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杀死你的向导》山令周周

7、Chapter 7

　　那天晚上回家后，舒瑞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周围的一切都是白的。

　　舒瑞发现自己变成了年少时的模样，一个人在无穷无尽的白色中，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见了一间同样洁白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屋子。

　　于是他推门进去，映入目光的，是几十张整整齐齐的狭窄实验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位看着只有十几岁的少男少女。

　　紧实的束缚带将他们从头到脚绑在床上，周身围绕着各种精密的仪器，冰冷的红光伴随着仪器的滴滴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尤其刺目。

　　舒瑞缓缓走近床铺，低头看向床上的人。

　　密密麻麻的导线连接在他们的脑袋上，在苍白的面孔上投下横七竖八的影子，却遮不住他们脸上痛苦的表情。

　　那种表情很难去描述，似乎丧失了神智，很空洞又很绝望，如同灵魂被抽干，张嘴想要呐喊却发不出声，像濒死的鱼，毫无反抗之力地任人宰割。

　　四四方方的房间，分明没有灯，惨白的光却从四面八方照进来。

　　舒瑞扭头寻找光的来源，看见在房屋的中间有一面无比巨大的玻璃把室内分成了两半。

　　数十个穿着白大褂的人站在玻璃对面，像是在观察一群毫无人格可言的动物，面无表情地盯着玻璃内的实验体们，同时在电脑上唰唰唰地记录着什么。

　　舒瑞走到玻璃前，抬手轻覆上去，冰冷的温度随着指尖蔓延向四肢百骸，即使在梦里也觉得彻骨。

　　舒瑞用力敲打玻璃试图引起研究员们的注意，却发现这些人好像并不能看见自己。

　　他们就如同流水线生产的的木偶，全身心只有眼前的实验，每个人各司其职，连话都很少说一句，

　　片刻，几个研究员似乎发现了什么，低声交流了几句，随即其中一个人便在电脑上进行了一些操作。

　　下一刻，撕心裂肺的惨叫从舒瑞身后传来。

　　舒瑞被惊了一下，茫然地转身三两步跑到实验床前，有些焦急地看着那些孩子们。

　　床上的躯体开始抽搐，幅度逐渐剧烈，似乎有彻骨的疼痛蔓延四肢百骸，崩溃的嘶吼在整个屋子里回荡，可回应他们的只有玻璃对面无声的注视。

　　分明在呐喊，却无处传声。

　　难以言喻的恐惧同时拍打在舒瑞胸口，他双腿有些发软，指尖颤抖着想去触摸床上的人，就如同那些痛苦也施加在他自己身上一般。

　　不要，不要再继续了。
　　停下，停下，停下！！！

　　那一瞬间，愤怒与恐惧在舒瑞大脑暴起，他目眦欲裂，握起拳猛冲到玻璃前用尽全力挥了上去。
　　那块玻璃却如同钢铁一般纹丝不动，连一条缝都没有裂开。

　　他不顾一切地锤着玻璃，眼睛被怒火染得猩红。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愤怒什么，却觉得自己一定要这么做。

　　就好像，就好像这样就能拯救他自己一样。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玻璃外传来，舒瑞的目光穿过眼前几个白大褂，看见屋子里冲进来了一个气势汹汹的少年。

　　是谁，是谁？
　　不管是谁，请你救救那些孩子。

　　请你救救我们。

　　少年似乎力气极大，几个白大褂一起抓着他不让他向前，却全都被使劲推开。他跑到玻璃面前，满眼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场景。

　　砰的一声，一只青筋凸起的拳砸上了玻璃。

　　玻璃上溅起血痕，几条裂缝从血痕处向四周扩散，半秒后整片玻璃轰然碎裂倒塌。

　　警报声在实验室里回荡，门口又冲进来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拽着搞完破坏的少年。

　　少年奋力挣扎却还是被往屋外拖去，吵闹与尖叫充斥在实验室每个角落，一切都无比混乱。

　　别走……
　　别走！

　　眼看着少年就要被拖出门外，舒瑞跨过碎裂的玻璃跌跌撞撞地向他冲过去，竭力伸长胳膊想要拉住少年血迹斑斑的手。

　　却在触碰到的瞬间，他的手如同幻影一般从少年的身上穿透了过去。

　　你……不愿意救我吗？

　　由内而外的慌张冲上舒瑞大脑，他呆呆地站在了原地，看着屋外的白光一点一点吞噬了少年的身影。

　　“舒瑞！舒瑞！”

　　就在少年即将彻底消失于茫茫白色之迹，几声清亮的呼喊在舒瑞耳边由模糊变得清晰。

　　他愕然抬头，看见少年竭尽全力从那片白海中探出脑袋，嘴巴一张一合，与响彻在耳边的话语重叠。

　　“等我！舒瑞！”

　　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在泪眼朦胧的斑驳光影中，舒瑞看清了那个少年的模样。

　　尚未脱去稚气的脸上，有一双璀璨如冰河的蓝色眼睛。

　　……

　　舒瑞猛然睁开眼睛。

　　睁眼瞬间映入眼中的白色天花板与梦中那片铺天盖地的白重合，他的身体立刻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如同溺水般的窒息了涌了上来。

　　梦中余下的怒意和恐惧还残留在心口，他竭尽全力地坐起来，大口喘着气，浑身大汗淋漓。

　　有风从床边半开的窗里吹进来，舒瑞被深秋的冷风冻得清醒了些，抬手撩开窗帘看了眼天色。

　　已是天光大亮的清晨。
　　舒瑞长呼出一口气，擦了下额间的汗，手指触碰到脸颊竟摸到了一脸的水。

　　他在哭？
　　为什么？因为梦吗？

　　但舒瑞已经有些记不清梦里的内容了。

　　能想起的只有满世界令人窒息的白色，和最后出现的那张熟悉但晦气的脸。

　　什么鬼。
　　他竟然梦到了那个几个小时前刚给自己打了个半死的家伙。

　　他难道是被那个人吓到做噩梦了吗？
　　疯了吧。不至于吧。

　　舒瑞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能做这种莫名其妙的噩梦，莫非是昨晚那个狗东西真给他打出心理阴影了？

　　舒瑞满脸黑线，一把抹掉脸上的眼泪，决定彻底忘记这个梦。

　　这时，他房间的门被敲了两下，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小瑞，你醒了。”

　　舒瑞闻声抬头，朝来人虚弱地笑了笑：“文庭叔。”

　　男人快步走到舒瑞的床边，脸上带着关切：“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伤口还在痛吗？”

　　“我没事。”舒瑞摇了下头，看了眼墙上刚刚指到“7”的挂钟，问道：“叔，你怎么起这么早？”

　　“起得早？是你小子害我一晚上没睡好吗？”男人顿时脸上一怒，“你知不知道你昨天三更半夜才回家，哐当一下就倒在门口人事不省的，快把我吓死。我又是把你扛上楼又是给你找医生，忙活到后半夜一把老骨头都快折腾散架。”

　　舒文庭是舒瑞的养父，六年前，他在云京市市郊的一条大马路上捡到了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舒瑞。

　　舒文庭曾是云京塔的高层管理者之一，在年幼的舒瑞刚进入云京塔时就认识了这个孩子。

　　据他所说，舒瑞是孤儿，自小生活在孤儿院，10岁时被检测出发生进化于是来到了云京塔，成为了云京塔的一名向导。
　　舒文庭一直很喜欢这个孩子，或许是因为舒瑞长得很像他早夭的儿子，在塔里一直很照顾舒瑞，两人关系很好，即使是后来舒文庭因为工作变动调离了云京塔，他们也一直保持着联系。

　　直到六年前的一天，舒文庭因为一些事情需要去云京塔处理，从市郊经过时竟然意外发现了昏倒在路边且伤痕累累的舒瑞。
　　而与此同时，他收到了云京塔中有高危等级的向导叛逃并失踪的消息。

　　他也不知道舒瑞在塔里究竟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要逃出来，但他相信舒瑞一定有自己的苦衷，于是没有选择把他送回塔里，而是带回了家中治疗，并动用关系给他捏造了一个干净的身份，登记为了自己的养子。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云京塔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过对叛逃向导的搜寻，但不知道为什么，发布的通缉令上并没有舒瑞照片，也没有关于他外貌还有其他方面特征的任何描述，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因此这些年来舒瑞即使是生活在云京塔眼皮子底下也仍过得风平浪静。

　　“你昨天到底干什么去了？给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舒文庭拍了下舒瑞的脑袋责怪道。

　　“嗯……”舒瑞心虚地挪开目光：“跟几个朋友在外面玩……”

　　“快算了吧，我怎么不知道你在云京市还有朋友？”舒文庭瞪了舒瑞一眼，“昨晚云京市郊发生异兽暴动，你说实话是不是有你小子的掺和？”

　　大概是因为自己没有孩子的缘故，舒文庭对捡来的这个便宜儿子一向是非常溺爱，要啥给啥，把他从刚醒来时警惕一切碰到一点风吹草动就炸毛的样子，养成现在这么一个英俊潇洒的帅小伙。

　　但舒文庭唯一不希望舒瑞去做的，就是再去接触哨兵向导那些事情。

　　云京塔中哨兵向导的生活是很单调辛苦且危险的，舒文庭虽然不知道这孩子当年在那座塔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既然那时他拼命也要逃离那里，如今就不要再有什么牵扯了。

　　“我靠叔你怎么知道，你都离开云京塔多少年了，怎么还能总是能知道这些被云京塔都封锁了的消息……”

　　舒瑞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看着面前这大叔就要跟自己吹胡子瞪眼，他“哎哟”一声，装模作样地捂着受伤的胸口装弱小。

　　舒文庭立马神色紧张：“怎么了？果然还是很痛吗？”

　　舒瑞可怜巴巴地看着文庭叔点点头，舒文庭瞬间爱子之心大爆发，一下子火冒三丈道：
　　“你告诉我，是哪个臭小子给你打成这样的？是不是云京塔的人？嗯？默认了是吧，你老子在云京塔还有点人脉，我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把那个家伙叫过来给我儿子赔礼道歉，我倒是要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

　　“这倒是不用了叔，哎哎叔！”舒瑞大惊失色地抢过文庭叔已经点开拨号页面的手机，“别真打啊叔，你是想让整个云京塔都知道你儿子是个在逃向导吗？”

　　“哈，原来你还知道你是云京塔在逃向导啊，那你还去跟他们的人……”

　　“叮叮叮叮叮——”

　　楼下一阵急促的门铃打断了舒文庭即将开启的长篇唠叨。

　　舒瑞松了一口气，疑惑道：“叔你大清早就有客人吗？？”

　　舒文庭摇了下头，起身道：“不是，是咱们这小区出了点事，接连好几个晚上死了人。听说是检测出了精神力量的痕迹所以云京塔派了调查组过来，现在正在做挨家挨户的访问调查。”

　　舒瑞若有所思地皱起眉。
　　精神力量痕迹？怎么会？

　　就连身为S级向导的他这几天没有都感受到任何精神异动，如果真是哨兵向导作案，那隐蔽能力实在有些强得荒谬了。

　　“你收拾一下，他们等会应该也要上来找你问话。”舒文庭边往外走边叮嘱道，“一定要把你的精神波动藏好，别让他们发现你是向导，听到没。”

　　“放心吧叔。”舒瑞冲他笑了笑。

　　舒文庭走出房间后，舒瑞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比起小区里这起莫名其妙的案子，更让他心烦的还是云京塔。

　　怎么几个小时前刚跟他们云京塔的人干完一架，今天就又找上门来了。

　　自从昨晚听了沈霖那家伙的话以后，他现在一点也不想跟这两伙人沾上边，尤其是让他恐惧的云京塔。

　　这座破塔还真是阴魂不散！讨人厌！

　　大概是调查组进到了家中，楼下传来交流声，隔得太远舒瑞听不大清楚。

　　他疲惫地捏着眉心，暗自祈祷来的调查组千万不要是昨天遇见的那几个家伙。

　　交流了片刻，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开始沿着楼梯自下而上，几秒后，舒瑞听见人群在他房间外站定，房门被轻轻叩响。

　　“请进。”他道。

　　哈哈。
　　怕什么来什么。

　　在看清楚推门而入的那个人的一瞬间——
　　舒瑞两眼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