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梁*云

7、7

　　莱蒙轻轻推开寝宫厚重的大门，一股强烈的寒气从渐开的门缝里涌出来。
　　已经早上了，可他在这里感受不到任何朝阳的活力，厚重的窗帘拉得严实，把整座寝宫包得密不透风。他知道房间正中有一张大床，床上所有软绵的织锦都被撤去，现在上面摆放着的，是一座修葺得平滑凝整的巨大冰棺。
　　莱蒙走到冰棺前，缓缓抚上冰面，冰层的韵律因里面静静躺着的人而显得平和从容，温柔地抚慰着他的指尖。转身，到窗前将窗帘拉开一条细缝，阳光立时倾泻进来，照上了透明的冰棺。

　　“不要开窗。”屋子一角，暗哑的嗓音道。
　　“他需要阳光，您也是。”无机质的声音坚持着自己的意见，更多的阳光透进来，房里的寒气退去一些，“陛下，回宫休息吧。”从前晚开始，封冰，噩耗，审问，狄恩没有一刻停下，从水牢回来后，即使疲倦已极，他仍在寝宫里守了整整一夜。
　　“不用，我睡不着。”只要一入睡，凯米尔浑身浴血的样子便在梦里出现，相比之下，狄恩宁愿静静坐在这里，看着冰棺里虽苍白但整肃的容颜。
　　莱蒙叹了口气。他不是卡迦，他喜欢直入正题，于是问道：“您昨日的审讯，查出什么吗？”
　　房间里没有声音，片刻后狄恩才带着疲惫道：“没有。”
　　“没有？”冰冷的声线微微上翘。

　　非常不可思议。现在狄恩仍清晰记得昨日水牢中的经历。那块完美无暇的冰魄，冰魄里完美无暇的少年。而之后……
　　之后的事难以启齿，却是真正发生了。
　　水凝成冰，能纵水才能成冰。水是冰魄术的本原。世间任何形式的水，都是狄恩法术里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是臣服在他脚下，随时可以利用的东西。
　　可昨天，他竟第一次感受到水的抗议。
　　齐洛被完全冰封后，他正准备催动法术结束这场酷刑，牢里的水忽然开始汹涌叫嚣，好似为做出违背意志和本性的事而不安反叛起来，竭力想要挣脱法术的禁锢。当时，狄恩竟然感受到水的压力，一层层袭来，让他也开始喘不过气。无意置少年于死地，动用冰魄术，只是希望齐洛能经不住严寒而招供。可谁料到，自己竟会看见如此惊异的一幕。当狄恩融去冰块，把昏迷的少年拖出水牢时，早已大汗淋漓。这是第一次，年轻的君王尝到了控制不住自己本原的滋味。

　　但此刻面对莱蒙的疑问，狄恩并不想解释内里细节，他只是沉默。
　　房里静了一会儿，龙骑士继续道：“凯米尔的死，想来和圣火龙蛋脱不了关系。”
　　“必定是。”这次狄恩毫不犹豫地点头，“凯米尔守护圣火龙蛋，这是他身上唯一牵扯的厉害关系。”
　　“是的，关系重大。我们不能让他身亡的消息传出去，直到找到新的替任者，否则……”
　　“你错了，莱蒙。”狄恩坐在角落里，沉声道，“整座琉璃宫已被封锁，除了弗吉和巴尔，没有人知道凯米尔已经去世。但这几天里，民众中一定会开始流传这个消息。”他冷笑，“因为这是整个计划的关键之一。”
　　莱蒙想了想，点头：“我明白了，刺杀守护圣火龙蛋的祭司，然后把消息散播出去。的确，这足以引起西川举国上下的恐慌。”他省略了后面半句，因为此时此刻，他们心里都非常明白，如果找不到继任者，西川将面临更可怕的窘境。
　　“你说，谁会把消息传出去呢？”狄恩平静地问。
　　莱蒙冷笑：“凶手！”
　　狄恩把视线转向窗外，思考着：“这是一个严密的计划，我们的敌人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甚至一个国家。”

　　闻言，龙骑士心里掠过几个名字，东森？北漠？南泽？究竟是谁？

　　狄恩道：“卡迦已经把整个丘迦城秘密戒严。他会在消息没有传开前把人抓到。”
　　对卡迦的能力，莱蒙没有必要质疑，他只问：“我能帮些什么？”
　　“圣祭司那里，你帮我应付……这应该难不倒你。”
　　年老的圣祭司绝对不是一个好应付的人，但莱蒙什么都没说，毫无异议地接下命令，想了想，又开口道：“这两天的国务……？”此刻自己的君王身心疲累，如果能在国事上帮什么忙，他必定尽力。
　　“不，国事我照常处理。”狄恩明白对方的意思，但他有另一层顾忌，“现在最重要的是一切照常。”
　　莱蒙点头，行礼退下，出门前转身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陛下，您让弗吉和巴尔守在宫殿前？”
　　“怎么？”
　　“我进来时，门外什么人都没有。”

　　“我没有杀他。”
　　巴尔看着面前满身是血，却仍然坚持这句话的齐洛，只觉一阵强烈的恨意掠过心头。“就是你杀的，那房间里只有你。”牛皮鞭在空中风舞，带了抄持者的不甘和痛苦，无情地抽打着齐洛虚弱的身体。

　　此时齐洛已移出水牢，被吊在牢狱另一头的囚室里。他双腕被铁环锁在墙上，不久前才痊愈的擦伤因为这番严打再次磨破，鲜血沿着瘦弱的手臂流过胸前，与被鞭子抽出来的鲜血汇合在一起，滴到地面青石板上。他痛得直打哆嗦，无意识地呓语着，“巴尔，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

　　凯米尔，我在那里！却救不了你！你的亲人朋友属下都在为你伤心难过，我的难过不比他们少一分一毫，可我却不得不承担他们的痛苦，承担这双倍的痛苦！神啊，你是在惩罚我吗？如果是这样，我认了，让伤痛来得猛烈些吧！

　　巴尔停下鞭子，喘着气，愣愣看着早已鲜血淋漓的齐洛。他已经停止呓语，停止一切挣扎，好似心甘情愿受着刑罚。

　　年轻的巴尔心软了，他想起曾经和凯米尔一起细心照顾少年的日子。

　　哦，不。巴尔猛然摇头，抹去满脸泪水。那美好的时光不正嘲讽着眼下冰冷残酷的现实？我的天使，我要为你报仇，我决不放过杀害你的凶手。

　　鞭子再次扬起，刷的抽下。忽然被一股念力停在空中。

　　“巴尔，你是天使身边高贵的武士，不是偷跑来动用私刑的疯狗。”冰冷带着怒意的话语，从囚室门口传来。

　　巴尔吃惊回身，看清来人责罚般深邃的眼神，终于虚脱般跪倒，伏在地上痛哭出声。石牢里的火把将他伤心恸哭的身影投射到墙上，把年轻人小心奕奕守护的一点痴恋放大了数倍。

　　狄恩走进，看了一眼墙上浑身是伤昏迷不醒的齐洛，对巴尔冷酷道：“起来。”

　　不敢违抗生气的君王，巴尔擦去眼泪站起身。在对方严厉的指责下，他的心已经开始为自己违背命令做出这种出格的事而感到羞愧，可他就是忍不住……忍不住………。

　　“你听清楚。”看向瑟缩的年轻人，狄恩一字一句道：“凯米尔不是他杀的。”弟弟临死时说“不是”，当时不明白什么意思，可经过这一夜，自己终于想明白，他是在维护齐洛，告诉自己少年不是凶手。
　　“呃……？”巴尔吃惊抬头，为这斩钉截铁的话语而愣忪。
　　“我会找出真正的凶手，如果你想，到时候我可以交给你处置。”狄恩拍了拍武士肩头，认真道。
　　巴尔看着他，眼里由惊异到全然信服。是的，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燃起他死灰般的心，值得再次奉上绝对的忠诚，便是面前这位西川最年轻的君王了。不只因为他是凯米尔的哥哥，更重要的是只要他开口，便没有不能实现的事。而刚才，君王已经给出了承诺。

　　狄恩解开墙上铁环，接住倒向怀里的齐洛，转身示意让巴尔抱起他。自己脱下披风，罩在少年淌血的身体上。“把他带回你的住处，负责养好他。”布料摩擦间，齐洛痛地一声微哼，狄恩不自觉皱了皱眉。

　　巴尔仔细护着怀里人，满脸羞愧通红，他不敢去看少年满身的伤，不敢去看自己莽撞残忍的证据。
　　“陛下，养好之后呢？”
　　狄恩没有任何犹豫：“看住他，别让他走。”
　　巴尔点头。
　　“你知道弗吉在哪里？”君王忽然问。
　　武士嚅嗫道：“我……偷溜出来时，他就守在寝宫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