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冰山与透卡蓝》解东

13、第 13 章

　　瑞优听后，呆了一瞬，然后条件反射地说：“不行。”
　　方行知语调冷酷：“为什么？”
　　瑞优推开他，理了理自己衬衫上的褶皱，表情又恢复成那副完美无缺的、属于年长者温柔同时也具有权威感的模样。平常瑞优向来没什么架子，其高高在上的地方一直被他忽略，但现在瑞优卸下伪装，整个人透着森冷。
　　“方行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方行知怔住了：“好意……心领，这是什么意思？”
　　瑞优态度不变：“我的事情，我的问题，我自己会处理。不管是情绪崩溃，还是梦想破碎，都是我自己的事。你是我的学生，不该被牵扯进我的私人生活里。从前如果我的行为让你误会了，我向你道歉。但总之，这些都与你无关。”
　　瑞优打开了房门：“时间不早了，你也回去吧。你奶奶会担心的。”
　　方行知待在床边没有动。
　　瑞优叹了口气：“我向你承诺的其他东西，不会改变。你在数学和生活上有难处，仍然可以来找我，我会尽力为你解决。其他的——我想以你的能力，都能自己处理。”
　　瑞优下了逐客令，干净、果断，三言两语就将他的隐秘心思斩断得一干二净。
　　他没有办法不走了。
　　经过瑞优的时候，方行知问：“瑞优，你就没有后悔的时候吗？”
　　瑞优垂目想了一会儿，说：“没有。”
　　方行知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

　　回到家中，他沉默地将所有家务做完，拿出本子，上面还有他用铅笔画的瑞优的肖像。
　　他将瑞优的脸全涂黑了，然后在一团漆黑上画上一个又一个“×”，一股几乎难以用言语说清的恨意涌了上来。
　　一只中性笔被他折断了。
　　何醉茵说得并不完全正确，喜欢上瑞优并非只有痛苦，还有让人几乎能燃烧起来的愤怒。

　　他用瑞优希望的方式对待瑞优，良师佳徒，日常讨论话题除了学习，就只剩下不痛不痒的寒暄式关心。瑞优哪怕说话时与他近在咫尺，他也觉得对方和他彷佛天渊之隔。
　　瑞优的心不在这里。
　　瑞优只有给他讲题时，他才能从瑞优的表象下看到一丝真实。
　　“我的进步速度，老师还满意吗？需不需要我再努力一些？”
　　瑞优翻动他稿纸的动作顿了下：“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不，不如说进步速度超乎我的意料。像这道题，你的解法非常简洁，直截了当，没有任何多余的步骤。我像你这个年纪时，总是会想很多，虽然最后也能做出来，但中途会被自己过多的想法困扰……”
　　接着瑞优详细讲了多种解法的优劣，非常专注、非常耐心。
　　“老师很喜欢夸我呢。”方行知说。
　　“你在学业这方面确实非常出色，无可挑剔。”瑞优说，话语很坦诚。
　　“哦，那老师会嫉妒我吗？”方行知问。
　　“嫉妒……？”瑞优怔了怔，表情有点迷茫，“我会嫉妒……自己的学生？”
　　方行知低下头，继续看题：“就当我没有问。”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是他，但就算这样，他也希望自己能让瑞优更在意一点。

　　瑞优并不是只有他一个学生了。
　　他的数学进步很大，在奥赛中获取了很好的成绩，学校看到成果，于是开办奥数班，将其他班的数学好苗子都交给瑞优带。
　　瑞优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不如说甚至很高兴。
　　之前他问瑞优为什么不选择崔旭和黎悠，现在这两个学生和他一样了。
　　那种愤怒的感觉，无法消失。
　　崔旭和黎悠当然不会像他一样，对瑞优产生什么别的心思。方行知想，这其中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瑞优从他这里吸取了“教训”。瑞优被他告白后，开始对所有学生都保持距离，再也不会有任何让人联想的举动了。

　　瑞优也会休息，崔旭和黎悠并不是时刻都能找到自己的奥数老师，而他的进度又很快，于是，他代替了瑞优的部分职能。
　　当这两人拿着题目找到他时，他面无表情地将自己所知全盘托出。
　　黎悠斟酌着说：“方同学，感觉你不太高兴。”
　　崔旭补了一句：“而且隐隐地很烦躁，似乎很讨厌瑞老师。如果我说错了就当我没说。”
　　方行知面无表情：“这很重要吗？”
　　黎悠说：“啊，倒不是……只是，你帮了我们这么多，所以就想关心一下你，没别的意思。”
　　“我最近听到一些流言，说是瑞老师因为教学质量好，要被调去更好的学校了。你在奥赛上已经拿了奖，但我和黎悠才刚开始，我们不希望瑞老师这么快就走。你和瑞老师关系好一些，希望你能劝劝瑞老师……”崔旭说。
　　黎悠点了点头：“给人希望又将希望打碎，是很残忍的事。”

　　他没有心思再听黎悠和崔旭讲话了，他得先去找瑞优问个清楚。他觉得办公室和教室都不是合适的地方。之前他还能忍耐，告诉自己至少在自己有能力之前，得保持作为学生的礼貌。倘若瑞优真的离开，那么瑞优便不是严格意义上他的老师了。
　　而是某个老师而已。
　　二者区别在一般人眼中并不大，可对他不一样。

　　于是在某个周六，他再次敲响了瑞优的门。
　　敲门声一下、两下，接连不断地响起，直到他快麻木时，门才被打开。开门的不是瑞优，而是一个戴着眼镜、相貌秀气的中年人。中年人见到他，最开始表情还是惊讶的，但很快转为了然。
　　他被中年人带进了屋，瑞优坐在客厅，桌面上一大堆摊开的书本，还有演算稿纸、笔记本电脑，电脑屏幕上是LateX的界面。十几瓶罐装红牛和咖啡随意摆在那儿。垃圾桶里也有，看起来主人还没来得及收。至于LateX，瑞优教过他用这个写论文。见到方行知过来，瑞优并不惊讶，只是招了招手，让他随便找个位置坐下。
　　“你是方行知方同学吧？我是瑞优的朋友，蒋灵均，你叫我蒋叔叔就好。”蒋灵均主动介绍起自己。
　　他虽然完全不关心蒋灵均，但这个时候维持礼貌是必须的。
　　“蒋叔叔好。”他乖巧地和蒋灵均握手。
　　“灵均，我根据实际情况修改了计算模型的参数，使得方差变小，新一组的数据稳定性上升，你看看。”瑞优将自己面前的那台笔记本电脑推向蒋灵均。
　　蒋灵均朝他笑了一下，认真看起来。
　　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并不想也不会承认。

　　“过来吧。”瑞优示意方行知到自己身边来。
　　方行知乖乖听话。
　　“这次你还是什么也没带。所以，周末找我做什么？”瑞优问，语气和之前都不一样了，很平和。
　　方行知想了想，说：“老师是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了吗？状态看着好了不少。”
　　瑞优说：“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
　　方行知看了一眼蒋灵均，蒋灵均埋首笔电，头也不抬。
　　“老师是打算离开学校，去市里当老师了吗？崔旭和黎悠不希望你走。”他说，话语很直白。
　　瑞优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开了两罐咖啡，一罐给自己，一罐递向方行知。
　　“我不会去市里。”
　　方行知喘了口气。
　　“但也不会当老师了。”
　　“……”方行知觉得喉咙像被堵住了。

　　蒋灵均终于抬起头：“老瑞，你想好了？还是决定加入我的项目？”
　　瑞优看了一眼方行知，才回答：“我又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嗯。你确实没有，待在这个地方，只是做个老师，完全就是在浪费你的才能。我没法给你提供大学那样的环境，但数据分析小组这样的平台，我还能负担。模型这里已经很不错了，还能再优化，我们再改两天，怎么样？”蒋灵均说。
　　方行知觉得这个人用语言在自己面前建了一面玻璃墙。
　　没有侮辱，没有居高临下，只是平淡地和瑞优谈合作，就已经明晃晃地告知了“你和瑞优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这种信息。
　　“我们可以做得更快点。”瑞优说。
　　方行知僵坐在那儿，但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正当他坐立难安的时候，蒋灵均的视线在他和瑞优之间转了一圈，然后说：“方同学，听老瑞说，你在数学这方面是个天才，最近奥赛还拿了奖？”
　　他克制着自己回答：“奥赛是拿了奖。”
　　蒋灵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说方同学你经济情况不大好？”
　　“……”方行知对这个回答报以沉默，脸色也黑了下来。
　　蒋灵均笑了笑：“啊，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方同学对我们现在的项目感不感兴趣，金融知识你应该不怎么了解，但模型计算和演算这方面，我想你能帮上忙。当然，这只是我的提议，加入这个项目会占用你很多时间，你要不了一年就要高考了，还是要多加思考。不过，老瑞会一直在项目组就是了。”
　　“蒋灵均，雇佣童工是犯法的。”瑞优说。
　　蒋灵均笑不可支：“老瑞，难得见你说俏皮话。我是会给钱，但不签合同，就不算雇佣童工，顶多是让孩子干点类似家教的活，赚点生活费罢了。”
　　“……”瑞优沉默了，但他看得出，瑞优的表情是不赞同的。

　　“我做。”方行知说。
　　蒋灵均很高兴，瑞优看着他，神情复杂。
　　他主动请缨去看笔电里的数据模型，接着一下午的时间，三个人都泡在项目里，提出了不少改进方向。
　　九点多的时候，三人吃过饭，蒋灵均伸着懒腰休息去了。理由是这几天通宵，现在是时候放松。
　　方行知没有这时候就回去，而是在阳台上找到了正在抽烟的瑞优。
　　瑞优见到方行知过来，朝他笑了笑：“晚上有风，在户外你只要站得离我远点，就吸不到二手烟，我就不掐烟了。”
　　那时瑞优的双臂搭在栏杆上，整个人显得既疲惫，又放松。
　　方行知不管不顾地靠近：“老师想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瑞优一只手夹着烟，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从你质问我开始吧……我确实该谢谢你，让我正视自己的诉求。”
　　方行知将双臂也搭在栏杆上，头靠在手臂上，看着夜风下并不繁华的县城，任凭风将他的短发吹起。
　　“老师当初来这里，是心血来潮吗？”
　　“……是吧。”
　　“明明是长辈，却一点担当也没有，完全凭自己的喜好和心意行事。真是把自己人生过得一团糟的大人。”
　　“……嗯，就当是你说的这样。”

　　方行知还是将头搭在手臂上，但是却扭过去看瑞优。
　　“我进入了老师所在的项目组，之后……老师会去哪儿？我要怎么见到老师？”
　　“你可以用手机和电脑联系我们。灵均说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这个项目，你不参与也可以。”
　　“以后只能以这种方式见到老师了，好不甘心啊。”
　　“……”
　　方行知嘴角勾起一个笑：“老师都能对过去自己的选择释怀，为什么面对我的感情仍然选择逃避？因为我是你的学生？因为我是未成年？因为我是男人？因为我家里很穷配不上老师的家境？还是因为我见识短浅？老师之前是给了我一些理由，但……都不怎么有说服力。如果要拒绝我的一片心意，老师也给我明确点的理由吧。”
　　他仔细观察着瑞优，每一次发问，他都试图从瑞优的表情变化中找到破绽和弱点。
　　“……不是因为你说的这些。”
　　“那是因为什么？”他不依不饶地问。
　　“我没有想过这件事。”瑞优说。
　　“什么？”
　　“和其他人类建立比家人、朋友还要近的亲密关系，这件事我从没有想过。”瑞优将烟气呼出，“如果你想要找一个人喜欢，我不是那个合适的人。”
　　方行知捏紧了手指。他能听到自己的指骨咯吱作响。
　　心中的恨意也达到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