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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一章 鹤瘗玉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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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梦崖站在渡轮上,忧心忡忡地望着淅淅细雨中的焦山。浓浓水气之中,江心的岛屿,山水天成,古朴幽雅,好似梦幻一般,四面江水环绕。唐代诗僧皎然在登临此处时,曾作了一首禅意极深的诗:
一片雨,山半晴。
长风吹落西山上,满树萧萧心耳清。
云鹤惊乱下,水香凝不然。
风回雨定芭蕉湿,一滴时时入昼禅
每每读到皎然高僧的诗,他心中都会不由想到这位诗僧,山水诗鼻祖谢灵运的十世孙,曾与唐代四大女诗人之一的李冶,曾经的一段诗文情话,一个是芳心荡漾,送去了“尺素如残雪,结为双鲤鱼。欲知心里事,看取腹中书”,另一位则闭眼敲钵,回了首“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一时成就了盛唐诗坛上一段最为自由奔放的风流佳话。
渡轮很快在焦山岸边稳稳停靠,他踏上栈桥,举目四望,只见岛上红旗招展,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不远处的亭阁上写着:“鹤隐浮玉”四个蓝字,正发着点点幽光。想起六十年代初第一次来焦山考察时,一位陪同他的博物院专家所讲的 “鹤隐浮玉,隐含的是王義之的仙鹤夭折于焦山之传说”那句话,至今仍嘤嘤在耳。那时的他,根本没想到,一个在学术界颇有名望的专家,还是个领导,竟然是如此的学术浅薄,语言轻浮,纯属欺世盗名、四六不懂的伪学者,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他的判断认知,在此后不久,他发表了一篇有关瘗鹤铭的摩崖石刻考证论文后,此人是第一个跳出来大肆诋毁和诽谤自己学术观点和成就的。光阴似箭,沧海桑田,弹指间,二十多年过去了,过去的一切,皆已物是人非。真可谓“万事惟堪六如观,一杯莫信四并难”。
他稍作停顿后,便沿着以前考察时所走的路线,从定慧寺门前走过。此时,寺内诵经声、钟磬声齐鸣,伴随着强劲的山风,穿梭流淌在松竹山麓间。
他快速地折向西行,过了华严阁,又拾级登山,最后来到了西麓的 “峭壁书廊”。陡岩峭壁上面,到处都镌刻着大大小小的历代名人题诗、题词。
站在悬崖边,俯看大江,只见庞大的“勇士号”正静静地趴浮着在那里,伸向水面的巨型吊臂正收起,长长的滨江栈道,架设了多处拦板,以防游客闯入。此时,在西麓的栈道尽头,已建好了一个二百多方的平台,并用枕木隔出了几块空间,似乎为即将打捞出水的《瘗鹤铭》残石准备好了一个安放地。
前段时间,他就听说,镇江有关政府部门,为了让“勇士”号能进入焦山水域,真是煞费了苦心,除了调派挖泥船疏浚清淤、拓深水道外,还利用前两天正好是天文大潮,水位较高,让园林部门拆除了横空的焦山索道,同时让供电部门对焦山水域上空的数根高压线,采取了暂时拉电、挑高等措施,所有与打捞《瘗鹤铭》疑似残石有关的工作、人员和设备等似乎均已到位,就等着今天下午开启水下打捞了,这一切都令他感到十分欢心和期盼。
对于这次水下打捞,自从报纸上得知后,他就数次来过现场,观看过潜水员作业和挖泥船的疏浚等,但前段时间,有关部门为了这次能顺利打捞,竟然将裸露在江面三米多高的那块巨石,给炸掉了二米多,这令他感到无比惊愕和痛心,他撕心裂肺地痛骂了半天,甚至想冲到现场去举牌抗议,但面对着“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之热闹场面,又有官方媒体的舆论加持,令他一下子感到了无可奈何,畏缩不前,由此心中产生了些许的反感和不满。
曾经何时,徐梦崖为了详尽考察焦山的摩崖石刻,曾数次在枯水期登临过那块巨石。记得有一次,他在完成了既定的考古项目后,回到招待所,准备收拾东西回南京时,突然发现墙上的挂历上,显示的日期是农历十一月初三,脑海中顿时想起了焦山五色光之事,于是立即退掉了车票,雇了条小船,在夜幕降临之后,来到这片江面上,然后孤单一人登临上这块巨石上,静静地等候着奇迹的降临。
据有关文献记载,巨石周围的这片江面,历史上称为海门,曾经多次在农历十一月初三晚上,出现过奇异的光亮。他至今还记得,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年)十一月初三日,苏东坡在赴杭州任通判途中,路过镇江,第一次夜游金山寺,在午夜时分,就看到了这片巨石附近的江面出现过奇异的“炬火”,于是他将这一诡异梦幻的事件写进了他的《游金山寺》诗中,所谓“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而更为离奇玄乎的是,十年之后,金山寺的代持方丈佛印和尚,在同样的时间和地点,也看到过同样的奇异霞光,并在其所写的《焦山十六题》诗序中,清晰叙述到“须臾,焦山之西北,五色霞光,上烛星汉,旦夕方灭”。
虽然在那天晚上,他最终没能看到江面上出现任何的异样光影,但不知何故,此后每每来焦山考察时,都会心心念念,特别是当他看到那块“鹤隐浮玉”匾额时,脑子里都会禁不住浮想联翩,他想到了“三国时孙坚领兵攻破洛阳城时,秦传玉玺在城南的甄官井中发出五色光亮”这一极为类似的历史场景,甚至想到了善财童子过五十三坡,前来焦山参拜的第一位高知者,焦山定慧寺的方丈海云法师,曾经就站在海门边,孜孜不倦一直凝望着大海,直到十二年后,终于看到那块巨石附近的海面上升腾起金光,佛祖坐着硕大的莲花,浮现于海面而来,传授其能洞观一切、普照心海的普眼法门。其后,唐代佛教的律宗创始人道宣高僧,晚年慕名而来,在焦山海门国拜访了海云大师,并盘坐在那块巨石坠落处的海云崖边,感悟印证了华严境界。
此时,徐梦崖站在海云崖边,发现天气渐渐转晴,能见度也开始变亮,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江中那块巨型残石上的裂纹。几名身穿橘黄色的打捞人员,正站在巨石上走来走去,不断与水下的潜水员在沟通,一起协力将巨石牢牢绑住,后又系到了 “勇士号”那根粗壮的吊机上,不多久,巨轮上的转索机开始启动,三条吊索开始一点点收起,捆扎巨石的尼龙绳兜也绷紧了起来,似乎只要一声令下,吊机轻轻向上一抬臂,巨石就能瞬间被从江中捞起。
中午十二点半,众多官员和专家学者开始陆续进场,央视等官方媒体也摆开了阵势,准备正式开机直播。
刚到一点钟,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停泊在江中的“勇士号”的吊机开始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只见兜着巨石的缆绳慢慢收紧,未几,巨石从江水中缓缓地往上移,此时,主席台上、平台上、江岸边原本叽叽喳喳的热闹人群,甚至央视的播报主持人,都纷纷安静了下来,徐梦崖与他们一样,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紧盯着出水的巨石。
就在众人心情既激动无比,又忐忑不安之时,只听见“嘣”的一声巨响,缓缓升起的巨石突然裂开了几块,并纷纷跌落江中,溅起巨大的水花,这时有人惊呼到,“巨石裂掉了!”,声音虽然不大,但令所有人都耳膜嗡嗡,心惊胆寒。随着“勇士号”上的吊臂将吊缆缓缓放下,徐梦崖的心也随之枯死冷寂了,“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千年的宝藏就这样给糟蹋了,败家子啊!…从此以后,摩崖石刻界就再也没有 ‘南北二铭’之说了…罪人哪!罪人”。
他心情沮丧地跑到了山崖下,愤然跨过挡板,走进了封闭的江边栈道上,犹如屈原一般,漫无目的地向前狂奔,脸色憔悴枯槁,精神恍惚,口中在无声念叨:
“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时近黄昏,夕阳如血,落日的余晖,破碎地摇曳于崖壁下的江面上。徐梦崖拖着疲惫的身躯,步履蹒跚地来到了净慧寺。
寺内的大雄宝殿,年前已修缮一新,高大宽阔的大殿穹顶,镶嵌着一块块方形天花板,雕龙描凤,图案精美,殿堂内,庄严肃穆寂静,长明灯高悬半空,紫铜炉里香烟缭绕,三尊金碧色的大佛,一个个气宇轩昂,栩栩如生。康熙帝亲书的“香林”两个大字,闪烁在一片烛光香雾之中,越发显得玲珑空灵。
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宝殿中间的佛像面前,默默地祈祷着,不知何时,他仿佛听到大殿之上有人在吟诵佛印和尚的那首诗句:
“ 绝顶天寻处,何人为指南。
回头见知识,原在别峰庵”。
曾几何时,徐梦崖每次来焦山考察时,都要先来这里礼佛问道,每次都会有不一样的感悟,并且总觉得冥冥之中有高人在指引着自己,去探寻瘗鹤铭背后的秘密。特别是当年苏东坡与佛印和尚的一句禅语,令他更为耿耿于怀,所谓“江上清风,山门明月,造物无尽藏”,寓意双关,耐人寻味不已。
他花了三天三夜,将自己的感悟和多次实地考察,写成了一篇洋洋万字的研究论文。在文中,他毫不留情地臭骂了那些所谓的顶尖书画金石大家,认为他们所认定的“瘗鹤铭是在唐代被雷击而跌落江中”之说,完全是胡说八道,纯属闭门造车,昏聩意淫。他观点鲜明地提出,《瘞鹤铭》碑刻跌落江中,实为人为破坏所致,并且,破坏之人很可能是其后人,或知道碑刻秘密的人,甚至是碑刻的秘密守护者。因为这些人非常清楚,摩崖石刻,即便历经数百年的风霜雨雪,却依然能保持清晰不腐,并且凿刻于江崖之壁,易为世人所瞩目,故此,为防止碑文中的秘密泄露,他们先后两次仓促地采取了一些损毁行动,企图销声匿迹,一次发生在唐期,另一次在明朝,采用的皆是火烧,斧凿、錾撬等方式,尽管如此,后人还是从中发现了一些端倪,明朝的张岱就曾形象地写到“犹见雷火痕,铲削同斧凿”的诗句。
他认为,焦山作为江南地区最具名望的摩崖石刻圣地,虽在汉代为蔡邕在《焦君赞》赋中首次提及,但直到宋代,这里还是个孤岛,远离陆地,人迹罕至,默默无闻,也就是说,在宋代五六百年前的南朝时期,这里更应该是十分偏僻荒凉,不为世人所知。可就在如此恶劣的境况下,却有人为了一只死去的仙鹤,不惜冒着滔天巨浪,来到这野兽毒蛇出没的荒野小岛上,然后攀援至悬崖峭壁间,开山辟石,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人力财物,将鹤埋葬,并为其书丹立碑,这令他感到非常不可思议,虽然魏晋时期玄学盛行,“吴人园中及士大夫家皆养鹤”,但断不至于在鹤死后,如此大费周章,跋山涉水地埋葬到一个荒无人烟的江中小岛上,这与当时上层社会所崇尚的鹤文化之氛围,是极为不契合的。
为此,他作了进一步的探究考察,并翻阅了大量的史料典藏,惊讶地发现:从魏晋南北朝到隋唐初期,焦山一直是荒芜人烟,直到唐高宗年代,才出现了玄奘弟子宝寂法师登岛修建禅寺之事,其后,到明代的破暗净灯禅师,再到清末民初的鹤洲禅师,整个岛上只有僧侣道士居住,并无民户杂人,即使有樵夫上岛砍柴,也是偶然为之,犹如古诗中所提“老僧下山惊客至,迎笑喜作巴人谈。自言久客忘乡井,只有弥勒为同龛”,也就是说,如果有人在岛上西麓崖壁勒石铭文,岛上的僧人必然知晓,但为何在魏晋南北朝到宋朝四百多年的时间内,无论是焦山或金山的寺庙簿册和方丈们的衣钵簿上,甚至地方官府的典籍文档和民间的野史杂记中,却对此未作任何形式的记载或提及。
更有甚者,他曾对坠崖石壁处进行多次踏勘,又反复研读了金山本的瘗鹤铭,同时对出水的残石碑文仔细观摩后,惊奇地发现:碑文内容也十分蹊跷,不仅故意隐匿了书撰者,而且行文也十分隐晦,文本叙事只用干支纪年,而不用朝代纪元。不仅如此,从碑刻的表面形态来看,勒石的过程,似乎显得极为仓促且随意,很有可能是直接奏刀凿刻,中间省略了丹书这一环节,或者是前面在丹书,后面是工匠在紧跟凿刻,故而出现字体大小不一、参差错落等问题,更有,碑刻的行文顺序出现了严重失误,呈从左向右排列,有悖于古人自右向左的书写习惯。
据此,他大胆地认为:这次勒石行动十分诡秘,并且只有在非常紧迫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当然,也不排除是书撰者故意所为之情景 ,其目的就是希望能引起后人的关注。于是乎,他十分肯定地认为,瘗鹤铭中一定隐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而决非瘗鹤立碑这么简单,并且这一惊天秘密,后来应该是差点儿被发现,故而在明代又出现了第二次的破坏行动。
74年从农场返校后,他再次来到此岛,对瘗鹤铭石刻的原址进行了细致的勘察,这才惊讶地发现,在正中的位置,隐约有一个方形凹槽,并且人工开凿的痕迹十分明显。他知道,这种方形凹槽,主要是用于放置佛龛或木盒等物品。在原址旁边的一处罗汉岩上,醒目地题刻着一段《金刚经》偈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为此,他曾查阅了大量文献史料,发现《瘗鹤铭》碑刻于魏晋南北朝,为焦山岛上的第一块摩崖石刻,而《金刚经偈句》的题刻,则是紧跟其后的第二块,其后的数百年间,岛上再无没有出现其他的石刻,直到宋代《瘗鹤铭》碑文残石被发现,这才引来了苏东坡、米芾、陆游、秦观等鸿儒大家勒石留墨。也就是说,这段《金刚经》偈句,很有可能就是碑文的守护者或岛上僧人所为。
对此,他曾百思不解,以至于食不得味,夜不能寐,“为什么千百年间很少有人关注这些信息?”“瘗鹤铭,凹槽,金刚经偈句,这三者组合,到底有何含义?”“为何历史文献和野史中对瘗鹤铭的勒石过程、金刚经的题刻背景,以及凹槽之用途,从未提及?”,直到有一天夜里,他做了这样一个梦:
“一个秋冬的日子里,天气阴冷,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冒着滔天狂浪,乘小船来到了焦山上。他手中拿着一张纸,一边看着,最后穿山越岭,来到了小岛西麓半山腰面向大海的崖壁处,凿出了一个方正的洞穴,将随身所带的包袱打开,从里面捧出一个用金黄的绸缎包裹的精致木匣,放了进去,然后将洞口重新封上,并在下方的崖壁上凿刻了一段文字,以作墓记。其后,年轻人便在旁边的寺里出了家,以僧侣的身份,日夜守护着那个埋藏之物。某一日,他前去金山寺藏经阁看经阅卷时,猛然想起百年之后,可能会无人知晓此事,故而便将刻在崖壁上的那段文字偷偷地记录在一本经书的背面。
囫囵间,一晃很多年过去了,那位年轻人已至暮年,多年的潜心修炼,他对佛法和尘世有了更深刻的领悟,于是在圆寂之前,便在瘗鹤铭碑刻的旁边,题刻了一段《金刚经》偈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谁知刚一刻完,天空中便传来了一声长啸,犹如鹤鸣于天一般,刺破苍穹,那年迈的僧侣瞬间变成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漂浮于空中,踏着祥云,对着翘望的徐梦崖高声说到:‘鹤之智,可谓至矣,不失其真;鹤之度,可谓和矣,不失其静’,徐梦崖正欲请教,却见老者猛地一阵狂笑,便飘然而去了,身后传来了一阵空灵幽长的回声…‘鹤…隐也’、‘玉…浮也’”
这一如真如幻的梦境,令徐梦崖一下子茅塞顿开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这个梦与鹤州禅师所做的《圌山徵梦》,竟然在某种程度上高度相似,皆有一种身临其境之奇妙,于是乎,他非常急切地希望能找到那幅画,将藏在里面的那张宋版的瘗鹤铭拓本取出来,仔细研究一下,或许可以从中发现梦境中不为人知的秘密,可惜的是,多年来的辛苦寻觅,却一直不得其下落,而前几天,二史馆的杨之江来电话告知他,没能从当初的档案移交文档中查到这幅画的有关记录,还有,他那位在安全部门的女朋友也没能带来任何消息。
风声渐起,黄昏将至,游人看客已渐渐散去。淼淼的江面上,渐渐铺上了一片锈色,山间的林荫小道,不时发出瑟瑟的声响。
他孤独地站在江边的栈道上,仰望着暮色中的轰天崖壁,寒风不时拂着他蓬蒿般的白发,脸上带着一丝凄楚和彷徨。良久之后,他仿佛看到眼前的那片金黄色的江面上,有一只洁白如玉的仙鹤,轻轻点水,然后扶摇直上九万里,声闻于天地。
此时,风中传来了一阵禅铃声,眼前的江涛也变得浑浊起来。不远处的寺庙中,僧侣们又开始了年复一年的佛号经卷,嗡嗡嗡的诵经声中,似乎掺杂着一股怆然肃立,厚重沧桑的远古气息,恍惚迷离间,生命即将变为了一种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