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炼金术士》凤小仪

53、往事旧梦

　　眼前一片眩目白光。身下坚硬冰冷，房间里弥漫着消毒液的味道。

　　他正躺在手术台上，身体麻痹，动弹不得，仅能微微转动眼珠。

　　旁边有人，身穿手术服，似乎是医生。不锈钢相碰发出冷质的清脆声响，医生挑挑拣拣，终于选定了一柄手术刀，举起来欣赏。无影灯下，刀锋亮得刺眼。

　　医生转过身来，手术帽与口罩间露出一双形状优美的眼睛，眼尾带着细微的笑纹。

　　“小希，你醒了。”

　　一瞬间，他几乎被恐惧溺毙。

　　“小希，你比我预想得还要优秀，十二岁就发现真相，逃离了公司——那是一次精彩的行动，之后，BNG不得不升级了处理区的安保措施。”对方以父亲的口吻欣慰道：“小希，我为你感到骄傲。”

　　他厌恶地别开目光。

　　曾经，为了得到“父亲”的关注和称赞，他情愿付出一切，直到十二岁时发现真相：他一直生活在谎言与欺骗构筑的残酷世界，唯一拥有的“爱”和关心，只是“父亲”过剩的自恋。

　　——他是“父亲”的克隆人，也是对方的备用器官库。

　　看到他的表情，男人有些惊讶。

　　“小希，你恨我？不，你该恨不是我，而是命运。
　　“你只知道自己是我的备体，却不知道为什么，对吗？那部分资料与我切身相关，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小希，我们有着天才的基因，却因此遭受神妒。你也感觉到了吧？最近，原本健康的身体开始出现各种状况，那是写在你我基因里的诅咒——成年之后，我们的脏器会加速衰老，如果得不到有效治疗，将在二十五岁前死于器官衰竭。
　　“上一代‘我’便这样死去了，我是他留下的唯一克隆体……为了与命运抗衡，我利用前代的资源，在极年轻时创办了BNG生物科技公司，总算及时研制出特效药，将寿限提升到了四十岁。”

　　说到这儿，男人摘下口罩，露出忧郁笑容。

　　“小希，我刚刚过完四十岁生日，已经抵达药效的极限。想继续走下去，唯有更换一整套器官。你，便是为此诞生的。
　　“作为备用体，你本不应该开化蒙昧、接受教育。可我实在难以忍受，另一个‘自己’像一头愚蠢的动物。因此，我做了明知是错的选择，将你当作孩子一般养育。”

　　男人举起手术刀，眉眼温柔。

　　“我给了你生命、知识以及生而为人的尊严……小希，是时候，轮到你为我做点什么了。”

　　冰冷的银色手术刀抵住胸膛——

　　他的意念疯狂挣扎，身体却纹丝不动。

　　被剖开的前一秒钟，手术室的屏幕突然亮起，闪动着两行醒目大字：

　　“立即停止手术！立即停止手术！立即停止手术！
　　否则BNG公司的违法实验将被公之于众！！！”

　　屏幕随即刷出密集文字：
　　“项目BNG-ΩN9，代号‘水仙’，培养克隆体用于器官移植……
　　项目BNG-XC6，代号‘奇美拉’，将动物基因融入人体……
　　项目BNG-ΨP6 ，代号‘傀儡师’，通过神经植入体操控意识……”

　　“小希，瞧，被你抛弃的‘伙伴’来救你了。”男人笑吟吟地望向屏幕，“好久不见，小八。果然，我们清除的‘间谍软件’只是个空壳。你长期潜伏在BNG内网窃取机密，为的就是今天吧？”

　　男人顿了顿。“遗憾的是，从小希回到BNG的那一刻，我们已经将内网封死，严密监控着每一个数据包。”

　　他看了眼通讯器。“啊，找到了。”

　　不断刷新的文字突然卡顿。

　　屏幕闪了闪，显出一只简笔机器人。头大身小，火柴盒般的躯干，四肢伶仃。它眨巴眨巴眼，头顶缓缓冒出一个文字泡：“再见……”

　　那是小八传来的最后一个数据包。

　　屏幕上小机器人消去，只留下一片漆黑。

　　“小希，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给你读的《小王子》么？‘正是你为你的玫瑰付出的时间，使得你的玫瑰如此重要。’”

　　男人解开手术服和衬衫，露出胸腹正中细长的刀痕。

　　“事实上，三个月前，我已经完成了器官更换手术。”

　　男人操作了几下，显示屏上出现新的画面：两排大型玻璃培养箱内豢养着不同年纪的人类，从幼童到成年，都赤身裸|体地地上爬行，表情怪异，喉咙发出奇怪的咕噜声。他们生着同一张脸。

　　男人没有看屏幕，目光温柔地垂落。

　　“小希，我早已培育了新的供体。它们是真正的器官库，完完全全的动物。一看到……甚至想到它们，都令我作呕。可是为了保留重要的小希，只好如此。
　　“这些年，我一直默默关注着你。是的，我知道你在哪儿，默许了你的逃离。作为克隆体，还是婴儿时，你的体内就被埋入了定位装置。这次之所以带你回来，一是为了拔除潜伏在BNG内网的‘间谍程序’，二是为了给你选择——
　　“离开，独自承受命运；留下来，继续做我的孩子。
　　“……好吧。”

　　男人叹息着，将麻醉面罩叩下来。

　　“那么，我将取出你体内的定位装置，予你自由。”

　　……

　　世界关了灯，一片漆黑。

　　他变成十二岁少年，孤零零地蹲在黑暗中。

　　怪物的气息喷吐在颈后。温声呢喃：“小希，我了解你，正如了解自己。我们孤独、自私、充满怀疑……”

　　不——不是这样的。少年用力摇头。

　　“你忘了么？唯一的伙伴为你而死，还有他们……”

　　黑暗中浮现许许多多人影：
　　“合作过这么多次，路希，我承认你确实很强。只是有时忍不住怀疑，你血管里流淌的液体，是不是冰冷的。”
　　“路希，除了你自己，你相信过谁吗？”
　　“为什么？你明明可以救他……”
　　……

　　少年拼命蜷缩起来，身影即将被黑暗吞噬。

　　“路路！”

　　嘈杂人声中，蓦然响起一道清脆的童声。少年一怔，抬起头来。

　　小小的身影飞扑过来，满头卷毛跳跃，像一枚橘红色的小炮弹，热乎乎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脖子。“路路，好可怕，那些人好可怕，这个地方好可怕！你是来救我的吧？”

　　……艾莉？

　　女孩破涕为笑。“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一道光打进来，将她的发梢映得金红，光亮中出现了更多人：穿着围裙的哈鲁，叼着面包的沙维尔，在晨曦里浇花的铁男。

　　还有一脸骄傲的菲力，月下祈祷的维斯珀。

　　光芒愈盛，黑暗正在消退。怪物不甘地在他脑后低吼：“我了解你！小希，因为你是一个我！你就是我！！”

　　不。

　　少年起身，身形瞬间长成，变作青年人的模样。他回身直视黑暗中的怪物，第一次看清了它的真面目：无数人体纠缠在一起，组成一个巨大的肉团，密密麻麻的肢体在肉团里蠕动，露出的头颅上，都生着同样的脸，

　　肉团正中是一张温柔笑脸，眼尾带着细小的纹路。

　　他注视着这张脸，根深蒂固的恐惧突然间消散。

　　成长于冰冷、孤独与谎言的世界，他曾怀疑所有人，包括自己。直到遇见值得守护的人、可以相信的人，在生死之前，他终于做出跟“父亲”不同的选择。

　　“我们孤独、自私、充满怀疑……”怪物不断向他贴近，“父亲”扭曲的脸几乎触及鼻尖。

　　这一回，他没有退缩。

　　金色光芒自身后投来。他感到哈鲁、沙维尔、双胞胎、铁男，还有菲力和维斯珀都站在身后，向他注入力量。

　　我不是你，他平静道。

　　怪物骇然。

　　圣光匕首出现在手中，光芒闪耀。他高举匕首，刺入怪物的躯体。扭曲的肉团被圣光灼烧殆尽，白光越来越盛——

　　他不由地闭上眼。

　　再睁眼，光芒转淡。他看见天花板上密布的金属管道。

　　晨光照耀着金属壁板。空气湿润，带着淡淡的煤灰味，是雾铁镇特有的气息。身下床铺松软舒适，带着熟悉的皂香。

　　他正躺在移动工坊的床上。

　　路希终于自漫长的旧梦醒来。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安神芳酊耗尽而坠入久远黑暗的回忆。一觉醒来，身心安宁。想来昏睡期间，有人喂他服下安神芳酊，净化了体内残留的猩红之血，还治好了身上的伤。

　　路希扭头看去。

　　有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姿笔直，眼睫却垂落，呼吸轻浅，似乎睡着了。

　　在路希目光投来的瞬间，浓密的眼睫微颤，露出一双明净的黑色眼眸，落满揉碎的晨光。

　　黑色眼睛好看地弯了弯。

　　“早上好，路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