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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姨 ...

  •   《乌兰巴托的夜》

      黎簇14岁的时候第一次参加亲戚葬礼。

      他们一家住北京旮旯,他称城里人够呛,但也离村子生活很遥远了,有记忆的都是老一辈。村子出殡,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人从五湖四海来,坐在农居房的空地上,聊天,抽烟,头顶披麻布。司仪放的音乐震天响,哭得像笑,他没忍住,跟着律动在抖腿。
      阿弥陀佛,私密马赛。

      按照习俗,村里男方长辈去世,就要女方的长辈来做一顿饭。大冬天的,他妈不肯,直言我还不想爹妈早死,众目睽睽,他俩又要吵架。

      黎簇挺无语的,不管他们,转开视线。
      就是这个时候,他第一次看见临冬。她就坐在他后面,看好戏似的在看他爸妈猴戏,这人以往过年也没见过的,打扮时髦又漂亮,卷发披在脑后,他后来才知道那叫羊毛卷,皮肤很白,嘴唇红得像鬼。

      特别像TVB里那些烈焰红唇的港星。

      “像鬼一样。”他小声嘟囔。
      临冬看过来,她穿着毛绒大衣,翘着二郎腿,叠在左腿上的长筒靴盖到膝盖,看起来又贵又富有:“你是黎一鸣儿子?”
      “你是谁?”黎簇梗着脖子问,他决定不喜欢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说话一股南方人口音,呸。
      “你小姑。”临冬皱皱眉,“听起来很老,你还是叫我小姨好了,你就当你爸爸入赘了。”
      黎簇:“大妈,你有病吧?”
      临冬抬起长筒靴,一脚就把黎簇屁股踹下了凳子:“嘴巴真贱。”

      神经病吧!
      黎簇摔了个四仰八叉,尾椎骨痛得他龇牙,闹剧暂停,所有人来看他笑话。黎簇火冒三丈,翻身就要去找临冬麻烦,临冬仍然翘着二郎腿,幸灾乐祸看他一瘸一拐地爬起来。

      “你他——”想起爹妈还在,黎簇暴怒地住嘴,“你是不是有病?”
      黎一鸣走过来问怎么回事,临冬礼貌带笑:“伸了个懒腰,不小心踢到你儿子了。”
      黎簇冷漠地看着他爹摆摆手走掉,问也不问一声,又忙着和他妈妈吵架。

      临冬往十四岁的青少年心上撒盐:“你爸妈离婚你跟谁?”
      黎簇:“关你屁事。”
      他不想和她说话了,翻个白眼把凳子扶正坐下。
      临冬又晃晃脚尖,踢他凳子:“也是,你选谁都不做数,他们都不要你。”
      “我草你**。”黎簇转头骂脏话,搞笑,当他在乎么,他一个人清净最好,“大妈,你没事儿干吗?”
      “不是你先骂我?”临冬毫不在乎地回击他,她也是第一次见这侄子,凶巴巴地龇牙,没人理会的流浪狗,“自己被骂就不肯了?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凭什么要我让着你。”
      黎簇深呼吸:“老子不和你计较。”
      “你脾气这么大,为什么不去帮你妈妈说话?”临冬就要和侄子计较,又问他。
      “关你屁事。”黎簇不知道这句话因果关系在哪,直接拿出他人生的万金油回答。从他小时候,每次饿着肚子看爹妈打架,家里的家具砸得到处都是开始,就意识到一件事,世界上所有难熬的事情,哪怕是爹妈和儿子,只要不去在乎,就都会平静度过。
      他早就学会平静地在一片狼藉里自己烧饭,半生不熟的米饭难吃得要死,但管饱。

      “你词汇量怎么这么贫乏?”临冬不喜欢别人占上风,哪怕是小孩儿也不行,挖苦他,“期末考考了多少,字典里有除了脏话以外的储备吗?怎么了,没有家长管你学习就不学了?”

      黎簇简直想崩溃大吼,当个撒泼的疯子,他妈的,老不死的干嘛要死,要不是这葬礼他能碰见这事儿?
      他深呼吸,站起来就走。
      身后传来临冬不屑的“切”。
      妈的,疯婆子!

      吃席的伙食最后是男饭亲眷做的,临冬没有去,没人喊她去,她和一些城里来的远方亲戚一样,那些亲戚也有不化妆不打扮的,但她们看起来就是和农村格格不入。
      黎簇那时候还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气质。吃席的大棚建在院子里,挡住了太阳,四处漏风,饭菜很快就被吹冷。亲属坐一桌,他扒拉两口饭就放下了,余光里她一直在夹菜,纤长的手指还做了美甲,银色的,在太阳下反光。
      “妖怪啊。”
      临冬放下筷子:“我听得到,小孩,你是不是犯贱?”闹得不愉快还要找她玩,是有多无聊。
      “又没说你,你自己对号入座。”黎簇终于把那声“切”还回去。

      人在无语的时候是会笑的,临冬就笑了,她笑着笑着就气消了:“算了,不和你计较。”
      “用你大度?”黎簇光会抬杠,“别给自己抬咖好吗。”
      临冬不是好脾气的人,抬脚又把他踹下了凳子:“没有家教就不要开口了。”
      妈的,这脚真重,来踢球肯定是好苗子。黎簇忍气吞声地爬起来:“我没爹没妈不需要你提醒。”
      “……”临冬看了看他,觉得自己确实老了,不懂这伤敌0自损800的招数是什么路数,“你爸妈还中期十足地在吵架呢。”
      黎簇很冷漠,给自己夹菜:“有什么区别?”
      临冬就叹气:“好吧,我真是个心软的女人。”
      “……你有病啊,大姐。”黎簇真骂不动了,他好饿,青春期长身体呢。
      临冬从包里抽出厚厚的白包给他:“本来打算给你爸的,还是给你吧,自己藏着啊,小孩。”

      黎簇看了看白包,又看看她,刚要开口,临冬就笑眯眯:“你敢再骂一句我有病,下次踹的就不是屁股是裆了。”
      “有本事你踹啊。”黎簇光速夹紧双腿,眼疾手快收下了白包。
      临冬就挺乐的,她耸耸肩:“会开车吗?我要去趟城里。”
      黎簇无语:“我没成年,你自己不会开买什么车啊。”
      “贫民,我平时不需要开车,最近司机放假了。”临冬低头打开手机,摇人进村,前夫的人脉不用白不用,“我不喜欢开车的时候有东西挡路,我会一脚油门踩上去的,除非那东西是小满哥。”
      贫民:“……”
      贫民没忍住:“小满哥是谁,你男朋友?”
      “前夫的四叔。”
      “哈?”

      送葬是睡不好的,要人守夜三天,然后才能早起出殡。黎簇算是直系子孙,原也是要守夜,但他妈妈据理力争,现代的力量涌入历史盘根错节的农村,未成年小孩儿获得了去睡觉的权利。
      黎簇本想和妈妈说句话,但她脸色好差,赶他去睡觉,不许胡闹。
      他就把话咽回去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说什么,离婚吧妈妈?从小他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下午我应该帮你说话吗?可是都过去了,问了也没用;那个好看得像女鬼的小姨是谁,离婚后你还会来看我吗,他心里乱乱的,身体又开始困,不知几时睡去了,直到汽车引擎声吵醒他。
      吃完饭就出去的临冬深夜才回来,车灯刺破飘扬的雪,在黑夜里亮出一条雪白的线。

      黎簇困得迷糊,头抵着玻璃望着下方的雪地发呆。
      头皮贴上凉意,玻璃晕开一片雾。
      原来下雪了。

      临冬察觉到视线,抬起头,朝他挥挥手。
      “又没在看你。”黎簇醒了,骂骂咧咧地离开窗前。

      又想起下午。冬天黑得早,五点就亮起了昏黄的灯,若是在夏天,定是要吸引蚊虫与飞蛾。
      “你结婚了?”农村土路地反光很差,不知道哪来的黑色大狗闻着味儿溜进来,夹着尾巴低狂吃临冬丢下去的鸭腿,黎簇瞪着的眼睛圆溜溜的,和黑狗如出一撤地盛着光晕。
      “我都离婚了。”临冬被他逗笑,又拿起吸油纸包裹住猪肉吸干,丢下去给狗吃。
      大黑狗尾巴翘起来,小幅度摇了摇。
      一片喧闹的饭桌,他们这块就这样陷入了沉默。

      临冬不知道小孩在想什么,吃完饭就去逛街按摩,她不想守夜,直接一走了之。
      老朋友派的车,久未联系的司机贱贱地在微信上发:滴滴车夫为您服务,一次两万八,您是老熟人,给您骨折价两千八,现金还是刷卡?
      司机被拉入黑名单和前夫手拉手,临冬点开幸存老朋友之一的对话框:换个车夫,不要贱人。
      老朋友:好。
      过了五分钟,老朋友问她:你前夫算吗。
      临冬:也不要死人。
      老朋友:收到。

      穿过守夜打牌抽烟的人群,临冬直接上了二楼。老家已经很久没有回来,农村人好面子,农居房翻新过一遍,外头看着气派,二楼大厅堆满木头桌椅,几年没人清理,空调也坏了,一楼直到丧礼才装了立式空调。
      黎簇困倦地从厕所出来,背后的门拉开一条缝,光透出来。
      看见她,他说话没过大脑:“怎么才回来?”
      “……查岗啊?”临冬梦回和前夫谈恋爱时期,晕倒,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两个人,“鬼混去了,睡觉吧你。”
      黎簇翻了个白眼:“鬼混都不带我,还好意思叫我给你开车。”
      临冬笑了下,开始喜欢这个小孩子:“你成年了带你去。”
      黎簇最不吃这套:“少来了,你们大人就爱画饼。”
      “行吧。”临冬耸耸肩,“明天,明天我醒了就带你去,好吧?”

      如果黎簇知道她说的鬼混是一天暴走三个商场,他说什么都不会去的。
      “真的吗?”第二天,临冬遗憾地说,“今天逛完街请你去洗脚,真不去?”
      累趴下的黎簇艰难地爬起来,接过小姨的包包:“走。”

      今天又混入吃席的大黑狗摇摇尾巴,开心地吃肉。
      他似乎已经相信这个人类不会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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