了杯水，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千雪，又将目光落在了清幽的身上，只见前者吐了吐舌头，后者目光沉重，茜娘不禁暗自摇了摇头。
　　“茜姑娘，我哪里不安心了。不过就是嘴馋了一点嘛。”千雪撒娇着说。
　　茜娘闻言抿嘴一笑，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口，“从早点的鸡蛋羹、桂花酥、瘦肉粥、小馄饨，到路上吃的粽子糖、杏仁饼、玫瑰卷、蜜饯……你哪里安心了？”
　　“不过就是贪吃了点嘛……”千雪自己都被这么一大串的食物给吓到了，缩了缩脖子，眨了眨眼睛望着茜娘。后者不免轻声笑了，“是啊，以后把你的嫁妆全都换成了吃的就好了。”
　　“哎，茜姑娘，你又调笑我。”千雪不依，嘟起嘴耍赖。
　　“笑的就是你，谁让你贪吃的。”茜娘笑意盈盈，“待会儿啊让你发个毒誓，从此不再贪嘴了，否则闲潭阁早晚要被你吃空了不可。”
　　千雪闻言，换上可怜的表情，“茜姑娘，你这不是要我的小命么。”
　　茜娘见状，伸手拍了拍千雪的头，“别这么看着我，我们从今天开始，吃斋。”
　　“啊——茜姑娘，我不是那只小猫。”千雪说完，无奈地趴在了桌子上，惹来茜娘的欢乐笑声。
　　“茜姑娘，我出去走走。”清幽一直都安静着，末了站起身来，朝茜娘说了一句后便推开门离开了。
　　“……清幽姐怎么了？似乎是怪怪的。”千雪看着清幽离去的方向，不由嘀咕道，“方才在马车上就心事重重的。”
　　“嗯。”茜娘点点头。她刚才的那一句“安安心”说的不仅仅是千雪，更是说给清幽听的。只是她是否听进了心里，她就不得而知了。一切皆有命，她注定的劫，谁都无法替她挡过。
　　“这五六天里头，清幽可有见过什么不寻常的人？”茜娘问。最近这一年来，闲潭阁的事情她已经有意识地多让千雪插手，这一两个月，她更是将许多纷杂的事务推给了她。因而姑娘见了些什么客，她一般只是半个月检查一次而已。
　　千雪闻言，想了想，“并没有什么不妥的，都是些老客人了。况且清幽自从璎珞成亲之后就一直说身体不好，没怎么见客了。”
　　“是么……”茜娘低声呢喃，“那她是在何时见到的呢……？”
　　“唔？姑娘你在说什么？”千雪有些不解。
　　“没什么。”茜娘摇摇头，“这些日子你在清幽身上多留些神，有什么不妥立刻来通知我。”
　　“知道了。”千雪点点头，然后嘟囔着说，“姑娘，其实这些事情我做得又不好，你为何什么都交到了我的手上？”
　　“因为我怕你吃太多又不动，会生病。”茜娘利落地回答。
　　“啊，姑娘，你欺负人。”
　　“我就是喜欢欺负你啊。”茜娘笑了，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端着茶盏走到了窗前。窗外是一片竹林，在三月的天气里透着淡淡的绿。
　　“姑娘……”千雪的声音有些绵长，带着不舍，“你会不会……离开我们？”
　　茜娘握着杯盏的手一滞，然后扯起一个笑容，尽量用轻松地语气回答，“我在这儿呆的好好地，为什么要走？”
　　“是么……”千雪浅浅一笑，“那就好。”说完，站起身来，雀跃地说，“我去厨房找惠敏，啊，好想念她做的斋菜啊。”话音落下，人也消失在了门外。茜娘的眼神里透着温暖，轻轻摇了摇头，喝了口茶，随即将杯盏放在了一边，双手撑在雕花木窗前望着眼前的一片翠绿。
　　受过的伤，就算是过了许多年，也依然是存在的。譬如千雪，看似乐呵呵的模样，对于一些事情却有敏锐的直觉。又譬如自己，再依赖那个人，心中却还是有着不安全。

　　住在水月庵的时候，是茜娘夜晚睡得最为安稳的时候。大抵这世间终究有善与恶，有佛与魔的存在的吧。所以在这佛祖的地方，哪怕是再邪恶的东西，都能停止躁动，变得安静。
　　稀疏的月光将外头的竹林投在了木窗上，又缓缓爬到了沉睡的女子的脸上。那一张紧闭的脸庞，睡颜安详透彻，一如年幼的时候。
　　年幼。
　　那时候是怎样的光景。
　　毫不起眼的小村庄，有明媚的阳光和绿得发亮的树木。温柔的娘亲、沉默的爹爹，还有疼爱自己的哥哥。
　　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家庭罢了。
　　直到五岁的时候，爹爹带着哥哥上山去捕猎，自己非要嚷嚷着去。爹爹想了想就同意了——这附近的山上不过就是些野兔之类罢了。谁知道，他们会遇到流匪，忙于逃脱之后又在山林间迷了路。
　　茜娘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家里头只有娘亲一个人痴痴傻傻地坐在了床边。
　　爹爹为了保护两个孩子，死在了流匪的刀下。而哥哥在坚持了三天后将自己背回了家，也活活累死了。据说死的时候，手腕上有一道极深的伤口。茜娘后来才明白过来，迷路之后因为没有食物而虚弱昏迷的自己在半梦半醒间喝到的那种带着淡淡腥味的液体是什么。
　　“你这个扫把星。”娘亲在茜娘醒来的下一刻，就狠狠抽了她一个耳光。
　　茜娘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得到的却是娘亲嫌恶的目光，“别看着我，别用你那双眼睛看着我，你不是我的孩子。你还我的儿子，还我的丈夫！”
　　“阿茜，你的眼睛真好看，和别人的都不一样。”小时候，哥哥这样对自己说。
　　“这个孩子啊，小小年纪就克死了自己的爹爹和哥哥，那只左眼啊，谁看到了谁就会没命啊。”后来，村子里的人这样指着自己说。
　　半年后，娘亲也因为忧伤过度而死了。
　　茜娘顿时成了被村民欺凌的对象。
　　但是她慢慢就习惯了。好像习惯家里只剩下自己一样。
　　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表情。她知道，那些人虽然讨厌自己，但是却又害怕着自己。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与众不同的左眼。
　　直到那一年，她七岁的时候。村子里莫名其妙地开始死人。没有原因，没有预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曾欺负过茜娘。
　　于是村子里开始流传一个诡异的传言——那个七岁的女孩用自己的左眼杀了村子里的人。
　　对此，茜娘只是当做没有听到而已。反而有时候她很乐意有这样的传言。这样的话说得多了，连她自己都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喜恶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但。流言之所以为流言，总是有些虚假的。
　　她在一个夜晚被村民们从梦中惊醒，然后五花大绑地带到了祠堂门前的空地上——那里不知何时架起了一个高台，高台下是堆起如山的柴禾。
　　茜娘的心里莫名的一慌，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比人绑在了高台上，村长消瘦的脸上有可怖的笑容，握着火把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烧死她，烧死她……”火把点燃了村民们的情绪，每一个人都义愤填膺，说着慷慨激昂的话语。
　　茜娘笑了，她也不明白原因，只是觉得每一个人的面目都如此的可笑。
　　台下的村民们被这样的表情吓住了，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有胆大的人对村长道，“还等什么，还不快烧死她。”
　　“对，烧死她。”“烧死她，咱们就太平了。”“对，没错。”……
　　不绝于耳的话语让人生厌，茜娘下意识望向了那第一个开口的男人。后者被吓了一跳，怯生生地后退了一步。茜娘勾起了唇角，下一刻，便有火爬上了脚下的柴禾，一步步地逼近着自己。

　　灼热的夜晚。
　　明明是三月的天气，却是如此的热。
　　火焰在四周燃烧，高台上的茜娘却没有慌张。她知道，那个人会来的，那个笑容温和的男人，会将她带走。
　　她等着，一点点看着火爬上了高台，靠近了双脚，又漫上了双腿。
　　“你怎么还不来？”茜娘怕了，从心底涌起的恐慌，“为什么？你不要我了么？”
　　没有人理睬，四周只剩下她自己的声音。
　　火还在烧。
　　村民们的神色带着激动的光亮，然后慢慢地缩小，飞向了天际，又围在了一起，画出了一双眼睛，冷漠的表情，带着遥远的距离。望着自己。
　　“不，叶青玄，你不能这样对我！”
　　茜娘猛地叫出了声，随即睁开了眼睛，落入眼中的便是窗前稀疏的竹林的影子。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然后才慢慢回过了神来。
　　只是一个梦。
　　可是为什么那股绞痛依旧在心头，怎么都挥散不去？
　　叶青玄。你不能这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