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大陆亡灵（西大陆番外）》苏幕遮

3、昨日

　　“好像是醒了……兰朵，把炉子上的药拿来！”
　　凯尔狄想睁开眼睛看看说话的人是谁，可是眼皮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根本无法动弹，不但是眼皮，就连最灵活的双手双腿都像被冻住一样不听使唤。“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没有死，就算你运气了。”那个说话的人把他扶起来，撬开嘴巴，把带着浓重鱼腥味的液体灌了进来。
　　凯尔狄想说这东西真难喝，可是所谓“说”不过是他的主观愿望罢了。现在他跟植物没有什么区别，就算脑子里有一百个主意，身体也无法实施。“爸爸，他能活吗？”这好像是少女的声音。“嘘，我们到外面说……”脚步声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安静。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落入了浓雾后，接着呢？忘记了……凯尔狄恼怒不已，最近记性真是越来越坏了。胸口的疼痛压迫着他的神经，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莫名其妙的线条在视野里交错，好像传说中的妖魔一样狂舞着。“我要死了么？”凯尔狄问自己，一阵甜腥涌上喉头后，他再次落入了无尽的黑暗。
　　在无光的深洞里不停坠落，只有开始，没有结束，似乎就这么往下落，往下落……突然一道微光进入凯尔狄的视野，好像有急流从下面涌上来，托起了急速坠落的他。前方一个模糊的影子，它浓长的鬃毛和薄如丝绸的翅膀吸引了凯尔狄的主意。“灰狼？”明明知道动物听不懂人的言语，但是在这样的黑暗中还能指望什么呢？现在凯尔狄只想抱住那生物温暖的身体，来抚慰自己发抖的身躯。
　　“大胆狂徒！”一声利喝炸雷般响起，随后是大力的推搡，这两样让凯尔狄完全清醒了过来。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目力所及是擦洗整齐的甲板，还有几双新旧不一的军靴。“你是什么人？则怎么溜上来的？”提问者的声音充满敌意，态度粗暴地象在审问犯人。
　　“一定是敌军的奸细，看样子还是只旱鸟啊。”
　　“不要问那么多了，干脆宰掉完事。”雪亮的刀子凑到眼前，凯尔狄脸上的汗毛被激得竖了起来。
　　他试图反抗，却发现被绳子牢牢地捆在了船帮上。费力地抬起头，他认出审问者们身着的是翡冷翠水兵服。“不许无礼！”凯尔狄报出了自己的身份：“我是皇家禁军十二大队队长凯尔狄少校，皇帝陛下的禁卫武官……哪个敢对我无礼!”翡冷翠帝国以军力维护海权，所以凡是军官都会受到相应的待遇，虽然凯尔狄不能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但是对这条规矩却相当有信心。
　　这个措施似乎很有效，那几名水兵小声嘀咕了几句后就从凯尔狄眼前消失了。大概过了半小时左右，闭眼休息的禁军少校再次听到军靴的声音。“凯尔狄少校是么？”这次说话者的声音相当浑厚，语气里面充满了权威。睁开眼睛后，凯尔狄发现提问的是位具有巨人身胚的中校，方正脸庞上仅存的一目中闪着戏谑的光芒。
　　“皇家禁军十二大队队长凯尔狄正是在下。”凯尔狄边回答边想，如果头发再稀疏些，肚子再大些，这人简直就跟学院里竞技总教官伐利奥先生一模一样。
　　“十二大队？”巨人冷笑道：“如果阁下是十二大队队长，那么我所认识的卡尔曼中校又是什么呢？”卡尔狄露出的诧异表情再次引发了巨人的嘲弄：“小子，说瞎话也要像样，总冒充大人物是很容易被揭穿的!”
　　“哪位卡尔曼中校？”
　　“卢卡斯•卡尔曼，怎么？你不服气么？”卢卡斯•卡尔曼是青天摄政王亲自派给岚山二世的贴身护卫之一，在保护皇帝身死后被供奉在英灵殿。凯尔狄是已经他之后第三代十二大队队长了。
　　“他已经不是了……”卡尔狄突然犹豫起来，这名军官是如此充满自信，如果自己不报出具体的数据来恐怕难以说服他。“如果中校不相信的话，可以讯问贵舰上二九八年帝国陆军学院毕业的人。在下正是那年毕业格斗汇报赛的亚军。”在那场格斗赛中，凯尔狄仅输在了阿尔蒙的拳脚之下，而后者正是当年的冠军。
　　戏谑从独眼中消失了，凯尔狄发现那名巨人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你是说翡冷翠帝国历二九八年？”
　　“正是。”
　　“那么你认为现在是哪一年呢？”掩饰不住的惊愕代替了所有的表情，中校的脸马上就要碰到凯尔狄的鼻子了。
　　“帝国历三零二年，中校。”
　　“你确定？你当我是笨蛋么？”
　　“难道不是么？”这下子轮到凯尔狄哭笑不得了，今年不是三零二年还会是哪一年，新年还远那。讨论没有进行下去，在巨人离开后，凯尔狄开始怀疑是自己是不是遇见了疯子。
　　对目前处境不太明了的禁军少校，在没有人到来的情况下一直呆到了夕阳西下。海面上吹起的大风，不但为帆船提供了动力，也让被丢在甲板上的少校体会到了冬风的利害。幸好这艘舰船上的人并非都是心如铁石，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那个巨人又来了。“带你去见一个人，小子……哦，不，少校。”态度虽然不太好，但是对于快冻成冰棍的凯尔狄来说已经无异于天使般的存在。
　　要拜会的人并不在这船上，当巨人解释说必须乘坐小型通讯艇前往时，凯尔狄心里叫了声苦。他站在大船上已经摇晃不已，更何况是十二个人划桨的小船呢？当他硬着头皮登上通讯艇后没多久，涌上来的阵阵恶心就被惊讶所代替了。
　　在高远的星空之下，庞大的舰队以傲然姿态在大海上编队航行，白色巨帆和宽大木浆占尽了风与浪的便利。而他刚才所在的舰只，不过是最后面一排的中型三桅船而已。“我们要去哪里？”他大声问巨人中校。“旗舰！”旗舰？白砂号？皇帝陛下？不可能啊！还没有等到凯尔狄想清楚，小船已经靠上了一艘巨舰。
　　在船下看得不甚清楚，一旦登上甲板，凯尔狄马上觉得这条船酷似被称为皇帝旗舰的尊荣号。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服役超过三十年的巨舰已经拖上船坞成为纪念某次大战的丰碑。
　　“这船是什么名字？属于哪个基地？”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队伍沉默地行进着，直到主舱门前。“少校，有什么问题自己去问吧。小心回话，记住了么？”最后一句算是善意的忠告，随后，巨人中校为凯尔狄打开了舱门。
　　房间里相当昏暗，除了书桌上的油灯外几乎没有别的光源。剧烈的咳嗽从文件堆后面传来，之后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喘息。正当凯尔狄感到惶恐之时，那个声音说话了：“你就是那位自称来自三零二年的禁军少校么？”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的神经上，令人无法忽视最小的音节。这个声音，绝对不属于阿尔蒙，虽然一样冷静，一样的低沉，但是却充满了疲惫。
　　“在下乃皇家禁军十二大队队长凯尔狄少校。”
　　“是嘛。”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惊奇：“走近点，让我看看你。”凯尔狄应命绕过书桌，看见后面那张行军床上躺着一名男子。乌黑的头发衬得他脸色极其苍白，仅钴蓝色的眼睛里的光芒就足可以震慑他人。
　　“您是……”浓雾里亡灵的形象骤然清晰起来。
　　“真的被当作古人了啊……”微笑爬上秀丽的唇角，因病卧床的青年男子自我介绍道：“青天•亚历山大•门罗。请坐，凯尔狄少校，”青天指了指身侧的椅子：“我觉得我们需要私下谈谈。”
　　这是怎么回事？我究竟在哪里？在经历短暂的头昏脑胀后，凯尔狄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请问，这是不是一场梦？”“你说呢？少校。”
　　*** *** ***
　　“舰队向黑岛行进的过程中，一位特殊访客来到我的舱房。”阿尔蒙放下的航海日记中这样写道：“鉴于这个人所带来的信息将影响到本次航行的结果，所以一次私下的询问是极其必要的。”这位特殊的访客会是谁呢？被时间变成褐色的血迹告知了文字中断的原因。成于帝国历二七一年十二月四日的航海日记，因为青天摄政王当日突然爆发的晕厥而没有写下去。
　　在病入膏肓的情况下仍率领舰队出航，并在遭遇战的最后关头获得胜利，青天摄政王的举动在三十一年后还是令人费解。阿尔蒙在阅读了清理出来的航海日记后，觉得那个特殊访客正是最后一战的关键。“不知道这位神秘的访客会不会来到我的旗舰之上呢？”阿尔蒙说话的口气好像是开玩笑，但是正如通常所认为的那样，这君王最缺乏的莫过于幽默感了。
　　关于黑岛遭遇战的记录到此为止，剩下的半本日记被撕掉了，空留下一半光秃秃的书脊。也许当事人在毁与不毁之间犹豫了很久，或者纯粹是随性而为，但是无论基于什么原因，阿尔蒙都不感到诧异，从来不写日记的他多少有些明白当事人的想法：有时候，留着比毁掉更危险。
　　但是遗憾终究是遗憾，日记的中断就好比一场惊险的决斗，理由很合适，风景也不错，对手也相称，看热闹的也相当捧场，但是在双方快要拔刀出鞘的瞬间，却不凑巧地下起了冰雹。决斗只好被取消，此情此景不再重现，如果再被提起，便会用“一切都是天意”来总结了事。
　　“一切都是天意么？”皇帝把日记甩在一边，右手抵在额上闭眼冥想。他背后的墙上挂着新绘制的翡冷翠帝国地图，在黑岛和圣兽海峡之间有一片虚线绘制的岛屿——白砂。这白砂本是西大陆南端的一处珊瑚岛，每年有十一个月都沉在水中，只有在年末才浮出水面。而当它浮出水面的时候，也就是圣兽海峡中沉船增加的时节。神出鬼没的岛屿被冠上了不吉之名，而帝国历二七一年那场被命名为黑岛遭遇战的战役，在私下里还有一个名字：白砂之战。
　　在魔法盛行的十字大陆上，唯有西大陆的君主建立了所谓魔法限制。即除了必要的情况外，任何人都不可轻易使用具有攻击力或者生产力的魔法。无论是当前统治的门罗家族还是过去那些统治者，都相信不受干扰的自然进化才是人类前进的正途。所以，与死亡之国和教皇国缔结了名为《幽灵契约》的条款后，西大陆的统治地带变成了幽灵们的禁区。
　　但是，正是在三十一年前白砂黑岛海域，进行巡航演习的西大陆海军遇见了庞大规模的幽灵舰队。虽然那场战斗是以人类的胜利结束的，但是在此后的调查中，无论是教皇国的祭祀们还是死亡之国的魔灵师都无法对那只幽灵舰队的来历做出判断。它们从何而来？又去向哪里？这样的疑问，一直笼罩在统治者的心中。尤其是，它们什么时候会再出现？出现了又该如何对付？
　　“可恶。”那具有实体的亡灵之船，就好像警告逼在面前，又好像无声的威胁。“无论如何不能再观望下去了……是啊。不能再观望下去了!”遭遇幽灵舰队的惨烈记录不应该再出现在帝国海军的历史上，所以，无论这些幽灵船队从哪里来，都要尽快让它们消失才对。
　　“父皇……”也许那些舰队里会有您最敬爱的兄长，但是：“换作您，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管吧。”虽然生父在自己出生前就死去了，但是被正妃抚养长大的阿尔蒙却对他并非一无所知，在岚山二世一生前二十一年的岁月里，青天摄政王就是如同父亲的所在。或者说如果没有青天摄政王，也没有岚山制下辉煌的盛世。可是正是这样一个人，如果出现在敌对的阵营里，将会是强大的对手。况且他的女儿，还……难耐的烦躁从小腹直冲脑门，要想忘掉她那副样子还真是困难。
　　“陛下，您该用午饭了。”男仆首领罗尔走进来禀报道，但是这样的话等于没有说，阿尔蒙陷在宽大的椅子里，两眼仍旧停留在一份白色封皮的报告上。“陛下……”罗尔微微提高了些许嗓门，尽职地劝谏道：“皇女殿下派来人来，请您共进午餐。”
　　“哦？她派人来做什么？”
　　“据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跟陛下谈，另外，”罗尔小心地把凉了的咖啡换掉：“昨天送到巫苑去的饭菜没有动过，而且，那里的灯光亮了一夜，不会是……”
　　阿尔蒙抬起眼睛，看着罗尔：“你是说巫女出事了？”
　　“陛下，虽然这不太可能……但是，也并非……”
　　“所以我该去赴皇女的邀请对么？”
　　“是的，陛下。”
　　*** *** ***
　　时间从来没有这么缓慢过。
　　璇玑靠在窗台上，焦急地等待着传话回来的侍女。巫女失踪的消息怎么也该送到阿尔蒙耳朵里了，失去了灵魂加护者的他会不会怒气冲冲地威胁作为主谋的自己呢？“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璇玑扭了扭纤长的手指，在左手中指上，是黄玉镶嵌的虎目钻石：“就可以提条件了吧。”提什么条件呢？璇玑皱了皱眉头，除了那件事情，阿尔蒙从未亏待过她。
　　“皇帝陛下说他很忙，请皇女自己用午餐吧。”侍女的脸上带着轻松的微笑，俏丽的脸上还残留着紧张的痕迹。
　　“他，很忙么？”
　　“是的，罗尔先生说皇帝陛下准备召集军官开会，好像是准备启程去列萨军港。”
　　列萨军港？冬天并不是阿尔蒙每年必须前去服役的时候啊，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去列萨军港呢？“你没有听到什么别的消息么？”陷入思考的璇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让刚松了口气的侍女又感到了紧张。
　　“听说是要去参加教皇国的新年大典。”
　　“参加大典还需要召开军官会议么？”
　　“这个……我不知道。殿下。”侍女为璇玑眼里的灼热吓得后退了一步：“还有，好像陛下的座舱里找个近侍。我弟弟他……”
　　翡冷翠帝国的少年都以进入幼年军校为荣，而其中最为幸运者，莫过于分到海军分院。比如这次海军分院毕业班的学生们就得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皇帝陛下需要一名适龄学员充当旅途中的侍从，以代替已经长大而无法继续呆在宫廷的前任。这名侍女的弟弟是作为优等生被选入预备队，但是，那位少年所自豪的遴选正是他姐姐担心的。了解到这个情况，璇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好比是她逝去的老师莱斯特先生所说的那样：机会之神总是眷顾虔诚者。
　　“如果他不愿意来见我，那我就去见他！”有了这样打算的皇女微笑着安慰侍女道：“你放心吧。令弟一定不会去那种危险人物身边的。不过，告诉我他的名字好么？”
　　“安东，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