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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梨膏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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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下午,春光和煦,湖畔的演出舞台已经搭建完毕。
今晚演奏会的主题是“此情,春夜”,选择的曲目有传统民乐曲也有流行改编曲,按照民乐社的惯例,在演出结束后会有加场表演环节,每位乐手都准备了一两首单独的曲目视观众的反映而定。
距离演出开始前四十分钟,主持人开始引导嘉宾入座,暖了会儿场。
“那男人谁啊?一直盯着你看。”后台,许宵雨在江千月耳边轻声询问。
江千月忙了一天,心思全在演出上,在看到苏亭照那瞬间,她虽惊讶,却没有精力去顾及别的。
“朋友。”江千月说。
“怪不得,我还说长那么帅,怎么眼神都不带收敛的,诶诶诶,他怎么过来了。”
苏亭照的确走了过来,但很快就被安保拦住,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安保便退开了。他来到江千月面前,一句话没说,只轻轻拉起她的手腕,往她掌心塞了个东西。
江千月握紧手心,不用看她也知道是什么。以前每次演出,他都会塞给她一颗梨膏糖。
江千月第一次接触琵琶是五岁那年,妈妈带她去琴行,让她选一样乐器学,旁边不少小孩都选了钢琴,只有她,走到一把积了尘的琵琶面前,软声软语地说,“妈妈,我想学这个。”
那会她身体不好,肺气受损,时不时要咳嗽,外婆就给她做梨膏糖,练琴的时候随身携带几粒,含在嘴里要好受些。
有一次,她揣着糖去琴房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一个高年级的小刺头。男生看她手紧紧拽住荷包,还以为她兜里有钱,结果抢来一看,是几块糖果。瘦瘦小小的江千月不敢反抗,只能任由他把所有糖果抢走。就在她快到琴房门口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江千月。”
“亭照哥哥……”
那会儿苏亭照也才八岁,但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古板老成的小大人,一点也不像其他小孩那么活泼爱闹。
苏亭照似乎是跑过来的,气息有些不紊,“手摊开。”
江千月乖乖照做。
几颗用粉色糖纸包裹的梨膏糖躺在她的掌心。
“去上课,下课我来接你。”苏亭照说。
被欺负的时候,江千月不哭不闹,反倒是现在,她看到苏亭照受伤的额角和掌心完好无损的糖果时,眼眶湿润了。
在那样一个小男孩总会嫌弃小女孩娇气爱哭的年纪,就连父母也会对哭闹的小孩儿不耐烦的时期,她听见男孩生硬的安抚——
“想哭就哭,纸巾管够。”
这样的话,苏亭照说了很多年。
后来,她尝试过接触新的人,和男生看催泪电影时,对方最后说“我以为你是比较爱哭的女孩,想不到你一滴泪都没流”,江千月只是笑着回应“大概是以前把泪水都哭干了吧”。
她知道,在女生哭泣时,男生会产生一种保护欲。她不想要那样的保护欲,因为那是种隐藏的看轻。但是苏亭照从不看轻她的脆弱和泪水,他只会擦拭她不断涌出的委屈,告诉她,“吃了糖就好好练琴。”
……
二十年过去,身边的人来来散散,琵琶声倒是没有断过,手里的梨膏糖,却比以往更滚烫。
“接下来有请轻舟茶点坊的民乐团登场!”
主持人的声音拉回了江千月的思绪,她压下心底的惆怅,拎着裙摆,往那古色古香的台子走去。
民乐团上台后,没有先做自我介绍,而是直接演奏了一曲彩云追月。笛声先出,悠远绵长。紧接着是葫芦丝和古筝,二胡加上琵琶,音色的层层叠加,丰富而有穿透力,把一曲东南民歌演奏得时而轻快,时而婉约。
皓月当空,夜云流动,湖影荡荡,丝竹韵浓。
曲毕,乐手颔首致礼,观众掌声雷动。到了返场环节,主持人让来宾点歌,歌单都是乐手们准备的加演曲目,但是总有人剑走偏锋,比如坐在苏亭照旁边的老友邵洛。
“我想点一首老歌,东风破可以吗?想听弹琵琶的女士来演奏。”
所有人都看向了江千月。
这首歌……她已经很久没练。
“这首歌很经典啊,我们都可以给你伴唱了!”有人说道。
“可以可以,全场大合唱啊。”
“我觉得。”邵洛打断了他们,“可以让这位先生来唱吗?”
他把话筒递给了苏亭照。
刚刚在车上,邵洛的车载音响单曲循环了琵琶版的“东风破”。
江千月垂着眸光,似乎在调整自己的护甲。
片刻后,她听到了低沉的回应,“我唱。”
江千月淡淡一笑,护甲落在琴弦上,扫出流水般丝滑的音符。前奏一过,苏亭照准确地进了拍,两人配合默契,就好像已经这样唱过不少回了。
邵洛认识苏亭照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过他唱歌,哼都没哼过,即使以前一起去KTV,他也是默默坐在那,大家都以为唱歌是这位校草学霸的短板,所以从来没强求过他,没想到苏亭照的歌声出奇好听。
“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
岁月在墙上剥落看见小时候”
……
小学毕业,江千月去了外地念初中,再次回到宁棠市,是在高一入学那天。
九月,暑气未散,前日下过一场雨,却没带来半分清凉。
宁棠一中的操场上,太阳烘烤着地面,蒸出一丝丝热气。学生们站得规规矩矩,听校长发言。
百无聊赖之际,人群中忽然有了些躁动。
“待会儿的往届学生代表发言是高三的苏学长诶。”
“听说人家不仅长得帅,而且每学期都是第一,宁棠一中的第一,意味着啥啊,京州那几所全国顶尖的大学随便挑吧。”
“学长来了!”
“请各位同学保持安静!”教导主任严厉控场。
骚动停止了。
这时,一位穿着蓝白校服,身姿挺拔的少年上了台。
“学弟学妹们好,我是苏亭照。”清清朗朗的少年音。
江千月抬起头,看着隔她很远的主席台上的男生。他长高了许多,依然留着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即使穿着最普通的校服,也掩不住少年的俊气。
他没有拿稿,就站在那,不急不徐地讲授着自己的学习经历。很多都是经过学校再三删改的套话,但在最后,江千月听到他用平静的语气说——
“愿诸位高中三年,顺风则乘势,逆风能破局,坦荡为人,诚心治学,勿失少年志气。”
在那个晴朗的初秋早上,江千月记住了一个少年最真挚的祝愿。
宁棠一中开学典礼结束后,晚上会举行迎新晚会。当天下午,“东风破”这个乐器演奏和古典舞搭配的节目中,表演琵琶的同学因为中暑被送进医院了,江千月刚好练过“东风破”,只能由她替补。
表演结束,她抱着琵琶,从礼堂侧门出去。天色已黑,路灯把地面切割成明暗两面,她踩着自己的影子,低头往前走。这时,地面出现了一个多余的影子。
她抬起头,看见了那个眉目疏朗、气质干净的少年。
“亭、亭……”
“三年而已,名字都叫不出来了?”
“亭照哥。”少女声音软糯。
“摊开手。”苏亭照声线疏冷如以往。
几颗梨膏糖落在她掌心。
糖纸有些湿润,大概沾上了少年掌心的汗,她这才发现,苏亭照脖颈的汗水都快濡湿校服领口了。
江千月从包里掏出纸巾,“擦擦汗。”
苏亭照接过。
这时,她听见了周围传来的议论声。
“那亭照哥,我先回去了。”
还没迈开步子,就被少年握住了手腕。
“聊聊。”说完,苏亭照就拿走了她怀里的琵琶,单手抱着。
两个人并肩走在校园里,时不时有老师路过,投来古怪的眼神,但苏亭照毫不在意,坦荡地喊“老师好”。事实证明,只要你足够坦荡,老师就会自我怀疑是不是平时查学生恋爱查太多,过度敏感了。
说是要聊天,结果走了许久,也没见苏亭照开口。
“亭照哥,我们去哪?”
“书香亭。”
宁棠一中是园林式中学,里面有许多亭台楼阁的中式建筑,书香亭是学生不常去的地方,因为需要它在高处,需要爬长长的阶梯。
等到两人到达书香亭的时候,江千月背上都起了一层薄汗。
还没等她喘匀,便听见天空一声炸响。
“亭照哥,是烟花诶!”江千月笑着扑到亭子的围栏上,“今晚怎么有烟花啊?”
“迎新晚会,八点会放烟花。”
这是最佳观赏区。
后面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带我来这。”
但她猜到了。
“喜欢吗?”他问。
“喜欢。”
她仰头看向苏亭照被烟火照亮的侧脸,依然清冷,但嘴角的弧度却很温柔。
在她收回目光,望着天空时,苏亭照看向了她。
江千月的脑子里闪过一句话:
五岁一起看过烟花的人,十五岁又回到了身边。
……
“篱笆外的古道我牵着你走过
荒烟漫草的年头就连分手都很沉默”
琵琶声如玉珠走盘,带着些悲意。男声清透而温和,刚好抚平了那丝悲意,在结尾时却慢慢低沉了下来,故事也走到了结局。
苏亭照唱歌没什么技巧,也并不专业。可是这最后一句配合着琵琶的旋律,却让人莫名伤悲至极。
江千月收了弦,台下一片寂静。
就在这时,一束烟火冲向夜空,绚烂绽放,烟花一束束接连不断,点亮了漆黑的夜空,所有人都掏出手机开始录视频记录。
江千月看向了距离自己不过数米的男人。他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坐在那,头顶是漫天华美的烟火,而他的眼里,是明月清风。
——喜欢吗?
烟火热烈炸开,苏亭照无声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