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舟》沈竹心

15、家乡的帆（2）

　　江舟从陵园出来后，已是夜幕四垂。

　　可他并不想回渔湾村的那个家，这么多年来，那里早已经没有他生活的痕迹，母亲死后，最后的那点牵绊也消失了。

　　他驾车来到了曲海县城。

　　县城依旧是不大的弹丸之地，尤其是他在京海市生活了6年之后，更是觉得曲海县是一个可以用脚步丈量的小城。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县中不远的塘河边。

　　这条塘河，穿县城而过，可以说是曲海县的母亲河。县城便也有许多以塘河为命名的道路或小店，比如“塘河路”、“塘河小吃店”之类。

　　江舟站在塘河边，倚靠着河岸的栏杆，看熙来人往。

　　一样的河岸边，一样的仲夏夜，只是，那是一个初三前的暑假的夜晚，一个没有星星的深夜。

　　那天的白天，江舟在陈帆家里做暑假作业的时候，陈帆神秘兮兮向他展示着小槿发来的微信“我们可以一起努力，开创一个共同的未来。”

　　“你说，小槿这是不是在暗示我啊？”陈帆盯着手机屏幕的眼睛，透着不一样的光芒。江舟看得出来，陈帆眼中有那种按耐不住的兴奋。

　　“暗示什么？”江舟并不想顺着陈帆的意思往下说。

　　“共同的未来……就是我和她一起的未来……就是……在一起啊。”陈帆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那……我该怎么回她？我……”陈帆向好兄弟求救。

　　江舟冷眼看着，曾经县中有女孩子给陈帆递小纸条，陈帆都大大方方给江舟看，然后笑着说人家幼稚，所以江舟从来没有见过陈帆这样的眼神，便知道他明明是心动了，却还来问自己，他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自己对他的心意！

　　“爱怎么回怎么回。你又不是第一次被人表白。”江舟觉得心有点累。

　　陈帆并没察觉江舟的不悦，自顾自地低头编辑微信，打几个字，又删除，再打几个字，再删除。一行简简单单的回复，他竟编辑了一个小时，还没完。

　　江舟并不理会，埋头写着作业。直到陈帆举着手机向他展示：

　　“一起努力，期待和你一起携手看‘孤帆碧空尽，木槿向阳开’的美景。”

　　还嵌了两人名字的歪诗！

　　江舟气炸了，可依然面如平湖，虽然内心却在说：“木槿朝开暮落，不能长久，孤帆碧空而尽，也非吉兆。”嘴上说的却是：“挺好的。”

　　陈帆得到兄弟的肯定，乐滋滋地将信息回了过去。

　　江舟却心乱如麻，这两人不会就是要定情了吧？陈帆和小槿有着父亲辈的友谊基础，如今又相互吸引，两情相悦不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么？可他算什么？他江舟不过是陈帆的同学而已，充其量最多不过给个‘好兄弟’的身份罢了。他凭什么去和小槿争陈帆？！

　　江舟脸色发白，心乱如麻，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匆匆告别了陈帆，回了学校宿舍。

　　可回来后他依旧是心神不宁。

　　入夜，江舟更是难眠。

　　他脑海中不断地脑补着陈帆和小槿的互动，也许没有他在场，在小槿的引诱下，陈帆会说出更露骨的情话，那么他江舟到时候就更没有理由去介入和拆散，而只能以‘好兄弟’的身份去送上祝福了。

　　一想到陈帆有可能会和另外一个人建立起更为亲密的关系，一想到陈帆或许永远都不可能属于自己，江舟的就如同百爪挠心。

　　不行！他得做点什么，去阻止，去争取。他要立刻、马上见到陈帆！

　　他打电话给陈帆，说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见他。
　　陈帆有点诧异，这都晚上10点多了。可是，回想好兄弟白天离开的时候确实脸色不对，且是说身体不适的，也许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吧。陈帆不疑有他，便和父母说了一声，匆匆赶到江舟约定的塘河边。

　　只见江舟独自坐在河堤上，背对着陈帆。

　　仲夏的夜晚，风也带着白天的燥热，没有星星，只有河对岸不远处居民楼里，星星点点地透出一些灯光，洒到河面上，泛着微弱的粼粼。

　　陈帆也越过栏杆，走到河堤上，坐在江舟的身边。

　　“江舟，什么事啊？”陈帆拍了他的背，关切地问道。

　　江舟缓缓转过头来，盯着陈帆的眼睛，并不说话，其实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陈帆笑了笑，“怎了？看上去不像是身体不舒服啊，快和我说说，出什么事了？”

　　这该死的笑容！

　　江舟心道，他怎么还能笑得那么没心没肺？他当真是一点都没察觉过我对他的心意么？

　　江舟开口唤了声：“陈帆……”，便又打住了。他可算是尝到了“爱你在心口难开”的滋味了。

　　陈帆嗅到了空气中一丝不一样的气息，他收起笑容，只是静静地盯着江舟，他的兄弟是遇到什么难言之处了么？他不由地也揪起了心。

　　“陈帆，你能不能……不要……和小槿好？”江舟终于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陈帆诧异，“为什么？！”

　　“我不喜欢她，不喜欢你和她在一起。”

　　陈帆更诧异了，“可是你和小槿相处的并不多，我看你们接触也没有什么矛盾和过节啊。”

　　江舟道：“没有过节并不代表我喜欢她。”

　　陈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兄弟，要不要和她在一起是我的事情，你如果不喜欢她，我可以单独和你俩相处，不会有很多我们仨在一起的机会的。”

　　“这么说，你就是要和小槿谈恋爱了么？”江舟似乎在等一个判决似的，非得要去求证一下。

　　陈帆有点生气了，这大晚上的，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我是对小槿很有好感，而且我们两家的父母也都很熟悉。但是我们现在年纪还小，一切都顺其自然比较好，至于真要有些什么，我想还是等到上了大学再说吧。”

　　江舟沉默。他承认了他对她有好感！

　　陈帆没等到他的回答，就又说道：“我说江舟，你说很着急的事情，难不成就是这个啊？！我……就算我和小槿处了朋友，也并没有妨碍我们之间的友谊，你为啥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呢？”

　　江舟生气了，“怎么没有妨碍？你要是和小槿好了，就会花很多心思在她的身上了，就会妨碍我们之间……”

　　陈帆无法理解，“我们之间？我们之间就是好兄弟好哥们啊。友情和爱情，本来就是两码事情啊。我看电视里演的，是好兄弟的，都会成全对方的爱情，甚至会帮着对方追求女孩的呢。你这样子……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江舟更生气了，“是，我不是好兄弟！我就是没法成全你和小槿。你要是选择和小槿在一起，我……我们就绝交！”

　　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时候，江舟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的本意是想要阻止陈帆谈恋爱，可从来没想过要和陈帆形同陌路啊。

　　然而话已出口，他也来不及补救。

　　陈帆诧然，自己还没开始谈恋爱呢，怎么好朋友就闹这一出？这完全不在自己的理解范围之内啊。

　　他并不想和江舟吵架，何况是为了一个不知所云的原因，在这大半夜的去吵架，太傻了。

　　“江舟，我今天不和你争论这一点。我喜欢谁是我的自由，你不要干涉，你也无权干涉。但是我们俩是好朋友这一点，我也一样很珍惜。天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我也回去了。”陈帆说罢站起身来，转头要走。

　　江舟咬了咬牙：“陈帆，你站住！”

　　陈帆立定，回头看着江舟。

　　江舟咬了咬嘴唇，轻轻启唇道：“为什么就不能只有我们俩处？为什么就一定要多一个别人？”

　　陈帆疑惑：“我们俩处？我们不是一直都是好朋友好兄弟么？我们怎么处？我不明白。”

　　江舟跺了跺脚，都到这份儿上了，不说也不行了。

　　“我……我……我一直喜欢你！”

　　陈帆愣住了。

　　江舟？江舟不是好兄弟么？怎么对自己说喜欢？喜欢什么？喜欢谁？江舟说喜欢自己？

　　陈帆整个儿凌乱了。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了很久，陈帆才定了定神，对江舟说道：“江舟，我一直把你当兄弟，我……我没想过你对我……还有这样的心思。我没有办法接受你的喜欢……我们还是做回普通朋友吧。”陈帆本意是想说做回“陌生人”的，但出口仍是于心不忍的“普通朋友”。

　　江舟就像是等到了那个最终的判决，可他却又十分地不甘心，还想着上诉。

　　“陈帆，我们之前的两年，不是过的很开心么？就算你对我没有我对你那样的心思，也不至于要抹杀我们好朋友的身份吧？就当……就当今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行么？”

　　陈帆摇了摇头，“不行！我接受不了一个‘同性恋’在我身边。”

　　“同性恋”这三个字似乎有着极大的杀伤力，江舟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自己，而且是从自己那么在乎的一个人的口中吐出这三个字来，那就更是具有摧枯拉朽的威力了。

　　“我……我不是……同性恋。我只是喜欢你。”江舟无力地辩白着。

　　“就算你不是，但你对我有着不一样的感情，我也不能容许你这样的感情继续发展下去，这是对你负责任，也是防止我们之间再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所以你不要再来找我了。”陈帆无动于衷，拔腿就想要走。

　　他的内心对于“同性恋”是鄙视和排斥的，他觉得，脏。他不能让这么脏的东西蔓延到自己的身上。

　　“不！陈帆。你别走！你听我说……”江舟阻拦着，拉着陈帆的手不放，“你别走，你不能告诉老师，也不能告诉你父母，你……”

　　陈帆一边用力去挣脱江舟的手，一边往河岸的栏杆靠近，“江舟，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冷静一点。”

　　可江舟满脑子都是“不能让他走，否则明天整个学校都会知道，自己就会身败名裂”的恐惧，他拼命地拉着陈帆，他要他留在他身边。

　　陈帆有些恼火，大半夜的，自己听到了好兄弟的“告白”，又被这么拉拉扯扯地走不脱，实在让人厌烦。

　　正在拉扯间，陈帆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掏出手机，是妈妈，一定是太晚了，妈妈担心自己，催着自己回家。

　　他刚想接听，就感觉脚边一滑，身体一个趔趄，跪倒在河堤上。手中的手机也顺势掉落在河堤上，顺着倾斜的河堤缓缓往水面滑去。

　　他刚想去捡手机，却从江舟原本阻拦着自己的那只手中，感受到他松开了手，还顺势传递过来一道强大的推力。

　　陈帆有点不可置信，江舟推了自己！江舟这是要做什么？！

　　“江舟！”陈帆伸出两只手想去抓住江舟，可没能如愿。

　　他向后倒去，整个人倒在河堤上，那倾斜的坡度使他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整个人似一段圆木一般沿着河堤滚入了水中。

　　河堤并不陡，但是河水却很深。

　　陈帆落水后呛了好几口水，不断地在水里扑腾，不断地向江舟伸手示意求救，他不会游泳！

　　江舟见到陈帆落水，也一阵慌乱，急忙脱下鞋子准备下水。他从小就在海里游泳，水性极好。

　　可刹那间，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陈帆会和别的女孩谈恋爱，就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了，那么如果陈帆死了，他就不会再属于任何人。而他江舟是‘同性恋’的秘密，便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只这么石光电火的一刹那，江舟收住了要下水去救人的脚步。

　　陈帆还在水里挣扎，且许是附近的闸口开了，塘河水流地有些急，陈帆的身子逐渐远离河岸向着河中心漂去。

　　“江……舟……救……命……”陈帆的声音已有些时断时续。

　　江舟望着陈帆渐渐漂远的身影，心脏疯狂地跳动着。救还是不救？救还是不救？

　　他缓缓收回了已经迈进水中的右脚，盯着陈帆那在水面浮沉的脑袋渐行渐远，他的心也似乎在一沉一浮，感受着溺水的窒息。

　　待到陈帆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水面，他才恍然惊醒般地，冲上河堤，站在塘河边，冲着不远处亮着灯光的地方大喊着“救命！有人落水啦！救命啊~~~”

　　不多时，不远处的小便利店冲出来一个精壮汉子，顺着江舟的手指，顾不得脱下衣裤，便一头扎进了水中。

　　江舟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手机响起，是陈帆的妈妈。

　　“江舟啊，陈帆呢？他手机没人接，这么晚了……”

　　“陈帆落水了……”

　　待到陈帆的父母赶到塘河边时，只见救护车正在将陈帆往车上搬。

　　陈帆妈妈哭喊着看着一动不动的陈帆，当即晕厥了过去。

　　第二天，江舟正在教室里上课，忽听班主任郝老师让他出去一下。和郝老师站在一起的，是两名身着警服的警察。

　　“陈帆去世了……”

　　江舟一听，便脑子里一炸。

　　陈帆真的死了。再也不会有那个阳光的少年雀跃着到自己的身边了。他的心一阵刺痛，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喜爱的人啊。

　　可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又感受到松了一口气。是的，他依旧是那个三分礼貌，七分疏离的清秀男孩儿，没有人知道他和其他人的不同之处。他可以继续缩在他的壳里，安全的苟着。

　　“请你描述一下昨天晚上的情况。”警察问道。

　　江舟回过了神，按照今天凌晨自己在宿舍里模拟了无数遍的说辞说道：“我和陈帆在河边聊天，他妈妈给他打电话，他掏出手机的时候不小心手机滑到地上了，所以起身去捡手机，不小心滑倒了，掉进了河里。”

　　“那你当时在做什么？”

　　“我吓坏了。当时天很黑，也没有什么人。我就到河边去叫救命。”

　　警察一边记录着一边又问道：“你没试着自己去救他？”

　　“有。可是我的脚也滑了一下，抽筋了，我真的吓坏了。”江舟一副至今惊恐未定的表情，显得很可怜。

　　“你和陈帆当天晚上为什么那么晚还在河边？”

　　江舟眼眶已红，泪水不住地往下流，“是我约陈帆出来的，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会和他聊聊我家的事……可没想到……我真的很后悔……”

　　警察以为他是在后悔那么晚还约了陈帆出来聊天从而造成了陈帆的意外，只有江舟知道，他只在昨晚回到宿舍后，是有过那么一丝后悔的，后悔没有及时下水去救陈帆，以至于他失去了他最要好的朋友。

　　但后来，他连这一丝后悔也没有了。

　　因为现在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秘密了，他有安全了。

　　警察看着江舟痛哭不止的样子。眼前的少年真的是在为失去挚友而伤心，所以原本想问他“你的水性很不错，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去救他”这样的问题，也就没有再问出口了。

　　警察后来在郝老师那边也了解到了江舟家里的不幸，也对这个清秀的少年抱以深深的同情。

　　最终，陈帆的死被定义为不甚失足落水，溺水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