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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海茵 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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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很长,长而空旷。地板,墙壁,棚顶,布满了蜷曲优美的植物与水滴图案。穿行者能从中读出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故事。它们丰富,艳丽,彰显着一个文明特有的魅力。而当你去仔细观察那些图案时,会发现它们全部都是由或大或小的彩色六边形拼接而成的。许多小的构成更大的,更大的又可以不断拆分成更小的,无穷无尽。
如果一个人试图去找到目力所及最小的那个六边形,他会慢慢在这些无穷无尽的图案里感到眩晕。
海茵很理智地没有去看。侍者走在他前方,银色的鳞翅交叉在礼服后面,散发着明亮的金属光泽。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巨大无比的门。侍者转过身来,向他施礼,然后消失了。
他穿过了门。
纯白的大厅广阔空旷到难以置信。光柱落在正中高高的王座上,女王站在光芒之中。
“我的朋友。”海茵听到她的声音在自己心中响起,带着遥远而空灵的回声:“看来雌性的宿命都是一样的。”
“您已经知道了么。”海茵轻叹:“我要离开了。”
“永别来得比预想要早。”女王的声音听上去仍然平静:“记住约定。”
白色的巢从地面隆起,将王座吞没了。纯白的大厅空空荡荡,古怪的蜂鸣声逐渐响起,包围了海茵的意识。
海茵猛地睁开了眼睛。
白色的监室外,报警器蜂鸣大作。几个监视员匆忙和机器人一起,把一个omega送进了医疗舱。
芬妮已经醒了,正趴在透明的隔离墙上看着那里。其他监室也有几个身影出现在了透明的隔离墙后。更多的人仍然躺在床上。
监视员带着医疗舱离开了。灯熄了,监区恢复了黑暗和安静。
芬妮啜泣起来。
机器人声音轻柔:“请立刻回到床上。如您拒绝,房间将开始喷洒安眠喷雾。”
芬妮回到了床上,海茵也躺了下来。机器人不再发出声音。
“那个人死了。”芬妮哽咽道:“十次有八次都是这样。他们只是来做做样子。医疗舱的灯根本就没有亮。她生育过许多次了,年纪也大了……但是她有很多积分,非常多……”
芬妮的话很含混,不过海茵知道她在说什么。付出代价,换来积分,用积分保证自己的生活。这个看似合理的交换关系是完全虚假的,证据就是,这里没有一个老年人。
出卖生命和健康以换取生命和健康,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有人拿走了天平上的东西,天平两端永远不可能平衡。
海茵没有说话。
他知道自己应当报以同情,应当感到悲哀。可事实上,他心中最明显的情绪只有羡慕。
对海茵来说,死亡意味着卸下负担,结束一切,迎接永恒的自由。
他闭上了眼睛。安森纯白的大厅空空荡荡,女王想必已经不在了。
所有的梦都有意义。研究意识的科学家曾这样对海茵说过。海茵同样相信这一点。
他记得约定,那个关于和平的约定。七联和安森不会再有战争,这是为了两个种族的所有生命。
他答应约定,守护约定,不是因为他被女王控制,而是因为他明白这个约定对七联意味着什么。
女王是安森的母亲和神明。但她不是永生的。新女王诞生前的那段时间,安森会变得脆弱。失去女王的安森子民各自为战,将无法组织起统一的力量面对战争。对七联的某些人来说,这份脆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七联当然会赢。
可是会赢得很惨。女王对安森来说是信仰,也是实际的最高意识。当女王死去,安森又遭到战争,它的子民会选择用死亡向女王献祭。这是安森的文化和生物意志共同决定的。
它的每个子民都会想办法与七联的人类同归于尽。
七联当然会得到安森的星域——没有主人的星系可以属于任何掠夺者。但只要安森哪怕还剩一个个体,它也会在短暂的时间内繁殖出无数同族。
数以百亿计的安森人中,女王只有一个。而当只剩下一个安森人时,它就是女王。
海茵曾经见过它们的巢,还有那些密密麻麻的卵。
它们全部是由女王产下的。由她一个个体。亿万年间,一代又一代的女王,在同一片星域,完成全族的繁衍任务,又或者说,她自己的繁衍任务。
以人类的视角看,这当然非常恐怖。海茵却在敬畏之余,感到一丝哀伤。他想或许正是这一点哀伤,让他得以比其他人离女王更近一些。
“雌性的宿命都是一样的。”
或许正因为懂得生命诞生所需要的代价,所以才会对它格外珍视。
只可惜负责作出决定的人类并不在意这些。那些人并不在乎会有多少生命消失在这个所谓“敌人脆弱”的战场上,他们的眼里只有利益。狂热和牺牲归于大众,利益归于做决定者和投机者。
继续活下去,等待海茵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盘查。他曾经小心谨慎地避开漩涡,埋首在学校的图书馆和讲台上。直到他杀死了布利萨克。布利萨克的死给了那些人机会。
很长一段时间里,海茵都在思索,布利萨克对自己的暴行是否不是对方真正的意志。结婚前,他的丈夫看上去是个彬彬有礼的人。像那个家族的大部分人一样,他高大,漂亮,充满alpha的气概,令人安心。有时候他会有点儿暴躁,但很多要塞出身的alpha都有点儿暴躁——环境影响了他们的信息素,那是可以理解的。
海茵爱他。在红鸾系统的安排下结合本身是一件现实的事。但海茵知道自己爱他。尽管这份爱如今看上去像个笑话。
也许有人控制了他的丈夫,海茵甚至这样想过。目的就是逼迫自己向他人求助。因为他的丈夫在施暴之后会痛哭,会跪下来哀求,看上去相当内疚。所以海茵原谅了他,一次又一次。
也许布利萨克与他结婚的目的就是套取安森的情报。海茵也这样想过。可是布利萨克根本不关心安森。海茵只在他休假时能见到他。他们做的最多的事就是gotobed。
不知道为什么,那件事渐渐令海茵疲惫而痛苦。布利萨克有时会因为他的反应不够愉悦而发火,后来发火又从这件事蔓延到其他事上。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正常的交流了。海茵感到自己在慢慢破碎。
决定去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不管是为了约定还是为了自己。某种意义上来说,海茵是个已经死过了无数次的人。
可是这件事现在变得比想象中更加艰难。玛莎手里的那段影像让他意识到,制作这样的东西相当容易。舆论不会关心真假,他们只关心自己想看的,所谓最刺激的部分。如果他自杀,毫无疑问那些影像会传遍各处用以报复,让海茵的家族和他的学生们蒙羞。年轻人们会因为曾经选择了他做老师,而在学历证明上永远留着一个可耻的烙印,承受他人异样的目光。
说起来不可思议,但卡利加的环境甚至七联大部分地区的环境就是这么可笑。在海茵之前,已经有无数类似的例子了。
如果他死去,他的学生和他的家族会陷入麻烦和痛苦。如果他活着,无数陌生人可能会被卷进一场不必要的战争。
最后海茵不再思考了。就目前来说,他其实没有什么选择的机会。那些人日夜监视着他,在机器人的目光所及之处,他只能继续沉默地活着。
沉默是他唯一可以坚持的。
而那些他为之守护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可能在嘲笑他,在辱骂他,也可能在为他叹息。
那不重要。海茵告诉自己。我这样选择,不是为了被谁感激。这只是我的信仰。
真的么?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响起。信仰要求你做一个好人,一个清白的,守序的,努力的,无私的,有爱的人。可你杀了你的丈夫,你是个杀人犯。
那是反抗。海茵对那个声音说道。
反抗不需要杀死他。承认吧,你只是想杀了他而已。你是个杀人犯。
不是这样的。海茵翻了个身。
你是个杀人犯。你知道他爱你,你利用这一点杀了他。
不是这样的。海茵在心中尖叫。
他说他爱你。
海茵感到自己的眼泪流了下来。一只手从黑暗中向自己挣扎着伸了过来。海茵紧紧地蜷缩起身体。
那一天,布利萨克对他嘶吼道:我这么爱你,在家族面前袒护你,为你付出了一切,你居然把晾衣绳挂在我脖子上?给我解开!
海茵没有动。布利萨克开始打他,可是绳子勒得越来越紧。
Alpha倒在地上,目光流露出了哀求,无声道:海茵,海茵……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
海茵躲开了他伸向自己的手。
然后那只手永远地留在了海茵的记忆里。
“你做噩梦了么?”芬妮问道。
海茵摇头:“不,不是噩梦。”
芬妮吸了吸鼻子,眼睛看上去仍然是红肿的:“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我也担心……”她尴尬地停顿了一下:“你……你要不要去和寡妇沟通看看。你知道,我很想和你一起做工,你是个好人,是个好的室友和伙伴。艾伦太糟糕了,他会把你拖累掉的……”
“没关系。”海茵平静道:“他在适应。”
“拉夏尔。”有人叫他,是玛莎监视员:“到这里来。”
海茵握紧了拳头。
在芬妮惊恐的目光下,他被电子镣铐铐住,带离了前去工作的人群。他们穿过走廊和隧道,最后登上了一辆悬浮车。
海茵没有说话。在悬浮车停靠的时候,玛莎开口道:“有人要见你。”
“这不符合规定。”海茵停下了脚步。人人都知道,卡戎规定只进不出,为了防止犯人越狱。
玛莎耸耸肩,把束具扣在了他嘴上。
机器人滑动过来,将海茵推上了浮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