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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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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放学时,方行知将要做的题和中性笔塞进书包,想了想,他又多拿了两根中性笔芯。住读的同学陆续前往宿舍,走读的同学和他打了声招呼,也都离开。
他一直习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家,并非他天生孤僻,而是觉得成群结队没有必要。时间不应该用在其他人希望他用在的地方,时间应该用在他希望用的地方。
收拾好书包,方行知将教室灯和窗户关上,走出门。当他刚好关上教室门时,他转过身,发现穿着长款风衣的瑞优,懒懒斜倚在栏杆上,双手放在大衣兜里,淡笑着看着他。
“瑞老师,你怎么在这里?”他拽住胸前的书包带。
瑞优理所当然地回答:“来找你,等你下课。”然后朝他走来,停在他身边,背靠着栏杆,看着逐渐熄灯的一间间教室,问,“上了一天课,累不累?”
“不累。”方行知回答,他又偷偷看了一眼瑞优的侧脸,想了想补了一句,“读书,其实是最轻松的事情。”
瑞优扭头看他,俊美的脸上带着一丝好奇:“嗯,说说你的高见。”
“我没有高见,我只有普通的生活。跑十几公里送快递,一天端十个小时的盘子,在工厂里拧螺丝从天亮到天黑的兼职,会让我觉得累。做这些事的时候,大脑无法思考,身体被重复的活动占据,我感觉全身上下没有一寸是属于我自己的,很疲惫。但读书的时候,永远不缺思考的时间。”
瑞优沉默着,一时没有回答。
方行知笑了起来:“老师,我是不是说了让你为难的话?”
我是不是说了让你心疼的话?
瑞优稍稍站直了一点,没有直接回答方行知的问题,看向方行知,说:“今晚我去你家,家访。”
瑞优用的是通知而非商量的语气,那一刻仿佛温柔的表皮被撕下,露出了一点水红色的、赤裸而真实的内里。
瑞优跟着他来到公交车站牌这里。
方行知看到瑞优很认真地读着里程表,眉头一直微微皱起,他心里突然有了猜想。他这位瑞老师,该不会连公交都没坐过吧?
“老师,我家在槐川站,下车后还要再走两公里,最快的一班公交要十分钟后才到。”他忍不住试探。
瑞优的声音有点低,不知道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他听:“坐公交,需要有公交卡吧,或者是零钱……”
但他还是回答了:“嗯,不过我们学校有点偏,大家都习惯用零钱。充钱在卡里,要是丢了或者被抢走了,损失就大了。”
瑞优轻轻吸着气,像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然后向他露出一贯柔和的笑:“十分钟的时间也很重要,告诉我地址,我开车送你回家。”
当他坐在瑞优副驾驶座上时,他很想问,既然决定开车回家,为什么又要跟着他去看公交站牌?
方行知向来是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的人,于是就这么问出口。
瑞优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在方行知的角度,更加确定了老师的手漂亮得实在太吸引人。豪车点火后,瑞优才回答:“因为不了解……”但他说的话有些含糊,方行知明白他不怎么想回答清楚。
但方行知想知道答案。
“不了解什么?”他追问。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瑞老师好像轻微磨了磨牙,然后又是风度很好地回答:“作为老师,总该多了解一些学生的情况。”
然后气氛就有点冷场。
天越来越黑了,学校位置偏僻,他的家位置更偏僻。瑞优开车风格却很稳,一言不发地操控着车前行。方行知能看到的是瑞优纤细的、冷漠的侧脸。
这个人沉默的时候,好像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但当他一说话,又好像他已经与世界融为一体,严丝合缝地嵌合着,找不出一丝差错。
车内的光打在瑞优侧脸、浅灰色的细纹衬衫上,随着路越开越多,瑞优身上的光也明明暗暗地变化着。方行知看着他,内心突然有一种搞不好这个人其实很脆弱的想法。
“还要二十分钟才能到,你先睡吧,到了我叫你。”瑞优说,又表现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
“老师。”他只是这么叫他。
“怎么了?”老师也依旧温柔地回应他。
“你开不了二十分钟的。”他说,“你的车太贵了,这么贵的车,没办法在去我家那么差的路上跑起来。”
彷佛是在回应方行知的话,豪车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
那是瑞优开过的最差的路,泥巴地,遍布石子,凹凸不平,他最终只能绕了一阵在附近找到一个稀有的停车位,把自己昂贵的车子停在肮脏的建筑里。在做这些的时候,除了必要的谈话,他都一言不发。
方行知看着跟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的瑞优和瑞优的豪车,抓紧了自己的书包带,说:“老师,对我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全都告诉你。不一定非要家访。”
从这里出去后,瑞优只能走路跟自己回家。
因为找停车位,他们要走四公里。
瑞优沉默了一会,说:“……我本来是想,家访带点礼物给你奶奶,毕竟是长辈。但这个决定下得仓促,想着在你家周围买点东西,但一路开过来,附近好像并没有适合的店……”
说完瑞优又笑了笑:“但我不想白跑一趟。礼物就让我下次补上,走吧。”
将风衣披上,瑞优锁好了车。
山路崎岖,方行知在前面带路,瑞优沉默地跟在后面走。
渐渐地,方行知和瑞优并排走在一起,他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自己的老师。老师昂贵的皮鞋踩在雨后还没干透的地上,干净的裤腿也沾满泥点。
“周围好黑……”瑞优说,掏出手机照明,然后眼睛微微睁大,“手机,没有信号?”
方行知点点头:“嗯,这里很偏。但是政府正在搭基站,再过一段时间也许就有信号了。”
“嗯。”瑞优轻轻回应,连脚步也轻了一点。
方行知偷看瑞优的侧脸,然后伸手握住瑞优的左手。
“老师,晚上黑,你对周围不熟悉,小心摔倒。”
“谢谢。”瑞优回得很客气,并没有抽回手。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到达方行知家门前时,瑞优的手已经被他攥得满是汗水。瑞优身上那股雪松木的香气好像也更浓了一些。
“老师,你等我一会。”方行知说,放开手后五指不自觉地搓了搓,才敲门喊着,“奶奶,我回来啦!还有瑞老师,他来家访!”
屋内昏黄的光透过窗户,照在瑞优一身昂贵的衣服上,瑞优笔直地站着,沉默得像一座雕塑。
门几乎是立刻就开了。
开门的是个精神矍铄、头发灰白交错的老太太,脸上有很多深深的皱纹。头发并不乱,扎了一个精干的马尾,没有刘海儿,额前所有头发都干干净净地扎进发圈里。
老太太穿着洗得破了洞的、有着卡通图案的男式T恤衫和牛仔裤。她脚下的鞋子和裤腿上都是泥巴。
“奶奶,我没事,今天是瑞老师送我回来,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嘛。我跟你说过啦,周五晚上有时候会回来的晚一点,我们老师会拖堂。”
老太太想骂两句,但见到瑞优在旁边,就连忙招呼着让两个人进门,热情地让瑞优入座,然后让方行知去倒茶。
“瑞老师真是一表人才,在学校也多亏你照顾行知。行知是个皮娃子,他要是犯错了,老师你该管就管,千万不要顾忌。”
“行知在学校很努力,是很好的学生,挺让人放心的。”瑞优微笑着回。
“那都是老师你教导有方,都说老师是园丁,是奉献自己的蜡烛,正是有了瑞老师这样的老师,这些皮娃子未来才有出路啊……行知,在这儿杵着干嘛,还不快去给你瑞老师倒茶?”
方行知站在原地有些无措:“可是,奶奶……我们家里的那罐茶,已经放了三年了。”
老太太顿时窘迫起来:“这、瑞老师,我和行知平常也没喝茶的习惯,我也老糊涂忘记了,实在对不住。”
瑞优连忙说:“奶奶,我渴,家里有白开水可以喝吗?刚走完路,我最想喝的就是白开水。”
老太太赶忙道:“行知还不快去给瑞老师倒水!这么大孩子,这么没眼力介!”
方行知:“哦,知道啦。”然后他就乖乖去倒水了。
方行知洗了一个搪瓷杯,再倒进本该他喝的白开水,然后恭恭敬敬地端到瑞优面前。
“老师请。”
他观察着,还不到半刻钟功夫,瑞优已经把自己奶奶哄得高高兴兴。加上瑞优一口一个奶奶,就好像瑞优才是他奶奶的孙子一样。
“谢谢。”瑞优接过,脸上仍然挂着温和的微笑。
方行知看着他,却察觉到他眉眼间的一丝疲惫。
瑞优端起杯子正要喝,看见搪瓷杯上的小豁口时,动作又顿了顿,闭了闭眼,然后不动声色地喝了两口,将杯子轻轻放下了。
“嗯,奶奶您别担心,行知天赋很好。我这次来,就是想多了解他的情况,以他的资质,以后在数学这方面肯定会有一番成就……他以后会很有出息。”
“有瑞老师你帮忙,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老太太乐呵呵的。
方行知坐在奶奶身边,沉默地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
“还不快给你瑞老师添水,你这孩子,干什么事都要大人教。”
方行知认命地要去拿瑞优的杯子,瑞优只是笑了笑:“不用了,奶奶,我不渴了。”
方行知看着微笑的瑞优,仍然那么有礼貌,那么体贴,但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他无法形容那种感受,当他毕业以后,他终于知道了那是什么。那是瑞优对他和他家,深入骨髓的蔑视和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