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烟（中部）》袁子弋

16、第十六章

　　侍婢
　　承嗣叹口气，抽开又被墨迹晕染的宣纸，浥晨觉得手下的笔一颤，才回过神来：“哥哥，我——”
　　承嗣摇摇手：“我看你也没心情再练字了，正好我们出去喝口茶吧。”说罢，拉着浥晨走出内阁，在桌旁坐了下来。
　　浥晨接过茶杯低头轻抿了一口，承嗣搭上他肩：“浥晨，你怎么了？这些天不说不笑的，别人也就罢了，怎么对我也这个样子？我哪里对不住你了，你说，我好改。”
　　“不，不，”浥晨忙放下茶杯，“是，是我对不起你——”
　　承嗣看他眼中竟蕴起了泪水，放柔声音：“浥晨，你，怎么了？”
　　浥晨咬住嘴唇，看着承嗣关切的眼光，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我，兰嫣就不会被送去东魏。”
　　承嗣的眼光瞬间黯淡下来，半晌才开口：“这不怪你，这是父王的命令，你无须自责，何况兰嫣是父王的女儿，国家的需要高于一切，父王的命令我们也要遵守。都过了这么久了，你也不要老惦念了。”
　　“可是——”
　　“不要说了！”承嗣猛地转身站起：“总有一天我要打败东魏，把兰嫣平平安安接回来！”
　　浥晨看着承嗣微微颤抖的背影，听到他压抑住哽咽的声音，忙强忍住泪水：兰嫣是承嗣的妹妹，无奈送作质子，他何尝不痛苦，何尝不愤恨，而自己正是造成这一局面的祸首，又有什么理由用自己那卑微的自责自艾来折磨他人？如果再有一次机会，自己决不逃脱。
　　“世子——”
　　“谁在门外。”承嗣忙背着浥晨用手擦把脸转身坐了下来。
　　“老身带两个丫头进来。”
　　“哦，锦帔嫫嫫快进来。”
　　锦帔进来后微微躬身，算是行了礼，身后跟着的两个丫头跪了下来：“奴婢拜见世子，拜见宇文将军。”
　　“你们起来吧。”承嗣转头向锦帔，目光里透出疑问。
　　“王爷说了，你也大了，身边总得带个端茶递水的，不能光是和小子们瞎混，也得学些体统。这两个都是王爷过目了的，模样没的挑，身上也有功夫，可以陪你做伴，亦可以陪你弓马骑射，到了哪里我们也放心。”
　　浥晨红着脸低头笑——这分明是舅父给哥哥安排的侍婢。
　　承嗣脸红得好似要滴血，尴尬地冲锦帔小声说：“这，我，我不要！”
　　“这怎么能不要呢？！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要在兄弟面前耍孩子气不成？”
　　“嫫嫫，您，您知道浥晨在这里还，还……”
　　“这有什么，自家人还忌讳什么的？王爷平日那么忙还亲自拣择了让我给领来，你小爷还不领情，你就是不可怜我一把老骨头白跑一趟，也要可怜王爷一片苦心啊！”
　　浥晨转过身对着承嗣：“是啊，哥哥，王爷平时政务繁忙还记挂着，你不能不‘笑纳’啊，否则既是不孝了。”
　　“就是吗！还是浥晨懂事。帐房还有事，我先走了。”说罢，撩了帘子就出去了。
　　承嗣哪里来得及拦，便偏头对浥晨说：“你还敲边鼓！”
　　浥晨笑了：“我又没有说错，那我先走了。”
　　“去哪？”承嗣这次一把拉住胳膊，攥得死死的：“你答应我，一会儿还要陪我练弓马的，你忘了？”
　　浥晨笑：“你现在不是有人陪了吗？”
　　“你，你——”
　　“那么不想要我们就算了！”
　　两人一回头，承嗣的火已经起来了：“谁？”
　　“我！”一个身穿短打紫衣的丫头不顾身旁人拉着，直接往前迈了一步。
　　承嗣放开浥晨：“哼，看不出你一个侍婢胆子还挺大的，你知道我们是谁吗？如此放肆？”
　　“我当然知道，不过没想到你一个世子收个侍婢还扭扭捏捏的，你还是个鲜卑男人吗？”
　　承嗣从未遇到如此的顶撞，突然间竟愣住了，浥晨也惊愕不已，正在这时，紫衣丫头身旁的丫头跪下颔首道：“请世子恕罪，我这位姐姐性格颇似须眉，性格直爽，口无遮拦，但对世子绝无不恭之心，还望世子恕罪。”
　　“你起来，”紫衣一把拉起为自己求情的丫头，“我看他也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咱们跟了他也没什么指望，不要正好，咱们走吧！”
　　“你给我站住，你说谁没本事？”
　　“我说你！”
　　“我没本事？笑话！”
　　“那你赶和我比吗？”
　　“比什么？”
　　“弓马骑射，刀枪剑戟，随你挑！”
　　“好！我今天就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知道礼数的野丫头，你跟我到武场来！”说罢，拉起那丫头就大步往外踏。
　　“去就去，你拉我干什么？我自己有腿！”
　　浥晨张口呆看着两人冲出去了才缓过神，外面哪里还有两人的影子？只好退坐回来，在这样闷热的天气，经历了刚才那一场荒诞的闹剧，更觉口干，一伸手，到嘴的茶杯里竟是空的，只好放下茶杯，这时清凉的茶水却缓缓注入茶杯，浥晨一看，原来是刚才拉那紫衣丫头的人。
　　打量来，见她应略微比紫衣丫头小些，约就十一二岁的年纪，身穿一身白色碎花丝裙，眉目清秀，樱口粉腮，生得颇为清秀。与那火暴脾气的丫头相比，虽少了一些泼辣妩媚，却多了些温婉可人，好似一个是火一个是水，虽截然不同，但就容貌身资来看却都可算得殊色了。不过，不知道王爷拣择的时候是否知道那位姑娘的火暴脾气？还是，给那位姑娘的美丽容貌给骗了？
　　想来，浥晨不觉低头好笑。
　　“宇文将军——”
　　“嗯？”浥晨抬起头，原来是那个小丫头低声唤他。
　　“您能不能为我姐姐求求情，她真的是无心的……”
　　“你放心吧，世子不是气量狭小的人，他不会真计较的，一会儿就不生气了。一会儿他们回来了，我自然会帮你们说情。”
　　“谢谢将军！”
　　看着小丫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浥晨开口：“还有什么吗？”
　　“将军，我知道这样说可能很失礼，但请您去阻拦世子和紫陌姐姐比武——姐姐的武艺很好的，我怕，万一，万一世子输了……”
　　“你们还真以为他没本事吗？你太高估那个姑娘了，我们谁都不必管，在这里等着就好。”
　　“……是。”

　　约莫快到了晚膳的时间，门口才进了人来，浥晨一看那个紫衣丫头一副蔫头蔫脑却又不服气的样子，就知道结果了，笑着站起身：“怎么这么晚？”
　　“哼，还不服气！”承嗣坐下来，拿起茶杯就喝。
　　那紫衣丫头狠瞪了承嗣一眼，却也不说话了。
　　浥晨见了又想笑：“我回去了，没想到这个姑娘有本事能和你比到这么晚，现在回去已经迟了。”
　　“急什么，晚了就在这里住好了。”
　　浥晨本想说“今夜已经不方便了”，忽又转口：“出来时已经答应了母亲回去用晚膳，只怕家里还在等，所以说已经迟了。”
　　“哦，这样，那你快回去吧。”
　　浥晨刚要走却又被承嗣拉住：“等一下，你把她一起带回去。”
　　浥晨和哪个小丫头一起吃惊起来，倒是火暴脾气的丫头早就知道似的拉起小丫头的手，眼泪汪汪，一副舍不得的样子：“我以后会常去看你，照顾好自己。”
　　浥晨拉过承嗣低声说：“她是你的侍婢……”
　　“现在已经是你的了！”承嗣大声地回答，“我已经给父王说了，父王同意了，还差人去告诉姑母了，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吧。”
　　浥晨又呆了，看着承嗣高兴的面庞，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了，你们快走吧，不要让姑母等急了。”说着将两人推出门。

　　浥晨颇为尴尬，小丫头跟在身后倒是很恭敬的乖乖样子。
　　“那，我们走吧，马车在后院门。”
　　“是。”
　　“你是汉人？”
　　“不是啊，奴婢是鲜卑人。”
　　“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奴婢叫清霜，刚才那个穿紫衣服的姐姐叫紫陌，都是王爷赐名的。”
　　“哦，那，听锦帔嫫嫫说，你还有武功？”
　　“是，奴婢学了四年的弓马骑射，以后一定会更加努力练习的，决不会给将军添麻烦，平时的打扫洗梳也都跟老嫫嫫们学过，将军可任意差遣。”
　　“哦，我其实也没什么可差遣你的……你会不会觉得委屈？原本应该是世子的……”
　　“奴婢不敢。”小丫头竟突然跪下，把浥晨吓了一跳：“你快起来。”
　　“奴婢知道宇文一氏是门阀世家，功勋卓著，历代英杰，今得蒙将军不弃收纳门下，奴婢只怕自己武艺不精，出身卑微有辱宇文门风，怎么还敢嫌弃委屈？奴婢自幼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仰仗圣上和王爷的恩德才能活到今日。奴婢今已经被世子送给了将军，将军就已经是奴婢的主子，奴婢要是有一点轻慢怠主的心思，宁愿五马分尸！请将军不再复疑，奴婢一定会忠心耿耿服侍将军的！”
　　“啊，好，好，你快起来吧。”浥晨看着小丫头擦泪珠，心里只道：原来这丫头的烈火脾气也不比那个紫陌小，自己只是说了半句，就引得她如军队宣誓般对自己表忠心，也不知道这么小的丫头是如何训练成这个样子的，看来这两个会武功的侍婢决不是普通的丫鬟，应该是由军部仔细训练出来的。
　　“你以后就不要叫我将军了。”
　　“那奴婢怎么称呼您呢？”
　　“在家里，大家都叫我‘公子’，你以后既不是我的步卒也不是我的仆人，你进了我们家就是一家人了，所以就和大家一样也叫我公子吧。”
　　“是，公子。”
　　浥晨笑了，因为他终于从那双微笑的眼睛里看到了些须温暖和童稚的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