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花糍》云陵

2、第二章 相 遇

　　林书瑶高不成低不就的姻缘，源于她的出身。

　　行商素来被世人看低，她的外祖却眼光独到，在当今陛下还是安王时，为其提供钱粮，助其夺得皇位。

　　安王登基为帝后，对吴兴沈氏多有照拂。

　　沈氏苦心经营十余年，终于将商道遍布整个大雍。

　　她的父亲林济之出身寒门，与寡母相依为命，家中一贫如洗。

　　外祖父却看出他是可造之材，爽快地将女儿下嫁给他，并支持他读书参加科考。

　　林济之倒也争气，从乡试到殿试冲破重重考核后，年仅二十二岁就因容貌俊朗被当今圣上钦点为探花。

　　谁知，兵部尚书府榜下捉婿不小心错抢了林济之入府。

　　喜事突然变坏事，在洛阳看榜的舅父只得快马加鞭送信至建康。

　　外祖父和母亲看过信后，不得不当机立断写下和离书。

　　林济之向兵部尚书解释已成亲，赵尚书却提议将商户女贬为妾室。

　　林济之不敢据理力争，正为难之际，一份由沈氏签了字的和离书彻底成全了他。

　　那年，林书瑶刚满五岁，沈氏便让她暂时留在吴郡，林济之则风光迎娶兵部尚书之女。

　　直至她年满十四，生母病逝，她才不得不回到洛阳林府。

　　有兵部尚书做岳丈，林济之成功留任洛阳，仅短短几年就被任命为从五品著书郎。

　　林书瑶曾问过阿娘：“您为何能那般快速做出决断？”

　　阿娘回：“与其紧抓不放日后被夫君埋怨，不如成全他，一别两宽，两生欢喜。”

　　阿娘的潇洒成全父亲是否心存感激，林书瑶不得而知。

　　但兵部尚书府对沈氏的识时务非常满意。

　　倘若费力气抢来的探花郎不愿娶赵氏女，赵氏会成为整个大雍的笑话。

　　赵氏女成为继母后，打着关心林书瑶的名头，隔三差五往吴郡送东西，一来二去便和吴兴沈氏搭上了线。

　　后来，阿娘告诉林书瑶：“以当时的情境，唯有和离最为明智，牺牲一场姻缘就能为沈氏避下一场祸事，值得！

　　更何况，如今还为沈氏找到了另一座靠山，岂不是完美？”

　　阿娘从不拘泥在儿女情爱中伤春悲秋，也教会林书瑶乐观豁达地成长。

　　回到洛阳后，她虽说着一口蹩脚的洛阳调，赵氏却处处给她做足面子。

　　故而，都城的贵女即便心底瞧不上她，也不敢明着欺负她。

　　只是，因这样的身世，她的姻缘注定高不成低不就，直至十七岁仍未定亲。

　　大雍女娘大多十五岁出嫁，若她一直未定亲，会影响继母生的妹妹出嫁。

　　为此，祖母开始嫌弃她，常因一些小事责罚于她。

　　周谞能主动求旨赐婚，于她而言不仅仅是泼天富贵从天而降，更是一场解救她的及时雨。

　　哪怕他求旨时那句“一见倾心后一往而深”为假，她得到的好处却是真的。

　　所以，她打心底很感激周谞也是真的。

　　阿娘曾言：女娘活于世本就比郎君不易，故当如田埂上的艾蒿，遇风则长，百折不挠。

　　阿娘能将和离后的日子过得多姿多彩，自己不但是吴王妃还有丰厚的嫁妆，又何苦自怨自艾？

　　与周谞成为盟友后，林书瑶对吴王妃的身份适应得非常快。

　　王府内务有蔡嬷嬷打理，她不打算插手，反而一门心思将名下嫁妆打理得风生水起。

　　她以为此生能平淡惬意活到终老，未曾料到，昨夜一场奇梦彻底打乱了所有憧憬。

　　至太阳偏西，岁禾归来，今日一无所获。

　　洛阳城内，之前常光顾的几家书肆都未发现那本话本。

　　“明日再去找，或许是还未上市！”林书瑶轻叹。

　　岁禾至此时仍不愿意相信梦会成真，却安慰：“奴婢明日再去那些犄角旮旯里的书肆找找。”

　　见林书瑶脸色很差，她问：“太医说您需要补气血，奴婢让厨房按方子熬制的红枣薏米粥，您用了吗？”

　　林书瑶点点头，然后懊恼道：“怪我没耐心看男女主卿卿我我，故未能记得所有剧情。”

　　说话间，侍女竹雨端着汤药进来，岁禾接过后，试了一下温度才递给林书瑶。

　　“您先别想梦中之事，难说那只是您之前看了太多话本后突遇体虚才做的怪梦，不会成真。”

　　孔太医开的药主治滋阴补血，林书瑶如今来月事，倒也不会相冲。

　　抿下一口汤药后，她蓦地抬头，欣喜地看着岁禾：“若真找不到话本，也可用过几日发生在洛阳的大事验证。”

　　“是何大事？”岁禾一脸紧张地问。

　　“事情还未发生，不好说与你听，这几日你多留意城内发生的大事即可。”

　　岁禾忙回：“奴婢省得，您下午未能好好修养，此刻先休息，其余明日再说。”

　　林书瑶回洛阳时只带了岁禾，只因二人相处的时间最久，也最有默契。

　　现下被拉去床上，她无奈笑回：“你放心，你家女娘自小心大，无任何事能打倒她。”

　　“呸呸呸，女娘不可胡言乱语，奴婢正祈祷那梦是假的。”

　　见岁禾一副快哭的表情，林书瑶忙笑着安慰：“行，听你的，你也下去休息吧。”

　　“奴婢等您睡下就退下。”

　　林书瑶无奈一叹，依言闭上了眼。

　　帷帐放下后，她重新细细回想接下来要发生的那件事。

　　话本的女主名郑熙，今岁刚满十五，出自荥阳郑氏，是尚书左仆射的嫡女。

　　因她十岁后不断作出脍炙人口的诗词，被称为大雍第一才女。

　　话本中写：几日后，郑熙的二嫂会因难产一尸两命。

　　林书瑶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姚安郡主为好友抱不平而带着府兵打上了郑府。

　　郑府顿时乱作一团，前来吊唁的宾客也看了一场大戏。

　　她边回想这件事，边思索下一步的打算，不知不觉间进了梦乡。

　　是夜，皎洁的月光如水般散落在官道上，晋王周砚和两名近侍已连续骑行数日。

　　侍从高诚劝道：“前方有驿站，王爷是否休息一夜再赶路？”

　　“无妨，只需坚持几日即可。”周砚回。

　　他这次回洛阳是以祭拜生母为由，四日后是生母田修容的忌日，他一刻都不想耽搁。

　　高诚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庄玄，希望他能帮忙劝说，庄玄却仿若未见只一心策马。

　　他只能轻叹一声，打马追了上去。

　　晋王周砚离开洛阳前往雁门驻守将满一年，他重生归来也将满一年。

　　去年，生母去世后第二日，他于灵堂前突然重生归来。

　　因怕被人发现自己的异样，又担心重蹈前世覆辙，他主动请求驻守雁门关。

　　将将十七岁的他还未分府，因生母未曾封妃，也未能受封亲王。

　　但听到他主动申请驻边后，陛下赞其大义，立即为他封了晋王，享亲王待遇。

　　封号和前世一样，不同的是这一世提前了三年，去雁门关的时间也提前了三年。

　　有了前世的记忆，他仅花一年的时间就已完全熟悉雁门的军务，驻边守将也都被他收服。

　　这次回洛阳，除了祭拜生母，他要去见一个前世于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人——四嫂林书瑶。

　　前世，他受封晋王后驻守雁门关无诏不得入京，后因起兵失败被关押于金墉城暗无天日的地牢中。

　　半年后当今陛下驾崩，四皇子吴王周谞继位。

　　周砚虽继续被关押，但周谞继位后，每到元后林书瑶的忌日，就会下令让周砚走出地牢一个时辰，并享用一份透花糍。

　　他被关押了十四年，至国破，叛军将他斩杀之时，已食用十三份透花糍。

　　他被关押的第三年，新帝周谞在元后的忌日带着透花糍来了到金墉城。

　　看着跪在地上的周砚，周谞自嘲一笑：“你无需谢恩于朕，要谢就谢她，若非有她，朕也找不到如此理直气壮与朝臣作对的机会。”

　　哪怕过了多年，且前世已成云烟，周砚仍清晰地记得周谞说这话时眼中的伤痛和愤懑。

　　已成帝王的四皇兄并不似自己想象中那般意气风发，甚至处处受到朝臣和世家的掣肘。

　　追封林书瑶为元后，并下令阖宫上下在她忌日食用透花糍，是周谞唯一一次成功夺得自主权。

　　或许，四皇兄果真如求旨时说的那样，对四嫂之情一往而深，眼中才会有化不开的伤痛。

　　“为何是透花糍？”周砚忍不住问。

　　沉浸在思绪中的周谞愣了一瞬才回过神，他看着遥远的天际言语中带着深深的叹息：“那是她生前最喜食用的甜点。”

　　周砚闻言，拿起的透花糍迟迟未能送入口中。

　　那是他第一次和四皇兄离得那样近，也是第一次对陌生的四皇嫂生出一份深沉的感激。

　　前世，四嫂与他并无过多交集。

　　甚至连她的音容笑貌，他都已记不清，然而，她的忌日却成了他铭记两世的日子。

　　若没有记错，两个月后，四嫂会突然病逝。

　　为报答那份恩情，重生后的他除了自请驻边，还派人找寻百姓口中的大雍神医安清。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上月终于传来了安清的踪迹。

　　去白马寺祭拜过生母后，他要亲自去颍川请神医为四嫂诊脉。

　　他这一生最在意的人，除了太子兄长，唯有四嫂。

　　如今离她的忌日越来越近，他只求时间能再慢一些，好让她能等到安神医的医治。

　　翌日清晨，天边才刚刚映出一抹淡淡的橙红，花草还未苏醒，鸟儿就已开始鸣唱。

　　林书瑶安静地坐在窗前，看着渐渐变化的光影等待岁禾的消息。

　　可惜，至日落，话本依然未能找到。

　　第三日，岁禾将找寻话本的范围从洛阳城转向周边县郡。

　　茫茫夜色中，看到立在回廊上等候多时的林书瑶，空手而归的她满眼自责：“奴婢让您失望了！”

　　林书瑶心存叹息，却笑着牵过岁禾的手：“别担心，明日随我去白马寺，阿娘定能为我指点迷津。”

　　岁禾闻之，急急出声：“您的身体还未痊愈，不可。”

　　“嘘！”林书瑶压低声音：“你我偷偷出府即可，若被发现，就说是思念阿娘心切，想必王爷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他自是不会在意！他，”岁禾言至此，只能在心底补上：他只在意权势。

　　林书瑶瞥了一眼侯在院中的侍人，然后朝岁禾轻轻摇了摇头。

　　见状，岁禾心底顿生一股怒气，若女娘没有来洛阳，也未嫁与吴王，又何须活得如此憋屈！

　　看着烛光中一脸温柔坚韧的女娘，她紧紧回握：“您安心休息，奴婢即可去准备。”

　　翌日，天刚蒙蒙亮，林书瑶一番梳洗后带着岁禾和几名护卫悄悄从后门出发。

　　吴王府坐落于洛阳城东北的清化坊，一行人近巳时末才赶至洛阳城外西北方向的白马寺。

　　回到洛阳当年，林书瑶在白马寺为生母供奉了一盏长明灯。

　　之后，每遇伤心事，或遇不决之事时，她都会到此祭拜，就好似阿娘还在身边一样。

　　白马寺让香客供奉长明灯的地方在清凉台上的灯楼。

　　主仆二人祭拜过后，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

　　在灯楼内等了片刻，眼看雨势未见减弱，比丘建议先去毗卢阁后面的禅房休息，待雨停后再出发。

　　林书瑶闻言，未做坚持，随即在比丘的指引下去了禅房。

　　毗卢阁后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院子，院内有禅房，以供香客参禅礼佛用。

　　今日上香的香客不多，禅房大多空置。

　　穿过长长的走廊后，走下毗卢阁的台阶，一行人走至最近的院子。

　　推开院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很普通的院子，院中除了几颗罗汉松，无任何花草。

　　顺着石子路继续往里走，上三个台阶就到了正对院中的禅房门口。

　　比丘停下脚步，双手合十：“此屋最开阔，施主可于窗前品茗听雨，您先稍等片刻，贫僧这就去备茶水。”

　　见雨势愈发凶猛，林书瑶忙回礼：“法师无需在雨中奔波，我休息片刻就走。”

　　比丘忙行礼致歉后才转身离去。

　　主仆二人虽撑了伞，却仍有不少雨珠顺着狂风溅落于身。

　　岁禾边收伞，边抱怨：“奴婢让您披斗篷，您偏不听，如今衣物皆在车内，您定要受寒。”

　　林书瑶用手帕随意拭去鬓角的水珠，笑回：“正值盛夏，不会受寒。”

　　岁禾说不过她，不悦地接过伞，用力朝廊下甩了甩。

　　林书瑶径自推开了禅房的门，瞬间扑面而来的是灰暗与阴冷。

　　随着门被缓缓打开，光线渐渐明亮起来，目之所及逐渐清晰明朗。

　　抬首间，她看到正对门口的墙上挂了一副观音画像。

　　画像前置有香案，炉中未点香，案旁的苇席之上端坐着一名身着黑色骑装的少年。

　　此刻，该少年正一脸惊愕地望着自己。

　　周砚一行人于今日清晨至白马寺后，高诚回都城复命，庄玄陪他在此处休憩。

　　连续数日披星戴月地赶路，他早已疲惫不堪。

　　禅房安静，原本只想小憩片刻的他不知不觉间竟陷入沉睡。

　　方才女娘与比丘的一番对话，虽然很轻，但让素来警觉的他快速醒了过来。

　　他还未出口询问庄玄，门却突然被打开。

　　伫立在门口的女娘，着一袭浅紫色襦裙，梳着妇人的发髻，头上无太多头饰，许是刚刚淋了雨，形容有些狼狈。

　　因她逆光而立，容颜看得不是很清晰，但仅凭这一眼凝视，他便想起了她是谁。

　　未曾料到，会在此地猝不及防间与她相遇。

　　未及思考，他立即起身，低头整理好衣服，才慌乱着开口：“四，四嫂安好！”

　　可话音刚落，他心底跟着懊悔起来。

　　今日这场相遇，是他与她这一世的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