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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冬青 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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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青抱着旅行包靠坐在舷窗边上,窗外能看到一片遥远的红色星云。那是厄休拉星震的在这片星域的遗迹。
他注视着它,心中有种茫然的悲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维生液中沉睡太久的缘故,他现在思维非常迟钝。不管受到外界什么刺激,他能给出的反应都是很缓慢的。有时候他会忘记自己要做的事,然后需要停在那里,思考一会儿,才能慢慢回忆起来。
但也有一些事,不必努力回忆,就一直清晰地存在于他的脑海中。
比如母亲的吻。
“我们会死,对么。”他记得自己那时候向父母确认。
父亲把他和母亲搂在一起,用平静而悲伤的声音道:“是的,我的孩子。”
冬青那时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在十个标准日前刚刚接受了一场手术,为了修复他的身体机能。从十岁开始,这类手术就一直伴随着他。它们把他已经崩溃的身体抢救回来,让生命计数从1%缓慢地上升到了80%。这个指标代表他的免疫系统和用以生存的重要器官基本恢复了正常功能,生理机能接近健康人的水平。日后只要好好休养,不经历严重的疾病和损伤,就可以和普通人一样,活到那个大家都能活到的平均寿命。
他的父母在医疗舱外喜极而泣。然而十天之后,他们多年来的努力就彻底失去了意义。
中子星厄休拉毫无预兆地开始了星震。预警来得太晚,而星震的等级又太高。空间扭曲和高能射线暴使得通往外域的交通点受损,500多万人来不及迁移,被迫留在这颗行星上,在倒计时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冬青并没有太多的恐惧。可是是因为家人在身边,也可能是因为他一直在面对死亡,比任何人都了解人类处在生死边界的感受。很多次,他感到自己的意识站在虚空之中,注视着死亡。死亡有时候是梦,是无尽的星河,有时候是逝去亲人的笑容……更多时候则是永恒的寂静。
他唯一的感受是悲伤。他们再也见不到夏丹了。夏丹该有多么难过呢。
母亲看了一眼不断闪烁着红色倒计时的液晶屏,轻轻道:“我们也回去吧。”
父亲表示同意。他们弄来了一只小浮盘,让冬青坐了上去。
医院空了大半。剩下的那半一片混乱。有人惊慌失措地在走廊里奔跑,碰倒了无数机器人;有人在角落里绝望地哭泣,身边的医疗机器人却仍然在平板而温柔地发出提示:“请尽快回到病房,马上就到今天的输液时间了……”
也有的病房很平静。门开着,病人和亲人一起安详地躺在床上。生命计数仪显示的数字是“0%”。直到走过那个房间,冬青才意识到,他们都已经死了。
当他们经过医生办公室时,看到有血顺着门缝流了出来。
母亲捂住了他的眼睛。
行星的大气层和重力系统正在瓦解,小型飞车的自动驾驶系统已经无法应对这种路况。到处都是事故。父亲很艰难地把车开回了家。
相比于外面的混乱,家中就整洁多了。鲜花在瓶子里,保鲜柜里的还有食物和水。当然这没什么用,1个标准时之后,当伽马射线暴扫过这里,整颗星球都会解体。所有的有机物都会还原成原子,包括人。
冬青躺在床上,母亲一直握着他的手,并试图接通夏丹的通讯。不过一切都是徒劳,通讯已经完全中断。她很快就放弃了。
父亲走了进来。冬青的头开始发沉,那是空气组成成分正在发生变化的缘故。他在迷蒙里听见母亲说:“……我们还有一艘小飞船……记得么?你在吉莎尔科考取样的时候用过……”
“……它太小了,功能也很简陋,军方淘汰的试验品……射线暴已经到了,任何飞船都无法离开这里了……”
他们用很小的声音讲话,似乎在商议着什么。冬青听不清。
“……至少我们在一起……哦,幸好夏丹宝贝儿不在这里……”最后,母亲开了个玩笑。
父亲笑了一下,笑声很短促,紧接着就是哽咽。
冬青睁开眼睛,看见他们在他床边拥抱着。父亲正在亲吻母亲。
冬青也微笑了一下。父亲和母亲俯下///身,一同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冬青小声道:“再给我讲讲安多吉尼的故事吧。”
母亲低头吻他:“那个小东西。它们是透明的,柔软的,在吉莎尔的原始海洋里游动……那里的很多生命都比它们大,比它们厉害,但没有它们,不会有那么丰富的生物群落……它们的存在改善了那里的环境,因为它们懂得利用藻类制造氧……它们也是吉莎尔最早进行有性生殖的生命……虽然它们本身完全是雌雄同体的……”她遗憾道:“我们在它们身上发现了一种内切酶,可以用于修复dna损伤……只是样本无法送出去了。不过没关系,还会有其他人到吉莎尔去的,我们在星图上标注了它,也向银河联合议会申请了行星保护……”
“它们很漂亮么?”
“是的,它们美极了。如果海洋也是一个宇宙的话,它们聚集起来就像超新星爆发一样美……同样美丽,但不那么致命……”父亲说道:“总之,对那个星球来说,它们是近乎奇迹的存在。”他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打开了抽屉。里头是个密封盒子,液体锁弹开,一只锥形的安瓿瓶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这个就是它们的□□提取物。”父亲把它嵌进了一个合金吊坠里,挂在了冬青的脖子上:“今晚让它陪着你吧。”
冬青摸了摸那个坠子,凉凉的。
真想亲眼看看啊。他想。但他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因为这是句让人难过的话。
母亲以为他在害怕,安慰道:“我们会变成原子,然后在某个契机下重新聚合,成为星星的一部分……又或者运气更好些,那颗星星也像吉莎尔一样,有了海洋,或者其他能让生命诞生的环境……那么我们就有机会进入一个物质循环,成为新的生命……可能要花上很久。但只要时间足够,那件事总会发生的。也许有一天你会重新睁开眼睛,思考自己是谁——那就是新的一生了。”
冬青像个孩子一样抱住了她。
“好了。故事讲完了。”房间开始震颤。她把冬青每天睡前会服用的安定剂溶解在水里:“晚安,宝贝儿,我们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冬青接过那杯药,然后把它喝了下去。他对自己说:这是很平常的一天,和往常一样。他和家人道晚安,准备休息。
大家会一直在一起的。父亲,母亲,他。要是夏丹也在就好了。
不,幸好她不在。他很快又想。夏丹会不高兴么?夏丹总是不高兴,因为父母与自己居无定所,往来于银河系中,而夏丹只能一个人留在雀湖的军校里。他们平时在通讯屏上见面。信号在宇宙中要走很久,收到的消息都是有时差的。
冬青很想念她,虽然她老是不爱搭理他,理由是不想让自己的情绪被感知。双胞胎就是这点有些麻烦。
困意袭来,冬青最后的记忆是落在额头上的吻。他呢喃道:“爸爸,妈妈,夏丹,晚安……”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冬青从回忆里惊醒。舷窗已经不见了。他们所乘坐的密闭客运飞船上并没有窗户这么高级的东西,那不过是一小块模拟飞船外景的全息投影。他们确实正在飞过那片星区,但是谁又说得准呢,搞不好是放了其他东西。毕竟乘客在飞船上时是看不到外面的。
“就快到了。”正在嚼着肉干的经理沙朗先生说道:“我们已经离开了交通点。”他看上去很憨厚,但冬青能从他的声音里感觉到隐藏得很好的不耐烦。
狭小的隔间里有十几个人,omega,beta都有。他们大都像冬青一样,衣着陈旧甚至破烂。飞船穿越交通点时会要求乘客进入休眠舱。现在大家都是刚刚醒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困倦。
仿佛意识到他们精神不佳,沙朗先生吝啬地从背包里掏出一把肉干:“饿了就先吃点儿。”
冬青没有接过来,他吃不下。沙朗先生看了他一眼,警告道:“如果你被筛下来了,回去的船票就自己想办法吧。”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冬青慢慢道:“先生?我们的合同……”
沙朗向隔间看了一眼,确认外面拥挤的旅客没有注意到他们。他凑近冬青,警告道:“我当然知道合同,但你最好听话一点。听话才能赚到钱,懂么?没人想用不老实的员工。”
冬青茫然了一会儿。他花了好半天才意识到沙朗先生在说什么。
他确实没有其他选择了。
37个标准日前,他在一个太空垃圾回收场里醒来。那是个很旧的垃圾回收场,操作员没有合适的工具,只好把维生舱送到粉碎机下破拆。对方表示从来没见过这么结实的维生舱,并悄悄询问冬青是否可以将这个维生舱送给他——金属和操作系统可以换钱。
冬青没有说话。他很长时间无法说话,一直躺在那个小行星上的福利医院里——是那个好心的操作员把他送到那里去的。
福利医院,顾名思义,只是出于人道主义开设的医院。在冬青醒来的那个小行星上,它只是个象征性的存在。医院里唯一有用的设备是一种非常落后的射线治疗仪,只能用来处理不太严重的外伤。穷人和濒死者会被巡逻机器人送到这家医院来,然后由医疗机器人照顾,直到生命结束;或者侥幸活下来,离开这里。它是那个星球上唯一免费的医院。
冬青在那儿躺了15个标准日,身体才慢慢恢复了活动能力。他离开医院,想要寻找夏丹。然而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找起。
救助站的人把他当作了一个精神失常的探险者。银河系很广阔,探险者驾驶飞船,致力于扩展已知星图的边界。那是个高风险高回报的行业,死亡率名列七联各大职业排行榜的第一位。
然而出于《基本社会福利条例》,他们还是给冬青找了一份工作——养护这个区域的清扫机器人。一天工作15个标准时,工资30信用点。这点收入只够冬青三餐吃液体营养剂,并睡在环境维护机器人的仓库里。
冬青起先一直很混沌,后来意识终于慢慢清醒了一点。他哭了一场,然后擦干眼泪,意识到自己首先要想办法恢复公民身份,否则他无法使用任何网络和通讯工具,也没办法购买交通票,离开这个偏远的小行星。市政的工作人员给他做了基因采样,告知他需要等待480个标准日才能核实身份,理由是这里距离第七星域联盟行政中心盖亚实在太远了。
在那之前,冬青只能好好工作攒钱。然后,等他拿到身份证明以后,可以想办法去寻找夏丹。
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冬青每天一次,到飞行站去看票价。票价是浮动的,他把它们记录下来,想找一个相对便宜的路线。他的思考能力似乎也出了问题,有时候会分不清数字大小。但那也不要紧,他想,他可以慢慢来。
直到有一天,这位沙朗先生在飞行站热情洋溢地询问他,是否愿意接受一份工作。
参与一场真人秀,只要5个标准日,就可以赚上一大笔钱。有钱的阔佬们最爱看这个——平凡人的真实生活。正规公司,签订具有七联法律效力的合同……当然在那之前要经历一些筛选和检查。
冬青还没来得及仔细想一想,就被这位舌绽莲花的先生强行拉走了。
体检中心看上去很正规,最初有几百个人,但最后只剩下十几个。包括冬青。
他们签了所谓的合同,拿到了第一笔钱——每人500信用点,然后就被带上了这艘飞船。
广播声音温柔:“各位旅客,飞船已抵达石塔-15,请各位携带好行李,准备离船……祝您旅途愉快。”
沙朗先生拍了拍手:“好了各位,拿好你们的东西,排成队,我们要下飞船了……”
冬青抱着背包,慢慢走在队伍的后面。
石塔-15的飞行站看上去很简陋,外面天色昏黄——这里风沙似乎相当大。
他们在飞行站外的角落停留下来。一个面上有疤的男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排衣衫褴褛的男人——全部都是alpha。
冬青和其他的旅伴忍不住往一起靠了靠,惊慌地看着来客。那些alpha看上去个个面色不善,有人冲他们做了个下流的手势,其他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一艘中型飞车停在了他们跟前,沙朗开始催促他们上车。车厢被栅栏分隔成了两部分。沙朗带的人占了一边,那群alpha占了另外一边。
有个银色头发的alpha佝偻着身体,走得很慢。冬青惊慌地看着他的手指在往下滴血。那个带队的疤脸男人踹了他一脚,他踉跄了一下。冬青本能地伸手扶住了他。
这不太容易。那个alpha很高大,几乎把冬青压倒。
有人吹了口哨:“这就憋不住了?小美人?”
那人低声道:“谢谢。”说着微微抬起头。
冬青与他目光相对,不由得浑身一抖。
那人有一双锐利而冰冷的灰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