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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离京之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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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相府里的侧厅里,十几位貌美如花的少女手执象牙骨扇正在给座上歪着的蔡相扇风祛暑,隔着水的凉亭上,家伎们正在练曲子,桂树掩映中,细细地音乐声随着一股股木樨香透了过来,若有似无,听得隐隐约约。
方应看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首的黄梨木嵌花双蝠团椅上,看着一个梳着双髻的丫鬟进来,捧着一个朱漆茶盘,上面是一只白瓷的茶盏,方应看伸手接过,道了谢,看着红了脸的丫鬟走了出去,抿了一口茶,方才开口说道:“相爷府里的白毫,清浅宜人,果然是上品。应看今日有幸,看来还是托仇大人的福。”
蔡相眯着眼,打量着下面这个年轻人。他的态度很恭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很会办事。眼下,他的确又有一件事,不得不让他去办。
这时候,一级带刀侍卫“一爷”走了进来,蔡相瞟了他一眼,一爷会意,开口对方应看说:“小侯爷,昨日朝中重臣傅宗书遇刺,刺客是王小石。”
蔡相好像有点不耐烦似的,挥了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了下去。然后抚髯微笑,徐徐离席,走到了方应看跟前,笑着看他的脸,用一种官味十足的口吻道:“小侯爷,你我身负朝廷恩厚,如今朝臣遇害,人心惶惶,连圣上都惊动了,这事你看该如何料理?”方应看立刻站起,恭恭敬敬地垂首,“应看身感朝廷恩厚,只愿为国效力,以报太师知遇,如有吩咐,自当效鞍马之劳。”
蔡京抚髯微笑,悠悠地说:“听说王小石与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交情匪浅,你似乎也与苏楼主是故交吧?”
方应看心头一栗,他的眼色由敬意迅而转为惧意,朗然回答:“应看既然受了朝廷封赏,又怎会再涉足江湖是非、武林恩怨,杀害朝廷肱股之臣乃是大罪,应看自不会徇私枉法。”
蔡京的笑意里一丝骄矜,口气却是不善:“老夫本来爱才怜才,想把这些踔厉武勇一身绝艺的豪杰之士,引入军中,为国效力,却不料此人竟是如此暴戾不逊,倒是老夫迂腐了。”
方应看心中明白,马上回答:“应看自当为官家分忧,这就去安排行程,准备缉拿凶犯之事。”蔡京心里这才痛快了一点,笑着点头,“那偏劳小侯爷了。”接着话锋一转,“三十年前,武林各门各派,都尊令尊为首,如此说来,你理所当然是这一代的武林至尊才是。侯爷若有这种雄心,倒也省了官家一桩心事。”
方应看低下了头,似乎很有几分羞愧,“应看学艺不精,深负相爷期望,甚是愧疚。”蔡相拍拍他的肩膀,口气温和如慈父,“不妨事,你尽管去追凶犯。京中这一票草莽之徒,我自会替你看着。”方应看亦是笑得一脸谦顺,然后以不便留在此地打扰太师处理公事为由,即行辞别。
出了侧厅,方应看在廊下遇见了白愁飞。“白副楼主——”方应看揖手为礼,礼数十分周全,白愁飞显然等了颇久,看见出来的人是方应看,脸色甚为难堪,还是不得不躬身答礼。接着听见里面蔡相咳嗽一声,白愁飞于是与方应看告辞,匆匆往里走去,两人擦肩而过。
方应看带着温润的笑意,看着白愁飞的背影,白玉般的脸上突然泛上一丝冷意,轻声说:“愁飞,还是姓白,这名字真不吉利。”
神通侯府的马车又一次停在了金风细雨楼门口,仍是叁人执辔,两人守在帘前。出来迎接的正是苏梦枕本人。
寂傲孤绝的苏公子静静地站在门口,一身普通的青色的袍子硬是被他穿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狷介疏狂之意。
看着贵介骄矜的小侯爷下了车,站在他面前,笑得粲然如月,依旧是随和清雅的声音,“苏楼主。”这京城里人人都称呼他一句“苏公子”,只有他从来在人前只称“苏楼主”,苏梦枕清楚,他这样是在表明态度——神通侯所代表的朝廷,是站在金风细雨楼这一边的。
进了白楼,苏梦枕将小侯爷带进了自己的房间,终年药味的,他的房间。
方小侯爷依旧是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苏梦枕的床上,然后斜靠在床柱上,一副很满意的样子。苏梦枕忍不住叹气,不知道为何,他觉得自己在这位面前,总是叹气的时候居多。
“我明天就要出京了。”方应看居然难得一次不绕弯子,直接开口说了一句正经话。“蔡相一定要他死?”苏梦枕问道,一双眼睛里的鬼火晦暗不明,看不出心思。
两个人心知肚明,那个“他”肯定是指王小石。“是。你那个三弟好本事,居然涮了老狐狸一道,老贼几时吃过这么大的闷亏,肯定不会罢手。”方应看抚着自己的下巴,一双水润润的眼睛瞟过桌上的汝窑兔毫黑瓷茶具。苏梦枕走到桌边,拿了一只云采青的茶盏,倒了半盏热茶,走到床边,看着小侯爷白玉似的脸,又问了一句,“那你呢?”
方应看盯着苏梦枕手上端着的热茶,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舔舔嘴唇,意味深长的一笑,“你不想他死的话,他就不会。”
苏梦枕极少笑,此时却忽然笑态可掬,拱手道:“那就偏劳小侯爷了。”
方应看脸色一冷,伸出白玉似的手指,拈了枕上的一根长发,似有意又似无意地问道:“听说苏公子婚期将届,新人是雷家千金,系出名门,绝艳无双,当真可喜可贺。喜宴那天,方某必将送上一份大礼,恭贺苏公子小登科。”
苏梦枕苦笑,“小侯爷言重了,我们这等草野闲民,怎敢劳动侯爷。”
方应看笑得很纯很白很翩翩,“公子和雷堂主名动天下,上达天听,双方联姻自然是件大事,方某自当亲自道喜,苏公子又何必过谦?”
苏梦枕这回笑得更勉强,“小侯爷这一番苦心,在下委实担当不起。”小侯爷观察似的看看他的脸色,突然抓住了他的袖子,“你不会打算趁我不在的时候去找雷损吧?”
苏梦枕微喟,这个方应看当真水晶心肝,聪明得可怕。他缓缓站起,走到了窗边。苏梦枕的房间本来就在白楼最高处,从这里望出去,几乎可以看到汴梁的全景,甚至连远处的绵绵山峦,重重屋宇的皇宫都隐约可见。
这样沉静的苏梦枕,身上有一股断崖独坐的孤寂高华。夕阳从窗口洒了进来,愈加显出他的孤峻艳烈来,他轻声低语,“该来的终归是要来,不如握在自己手里。应看,这江湖向来如是,站的越高,得到的敌人越多。”
方应看脸色微变,他站在苏梦枕的身边,也从这窗口望出去,却是一脸傲然,冷然说道,“不站到最高,怎么能看到敌人匍匐在脚下的样子?什么江湖不江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没有什么江湖规矩,武林道义,只有王法,胜者的王法!”
苏梦枕转过头,双目炯炯地看着方应看的眼睛,眸光寒烈彻骨。“你这话倒似我那白二弟说的,不过连他没你这么狠。”
方应看淡然一笑,依旧恢复了那副纨绔公子哥儿的模样,“就他?满脸都写着‘我要造反’这几个字,亏你还留着他!方某别的本事没有,用人的本事恐怕还是比你略胜一筹。”
说罢,方应看又看着窗外六分半堂的方向,低声轻语:“你与雷堂主的事,我是肯定会插手的,我若是不插手,其他人插了手,恐怕结果就不能如我所料。”他转身朝门口走去,“你去六分半堂,或许不会输,但是却可能会死,这一点,我绝对不允许。”
苏梦枕只是转过了头,看着窗外的汴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