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殿下》泻春

4、第四章 小兔崽子

　　碧华宫水榭内清风徐徐，水榭外荷叶连天碧，水红的荷花挺立其中，清丽无双。
　　穿薄纱的少女伏在案桌上小睡，崔珠大步流星走进水榭中，手上抓着一叠纸，语气略带喜悦：“殿下，我哥快马送来的字帖到了！”
　　崔珠出身徐州，其父崔备行是庆元帝麾下抗击北朝的一名大将，至今任正三品怀化将军，崔备行下一子一女，崔珠十六岁时被皇帝选中召进宫中做公主伴读，其兄崔修甫一直在父亲手下学习军中事务。
　　崔珠说的哥哥便是崔修甫了。
　　萧明希被她吵醒，起身歪坐着支着额头打了个哈欠。
　　“对不住殿下，我不知你睡着了。”崔珠生在武将世家，自来被养得不拘一格，性子又大大咧咧，她走进来见萧明希尚且有些困倦，心中生出些愧意来。
　　萧明希听着她的渐渐清醒，她方才在看从翰林院找来的《靖和年史》，史官记得有些繁琐无聊，又正是午睡的时候，没忍住就趴着睡了会儿。
　　她听完崔珠的道歉眉梢微动：“阿珠这话说得可是同我不熟了。”
　　“我早说过，在碧华宫内你可随心行事。”
　　身着黑红相间紧身劲装的崔珠闻言微微一笑，在萧明希身旁坐下，放缓声音将手中信笺中所附的几封字帖放到萧明希面前：“这是我哥哥从前费心给我找的，殿下知道我实在不是个喜欢琴棋书画的性子，白费哥哥一番心思，丢在一旁从来没用过。”
　　“我知殿下最近想练字的心思，特意让哥哥快马寄送过来，里面有几副市面难寻的名家绝迹，殿下看看有没有能用的？”
　　萧明希拿起字帖挑选，一面看着唇不点而红明艳少女：“谢你费心，也谢你兄长劳力这么远送来，送东西的人走没有？我宫内还有些父皇送的荔枝，让人带回去尝尝。”
　　“不用不用。”崔珠连连摆手：“人还没走，但荔枝就算快马几天送过去也坏了。”
　　“好吧。”萧明珠点点头。
　　案上字帖一行排开，这张娟秀含蓄适合闺阁女子，这张平正峭劲但有些过于刚健了，这张嘛看着清晰工整但无笔意，萧明珠一张张看过去，目光最终落在一张没有署名印章的纸上，她素手捻起薄纸，目光惊艳。
　　笔法劲痩灵动，内有筋骨锋芒，但看内容，却是一封寻常地告家书。
　　这张甚至不是字帖。
　　崔珠见她目光停住不动了，凑上前来看她手上这张。
　　“嗯？我记得这张。”她道：“这张是父亲渭城一战时在城墙上射落的信鸽上带的信，想来是远方游子寄的家书吧，可惜当时被当做疑似传送敌情的信件截下了，我哥哥当时正替我找字帖，见这信上字迹不俗，一并塞给我了。”
　　渭城大战是靖和帝在位时同北朝打的一场仗，领兵的是她父皇，依稀记得是北朝先行南下，南朝反击大败北朝，这场战役最为惹人非议的是当年身为将领的父皇屠了渭城满城。
　　那这家书可真是，萧明希看着这一手好字，心情复杂。
　　她放下后另拿起方才看过的一副字帖：“还是这个吧。”
　　崔珠见她选了别的，眼眸中疑惑十分清晰：“殿下怎么没选这张？刚刚可是看了许久。”
　　“好虽好，但不适合我。”萧明希站在临荷池处，荷香阵阵袭来，吹得她身上的薄衣浮动，远处水波闪耀，萧明希眯了眯眼：“我那手字不是睡着就是躺着，还是老老实实选个结构清晰简单地练着吧。”
　　她回目一笑，看向崔珠：“剩下都收着吧，等我练得有模有样的时候，再临剩下的也不迟。”
　　崔珠微微睁圆了眼睛，殿下生得真是……叫她一个女子都有些……意动了。

　　夜幕沉沉，火光冲天，乱兵的叫喊厮杀声同兵戈声混成一片，睡在床上的人满头大汗，双手攥紧了床褥。
　　他猛一睁眼，喘息一阵后失神地盯着黑漆漆的屋顶。
　　屋外穿来几道脚步声，女子的声音道：“还没醒么？”
　　宫女道：“回殿下，这位小公子从送回来到现在一直昏迷，不曾醒过。”
　　“他身上的伤叫太医来处理过，应无大碍吧？”
　　宫女点头道：“太医说若今夜不发热，便无大碍，只是身上的伤按时涂药，好好调养。”
　　“另外，太医说这位公子有些瘦弱”，宫女微微抬头看了一眼衣着素净的嘉禾殿下：“公子的年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饮食方面要注意补足营养。”
　　“知道了。”女子声音淡淡的，她静伫片刻，伸手推门。
　　宫女垂着脸余光却一直落在女子身上，这位殿下今日竟带了个小少年回来，看着样子怕是要养在碧华宫。
　　这位殿下平日里待人温和，看着也十分端庄守礼，没想到私下里如此大胆，竟直接将人养在宫内了，宫女止住念头，不敢再深想，在碧华宫当值是多少宫女求也求不来好差事，她可不能丢了。
　　张照自醒来一直留心外面的响动，听到外面隐隐的说话声时已暗自警戒，忽然感觉到房门响动下意识伸手向枕头下面摸去，一片空荡。
　　他这才恍然自己已经不在张家那间下人住的小破烂里。
　　来人带来了一点亮光，张照眼皮紧闭，浑身僵直地躺在床上。
　　要是她敢碰他……
　　萧明希不知道张照现在到底是还昏着还是睡了过去，但现在已经是亥时，不管怎样还是不要吵到他。
　　她抬手止住欲要跟进来的怀锦，自己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
　　床上的少年面色已经比昨夜刚带回来的时候好很多，只不过唇干起皮，唇色仍有些发白，萧明希瞧了眼就将手上的提着的小灯放到一侧，怕过亮的光线引得他睡梦中不适。
　　萧明希盯着他的脸出了会儿神，少年鼻骨挺立，眉骨略微有些高，薄唇闭着，侧颜极为出挑，也略显得有些稚嫩。
　　安静的时候到还好，她想起张照在牢中那个倔强冷峻的样子，性子硬，怕是有的折腾。
　　她忽然瞧见了少年额角发际出点儿细汗。
　　萧明希微微皱眉，想起方才宫女说的话，若是不发热便无大碍，可张照看上去出了汗，莫不是发热了？
　　她走到床边仔细地瞧了瞧，张照额头汗珠滚落至下颌，真是出汗了。
　　张照只觉一股淡香靠近，他心中发紧，紧闭着眼，额头不自觉地拢起来了两分，可小灯放在靠窗边的桌上，距离床边有些远，萧明希看不清他的神情。
　　温热的手触上他浸汗的额头那一瞬，张照条件反射般地坐起，一把掐向萧明希的脖子，将她摁倒在床上。
　　张照目露凶光：“你要做什么？！”
　　萧明希被这突然的动作一惊，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摁倒在床褥上，她脖颈发紧，窒息的感觉充盈五官，她张开嘴想要吸气，喉咙间的禁锢感却让她无法喘息。
　　“松、手。”她艰难出声。
　　饶是她比张照大两岁，可男女间的天生的力量悬殊让她无力挣扎，萧明希突然生出股怒气，但她泛上水光的眼中残存一丝理智，不能让守在外面的怀锦察觉，怀锦是父皇放在她身边的人，若是让父皇知道，张照不一定有活路。
　　萧明希抬起手猛地扇向张照，这一下可没留手。
　　清脆的耳光声扇得张照偏向一侧，掐在她脖间的手陡然松了。
　　萧明希深吸一口气，立即起身，外面怀锦听到响动向里探询道：“殿下？”
　　穿着素色暗莲纹长裙的女子冷然危立，满面怒气地盯着失神坐在床边的少年，窗外屋檐下淡淡的月光透了进来，屋内气氛难言。
　　怀锦瞥了一眼缩回头，略放下心来。
　　陛下说了，若这小少年有任何冒犯殿下之举，一律带回廷尉狱等候发落。
　　眼下瞧着倒是素来温和的殿下气势凌人，她还从未见过殿下这副样子。
　　萧明希冷声道：“我教训不识相的东西呢，你别进来。”
　　她算是想明白，恐怕人家早醒了装睡呢，那脸上出的汗是怕被她瞧出来装睡紧张出来的吧。
　　萧明希只觉脖颈痛意犹在，她抚上自己的脖子，有些心有余悸，声音却丝毫不显：“本想着来瞧瞧你是否有发热，没想到你倒是不领情，我看你也好得很，明日太医也不必来了。”
　　张照神情一滞，眼中错愕难掩。
　　“碧华宫也不养闲人，你一个罪臣之子也没别的出路，明日就领了擦地的活在碧华宫内老老实实擦地吧。”
　　她说罢甩袖而出，房门被她推一声撞响。
　　怀锦极少见她生气，见她出来脸色不好也没敢多问，领着婢女跟在萧明希身后走远了。
　　房内一片漆黑，桌上小灯幽幽地亮着。
　　张照握紧拳头坐在床边，眼中晦涩难明，一阵挣扎过后，他松开手，长出一口气，方才，他不是想要杀她，他只是、只是下意识地自保。
　　他没想到萧明希细弱的脖颈脆弱不堪，他闭上眼，他……也没用多少力气。

　　萧明希一路抄小道，原因无他，小道灯暗，她不确定自己脖子上有没有伤痕。
　　她一路后悔，早知道叫宫女守着就是，她看那小孩儿干嘛，平白又被“咬”了一口。
　　寝殿灯火通明，萧明希刚踏上殿外白玉砖，就屏退众人，她平日里也不爱留人在她寝殿中侍奉，怀锦因而也无疑虑，带着众宫女一并照常退下。
　　“等等。”
　　怀锦脚步一顿。
　　萧明希微微回首，“将崔珠叫来。”
　　“是。”
　　四下无人，她赶紧提了裙子进寝殿，抓起梳妆台上一面铜镜照自己的脖子。
　　一大片红痕泛在她脖颈皮肤上，她皮肤白皙，隐隐还能看得出红色的指痕。
　　这有些麻烦了。
　　这个季节，她连个挡的东西都没有，若是冬日，还可以围条围脖。
　　崔珠绕过一道十二扇的风荷屏风，转而朝最里面的珠帘去，她早躺下了，没想到被怀锦给叫了起来，心中不免有些疑惑，殿下晚上一般很少召见她。
　　崔珠站在珠帘外唤道：“殿下？”
　　屋内人影微动，萧明希将镜子反扣在梳妆台前，应声道：“阿珠快进来。”
　　被深夜唤起，只匆忙罩了见外衣的崔珠不明所以地撩帘进殿，抬眼望见萧明希的脖间，吸了口气，当即跪倒在地，声音冷沉稳重：“臣女有罪，请殿下责罚。”
　　萧明希不明所以，她弯身拉人起来，却没拉动，萧明希道：“你干什么？”
　　崔珠声音发闷：“殿下这个样子，恐是碧华宫遭了贼了，把殿下掐成这个样子，我却不在，臣女惶恐，请殿下责罚。”
　　话毕，面前人半天没应。
　　她这才抬头，将一直定在面前人裙角的视线挪向周围，红梨木家具摆放整齐，价值千金的妆台整洁，上面各色钗环整齐罗列，不曾有失，四周纱帐挽起，不见分毫破损，崔珠飞速扫过，寝殿内无一处不妥。
　　目光最终回落在面前的萧明希身上，察觉到不对的崔珠望着似笑非笑的她小心翼翼道：“殿下这是？”
　　萧明希挑眉道：“崔姑娘这是？”
　　“是臣女又鲁莽，下次、下次一定看清形势再行事。”她拍拍膝盖站了起来。
　　“你也不想想，哪个贼人这么大胆子敢闯禁军守卫严密的皇宫。”穿莲花暗纹白裙的少女坐到妆台镜子前，这裙的料子织得细密，宫灯照耀下光华流转。
　　镜中红痕刺眼，崔珠跟上前来：“殿下这是怎么伤的？”
　　萧明希对于自己送货上门被掐的经历有些难以启齿，她道：“……方才去看了那小兔崽子。”
　　“殿下！”崔珠忽然怒目扬声：“你昨日才被那小兔崽子唔唔……”
　　“声音小些。”萧明希连忙捂住她的嘴。
　　崔珠拿下她触感细腻的手，压低声音道：“他怎么敢的，您可是救他的人，真是不识好歹。这小子这样没心没肺，您这样岂不是养虎为患。”
　　“养出条白眼狼可怎么办？”
　　“那应当是不至于的。”萧明希对这点伤其实并不太在意，也就是莫名被掐的那一瞬间有点儿生气罢了：“他年纪尚小，心性未定，举家下狱一时难以承受，举动出格也在情理之中。”
　　您自己也没多大呢，崔珠在心里嘀咕道。
　　“何况我费心思从父皇那儿把他捞出来，这人自然是要好好留在碧华宫的。”萧明希叮嘱她：“你说话注意些，莫要叫怀锦她们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