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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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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大暑天,太阳逼得人睁不开眼。我坐在路边石头上,诅咒这该死的天气。
汗湿的粗布外衣已经脱下,正挂在头顶垂掩的树枝上,一股汗臭窜入鼻尖,我拉着内襟烦躁地扇了扇,引来的微薄凉风终于让我喘了口气。
边上,是刚刚从身上卸下的竹篓筐。篓筐里,吉光花特有的甘香从盖得严严实实的顶层杂草中散发出来。
闻着这沁人心脾的香味,我笑起来,在巫峡翻山越岭两天,心血总算没白花,有了这味珍贵药引,手边研磨的玲珑散不日即可告成。
拿起地上的水葫芦狠狠灌了两口,清冽的泉水入肚,让人恢复些许精力。看看天色,若想在天黑前赶回村子,只怕没多少时间能耽搁了。
早点回去少点枝节,我撇了眼篓筐,心道。
从树枝上扯下蒸干的外衫正要穿上,远远的小道上隐隐传来赶路声。我缓下动作静听,待确定那是马蹄声时,心里不由一丝好奇。
这山沟沟地处偏远,大路都鲜有一条,平时罕有人至。想我们那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里,哪家养了头牛都算得上殷实,更不消说骑马了。
将外衣在身上披了,往树干一靠。我承认,我不是个喜欢惹麻烦的人,却绝对是个好奇心强烈的人,所以我决定再坐会儿,看个究竟。
马头笃笃,逐渐出现在小路尽头,一匹马一辆马车,好大排场!
马和车上各有一人,拉着缰绳也不急,一路笃悠悠地走。
我眯了眼看他们越走越近,他们也发现我,骑在马上的人与赶车的说了几句,转头拉马打我这边来。
我不动,看那男人停了坐骑,翻身下马,走到近前。
“这位小兄弟,麻烦问个路。”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夏日里特有的清凉,有礼,却不是本地口音。
我抬头,看着他笑了笑。这莫非哪里的贵公子走错了门?
男人一身穿着并不显眼,蓝袖褂,白布衫,没有多余装饰,和芙蓉镇上的行人差不了多少。
可猪窝里出来的和金窝里出来的,多多少少总有些不同。就同样一个笑来比,他笑得就极好看,照书上的话来说,诚然是“温文儒雅,君子风范”,可这笑到了我嘴边,就是十足痞子腔调了。
“问什么,你说!”我也不拿娇,爽快抬头。
“小兄弟,沿这里下去可有村庄投宿?”贵公子指了指前路。
我歪头,上下打量他一番,不答反问:“你们要上哪儿?”
贵公子见我直白的调儿,微微一哂,直言不讳,“去奂州。”
“你确定去奂州走这条路?”我摇了摇头,笑得有点坏。
“你的意思是……?”他看着我,墨亮的眼里有着疑问。
我一摊手,“我不知道哪条路能通奂州,但我肯定,沿这条路下去,你一辈子都走不到那里。”
“怎么说?”
“这儿下去,翻过一个小山屯就是我住的巫山村,村子四面环山,死路了。”耸耸肩,我实话实说。
“是吗?”贵公子听到这坏消息,静了片刻,却不见多大沮丧。
几句话功夫,路上马车已驰近。那赶车模样的,一身小厮打扮,正凑了眼往这边瞧。
荒山野岭的,路不好走,这两人能到这里已属不易。我抬头瞧着面前人脸上微渗出的汗,道:“错也错了,要不先到树荫下歇歇?”
贵公子看了看顶头太阳,点头说了声多谢,转身朝马车而去,“小五,拿点水,到树下休息会儿。”他一面吩咐,一面绕到马车后,打开门,对着内里道,“越儿,下车。”
说罢,只见他从车里抱出一个孩子,关好车门,朝这里来。
没想他们竟是三人,我对着那小男孩多看几眼,四岁左右个头,粉嘟嘟的脸,精雕细琢的五官,尤其一双眼,晶晶亮的,左右顾盼间像极他爹。
唉,我心里叹气,穷乡僻壤之地,这些富家子弟来干吗?
树荫不算茂密,但比起杂草不生的道上,已成功挡下不少烈阳。贵公子挑了干净石头坐下,将怀里的男孩放下地,“活动活动,车厢里闷,别憋坏了。”说着,用衣袖擦了擦孩子的脸,笑得极温柔。
“爹,我口渴。”嫩嫩的声音,软绵绵飘来,引得我也心疼,下意识把自己的水葫芦递了过去。
“小少爷,水来了。”小五系好马缰,拿着水壶赶过来,递给主人。贵公子接过,转头对我感谢一笑,我也不以为意,伸出的手缩回来,自己大灌一口。
把水徐徐喂了,当爹的整了整男孩衣襟,轻声道:“别走远。”便放他去了。
小孩子调皮,放飞似的,蹦蹦跳跳,绕着树自行玩耍起来。
我将视线从这个叫越儿的小家伙身上重新转到他爹那里,他和小五坐在一块儿,正低低说着话。
“喂,我说……。”我开口叫他,他转头看我,“……你们虽然走错了路,但现在回头也来不及,要不今晚到我村子里住,明天起早再出来,天黑前能回到芙蓉镇,那里人多,你再问问,也许有人知道去奂州的路。”
贵公子想了想,道声也好,过了会儿又问:“村子里可有客栈?我们去投宿一晚。”
我要笑不笑:“客栈?就几十口人家,又是死山沟沟,要客栈做什么?你们既然来这穷地方,就别计较那么多,今晚去我家窝一窝吧。”
他听我语气,打是以为我讽刺他们养尊处优,忙解释:“我没这意思……那麻烦小兄弟了。”
我挥挥手:“别客气,我叫梁昕,你呢?”
他脸上有一丝哑然,我知道他必定听成“良心”,也许正嘀咕怎有人起这名,可我也不欲解释什么,明儿就要走的路人,大家萍水相逢,有什么好解释?
“骆宁。”他对我抬抬手,再一指身边小厮,“这是小五。”,最后看我身后,笑到:“那是犬子骆越。”忽然他脸色一变,对着那处叫:“越儿,你干什么?”
一声闷响从身后传来,我寒毛直竖,转过头,一看地上,霎时猴样地跳起来。
这一眨眼工夫,我放在身后的篓筐已滚到地上,里面的吉光花伴着杂草撒了一地。骆越扭着衣角站在边上,脸好红,一幅做错事的乖样。
来不及了,死了,我的心血,全完蛋了……
冲过去,以极快的速度拿起那花,可晚了,原本滋润娇艳的花瓣在阳光照射下迅速萎靡,花茎开裂,不过吐吸瞬间,那花在我手里已彻底鄢掉。
死盯着手里残骸,我脑中嗡嗡响,整整一年的心血,居然就这么完了!?
气得浑身发抖,比一把刀插在心口还疼,转身一把拉住身边小人儿的衣襟,那张天真的脸孔此刻在我眼中不啻梦魇,我气急地对梦魇咆哮:“你该死的做了什么,你这个……!”
“混蛋”两字尚未出口,身子已被一掌打飞。手里的小人儿回到别人的怀抱里。
躺在地上,左肩火辣辣得,小孩子狂亮的哭声阵阵传至耳边,惹得我更加气血翻心。这还有天理没?小子毁了我一年心血,老子还要不分青红皂白打人,活了二十年,我有被人这般欺负过?
忽然被人托了肩膀从地上扶起,略显焦急的声音在头顶盘旋:“实在对不住,我刚才一急……。”
我狠狠推开骆宁的扶持,即使现在这双墨漆般的眼里写满歉疚,也不能减轻我一丝一毫的愤怒,“混蛋,你给我滚远点……我……我……!”若非从小师父没教我什么脏话,此时此刻,我绝对口无遮拦骂到他祖宗十八代都要汗颜。
骆宁显然是个练家子,重新上来一缠一拿,已把我手腕扣住,另一手在腰间施力,成功地把我扶起来。气过了头,我站稳便一拳揍过去。
他没躲,可拳头砸在他身上时,他眉头也没皱一下,极快地伸手在我左肩上轻轻一按,立时痛得我冷汗如雨。
“快拿络经膏来!”骆宁回头对小五叫一声,再看我时,声音里带出焦急:“你肩膀脱臼了,我帮你接回来,你忍着点痛。”
这话让我彻底眼红,妈的,我什么人,要你来帮我接骨?呸,狠狠啐他一口,退后几步:“你这混蛋,再碰我,我……干了你!”
这实在是我能想到最恶毒的话了——对一个医者而言。
骆宁好似从未受过这般羞辱,愣愣站原地,眼里惊愕闪过,片刻后才低低道:“适才是我太心急,误伤你,还有那个……。”他瞥了眼地上花草狼藉,“你放心,我一起赔你。”
天大的笑话莫过于此,若非此刻肩头实在痛得厉害,我准会仰天长笑。
可话出口时,没长笑,唯冷笑:“赔?你拿什么赔?用钱?用钱能赔得了我整整一年的心血?你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拿来压人?呸,老子我不希罕!”
“不是的……。”骆宁还想辩解,但此刻,他嘴里吐出的任何话,在我耳里都成狗屁!
老子今天流年不利,再和他们多呆一刻,寿命准减去三分。我伸手拉了拉衣襟,适才跌到地上时,外衫早掉了,内衣半滑在肩头,裸着左肩一大片,红红肿肿的。
我知道左肩急需医治,我也明白此刻再不动手,这伤绝对小事化大。可我就是不愿在这混蛋面前变相示了弱。
死瞪他们三个一眼,我转身朝小路行去。
“梁昕……。”他在后面急急地叫,想追上来。我回头,最后一次以能祭出的最凶狠的眼光瞪他,“你混蛋,再跟着我!”
说完,再不看背后,我歪着肩膀一步一步上了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