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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住持死了 ...

  •   临近年关,破道院监事左弛在官署里上蹿下跳,俨然成了一头八面迎风抖的骡子。

      梁昭在相府歇了会儿,姗姗来迟。

      刚在大堂站定,就被左弛眼疾手快掰着肩膀拽去一旁。

      他罕见地露出几分烂脾气,面无表情地对一脸惊愕的头儿说,
      “你碍着他们的路了。”

      到了年关,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得让路。

      梁昭定睛一瞧,适才有些纷乱的人流瞬间井然有序。
      “窦贺源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左弛手里拿着一卷羊皮,两人围在桌前,将那羊皮展开。

      梁昭手指在羊皮上游走了一圈,定在玄都城的官署处。

      左弛探头瞧着,不明就里地问道,
      “我们这里?”

      梁昭在官署处划了个大圈,给左弛指了条道。

      “抽派人手核实窦贺源的状纸,该押的押。剩下的人,就去吏部。三队手里的活分派给剩下的人干,沈中丞那边我带三队去查。”

      左弛苦着脸,搓了搓手说,
      “指挥使,我们人手不够啊。年关要呈交各官员大小事务,三队只能抽出小半数的人。”

      梁昭思忖着,“你出面跟老段借些人,就说是我吩咐的。”

      左弛松了口气,立在桌边,“也好,段指挥向来好说话。”

      正说着,金澧卫来报,禹州一带的金澧卫联系不上了。

      左弛看起来有些木讷,脑筋却转得飞快,顷刻间就想好了法子。

      几道吩咐下去,一群人惊风扯火地走了,梁昭站在原地,俨然一副被架空的样子。

      他咂了咂舌,心道监事大人威风不减,就慢腾腾地出了破道院。

      一个身着官服的金澧卫踉跄着跑来,胸膛起伏。

      气息倒是很稳,说出的话让梁昭觉得五道天雷齐刷刷劈下来,成了块乌黑的焦炭。

      “指挥使,大事不好了!小将军独自去了左相府,半日都没出来!没有搜查令,属下不敢贸然进府,如今的境况还不知晓。”

      梁昭扶额,心道虞君骁又要捣什么乱。

      他招呼那个金澧卫跟上,大步赶去相府。

      左相窝在藤椅上,身下垫着几层软垫,手掌上躺着一柄古旧的烟斗。

      他的手瘦得指节凸起,浑身上下都很干瘪,看着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下人躬身上前点了火,他叼起烟斗缓慢吞吐起来。

      缭绕的烟雾围着周身绕了个圈儿,尤载崇半眯着眼睛,才认出人来。

      嘴里叼着烟斗,他说话含混不清,话像是堵在嗓子里。
      “小将军怎么有心思来找我?”

      虞君骁搁了茶,端着架子,慢条斯理地看向烟雾中的尤载崇。
      “听说左相在感业寺藏了个妾室?”

      尤载崇咬着嘴边的烟斗,狠狠吸了一口。

      那张垮塌的脸在烟雾中明明灭灭,浑浊的目光射向喝闲茶的虞君骁。

      左相老了,经了七年前夺权一事,加上这些年右相渐渐把控了朝堂,脾气收敛了很多。

      哪怕是老虎,关进笼子里,过不了几年就威风尽失了。

      虞君骁轻佻地笑了笑,眼尾带上一撇显而易见的好奇。

      尤载崇咳了咳,把烟斗放到嘴的另一边,嘴边扬起一抹慈祥的笑意,
      “她不听话,但也做不了出格的事。”

      “这妾室与住持关系甚密,尤相还未知晓吧。住持同温行褚是至交,平日都是知无不言。这住持近来可不安分,我倒是听了些风言碎语。”

      “那就是同本相有干葛了?小将军但说无妨。”

      虞君骁冲他亮出牙齿,尽是少年的恣意。

      “温行褚前些年收了个义子,和尤相尚有些牵连。不过义子嘛,总归没有儿子亲,两人平日也不来往,若我没听住持说这几句,还不知晓呢。”

      尤载崇摘了烟斗,白雾迷离,隐约能瞧见他干瘪的嘴唇。

      只见那两瓣唇一张一合,吐出一句,“哦?本相倒是不知,这温行褚收的义子还能搅动风云了。”

      虞君骁将茶盏中的茶叶含进嘴里,一下一下地嚼着,额角的青筋随着跳动不止。

      他品着茶中淡淡的苦涩,慢悠悠地吊着尤载崇的胃口。

      “这义子叫温无,尤相还记得吗?感业寺住持说起他,还被他的孝心感动落下泪来了。”

      “温无?”尤载崇咬上烟斗,面上平和。

      虞君骁失了耐性,不欲兜圈子,说道,
      “这温无……”

      梁昭强闯进来,身后跟着一群神色慌张的仆役。

      随行的金澧卫拦着人,两人穿过长廊大步迈进了大堂。

      “尤相,多日未见,这精气神可真足啊。我忙了这数日,憔悴得都跟不上您了。”

      尤载崇半躺在藤椅上哼笑了两声,
      “指挥使打趣起人来还挺有一套,今日强闯我相府,所为何事?”

      梁昭扫过手边的虞君骁,眉头一挑,
      “小将军也在,那我便直言了。听闻尤二公子前些日子擢升刑部侍中,瞧我这记性,案子一多给忙忘了。今日特意来拜贺,尤相生了个好儿子。”

      尤载崇叼着烟斗笑眯了眼,乍一瞧还真有慈眉善目的影子。

      他吐了口溜直的白烟,笑说,
      “指挥使能抽身过来,不止为了此事吧。”

      “实不相瞒,金澧卫如今到了年关事务多,我想着刑部人手充裕,想来借些人手,才不至于乱了手脚。”

      梁昭悄悄喘了口适才来不及喘匀的气,接着说道,
      “不过今日突然瞧见小将军,我才想起守正院人手更足。小将军,借我些人手?”

      虞君骁淡笑,看向梁昭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
      “自然。指挥使的忙可不能不帮。”

      梁昭眉目松动,大喘了口气,拍着虞君骁的肩,

      “那可太好了!小将军,咱们快去守正院,我急着用人!”

      说完他一愣,装模做样起来,
      “尤相还有事同小将军说么?”

      尤载崇直起身子,
      “既然指挥使有急事,二位就先走吧。本相身子骨不适,就不送了。”

      梁昭心下冷笑道,老东西。

      虞君骁站起来,还想说什么。被梁昭搂着肩,死劲掐了一下。

      两人并行走出相府,梁昭咬牙骂了他一句,
      “你发什么疯?”

      虞君骁笑起来,如沐春风。
      “我还以为指挥使不来呢。”

      梁昭翻了个白眼,虞君骁敢来找左相,他还怕坏了案子。

      虞君骁耸着肩,边走边说道,
      “我查到了左相与温行褚有些牵连,来问问。”

      “来问问?”梁昭气笑了,
      “你在燕州打仗怎么打赢的?那老东西能告诉你?”

      “打仗无非是汗水混着血咽下去,这仗就赢了。”
      虞君骁简言说出自己的切身体悟。

      梁昭罕见地没吭声,两人走过府门外的小巷。

      正垂头沉思着,他余光瞥见一个身穿翠衣的小丫鬟。

      小丫头在头顶扎了一个圆髻,刻意耷拉着嘴角,酷肖她主子。

      梁昭一眼瞧出,扬声叫住她。

      小丫鬟四处张望着,在侧门前站定。

      梁昭甩开步子拐过去,把她身后比人大的背篓提起来。

      小丫鬟懵懵懂懂地抬头,看清是谁,嘴抿成一条直线。

      她穿着打扮酷肖主子,清冷气质还没学来,这么一抿嘴,显出几分稚气。

      梁昭见了她,忍不住手痒捏了捏人家的脸。
      “叫我什么?”

      小丫鬟顶着头上的高大黑影,无奈出声,
      “我去给夫人送花,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梁昭长叹一声,那股要逗人的心蠢蠢欲动,
      “叫我一声,就放你走。”

      “梁公子。”
      “叫声哥哥听。”

      “……”
      小丫鬟羞红了脸,推搡着要出去。

      梁昭见人要恼,忙蹲下来。

      他十分和蔼地嘱咐道,
      “记得同你家三小姐说一声,她的长剑锻造好了,去铁匠铺子里拿就好。”

      小丫鬟匆忙点头,血红着脸,背着大背篓跑得飞快。

      虞君骁不动声色地瞧着,在他身后杵成了冰人。

      一阵寒风从身后径直吹过,带飞了雪堆上方的几片雪块。

      梁昭被冷风一扫,后背凉飕飕的,打了个哆嗦。

      “小将军不走?天寒地冻,小心着凉。”

      虞君骁捏着袖子,冬衣里缝满了棉絮。

      他半是感叹半是调侃地说了句,
      “寒冬腊月瞧着指挥使逗人,心里暖着呢。”

      “……”

      梁昭略过他,径直起身走了。

      梁昭把这段插曲甩在脑后,突然记起兄长让他这几日回府用膳。

      他抬头,眯着眼瞧天上闪烁的白光,约莫已经快到午时了。

      脚下拐了个弯,他回了相府。

      热腾腾的饭菜恰好搬上桌,梁昀坐在桌前,已经端着碗吃起来了。

      梁昭跳脱地跑了几步,岔开腿坐在圆蹾上。

      梁昀眼前的碗盘微微一震,昭示着人回来了。

      梁昭自己拿了碗筷,饿到不行,先在嘴里塞了口米饭。

      梁昀吃好,搁了筷子盯着梁昭。

      瞧了一会儿,梁昭渐渐不自在起来,咀嚼慢了些。

      两人这几日还没怎么说话,自打争吵过后都是不咸不淡地说上两句再没后话。

      这几年一直如此,梁昭早就习惯了。

      梁昀盯着弟弟额头上方的发旋走神,从眼前的饭菜走到了十余年前的残羹冷炙,又走到了那场铺天盖地的延绵大火。

      火势眼瞧着要漫过那个漂亮的发旋,又猛地被带离,发旋的主人抬起头来,大火就熄了。

      梁昀举起茶盏润了润口,说道,
      “今日去给沈大人送几盆炭火去。”

      梁昭想也不想就回绝了,
      “不行,今日我没空。”

      梁昀默了默,等了一会儿,见梁昭毫无反应,说道,
      “那我让……”

      梁昭反应过来,猛地打断他,
      “沈中丞?我去。”

      梁昀一哽,才说,
      “你随意吧。”

      梁昭有事求他,特意掐着调子。
      “哥,这沈大人怎么还要你救济?朝廷不是发给他俸禄吗?”

      “今年夏末,百姓农忙。他将钱全分给了家乡的父老乡亲,到了凛冬,就没银子买炭了。”

      梁昭心下叹服,低头扒着饭。

      沈清辞是当今太傅方行的亲传弟子,虽没见过面,梁昭猜他应该与方太傅一个脾气。

      刚来玄都时他做了陛下的伴读,方行半点都不通融,是个古怪的老头子。

      据说方行很宝贝这个弟子,待沈清辞比他那两个亲儿子还好。
      如此,那沈清辞虽有善心助民,脾气也可见一斑了。

      梁昀在七年前的巨变里落了病根,丝丝缕缕的冷气钻进腿骨,他将暖炉覆在膝盖上还是不顶事。
      匆匆用完膳,他就起身回了书房。

      梁昭没看出异常,兀自用完膳,严管事迈步进来。

      他捋着自己的小胡子,悄摸走到梁昭跟前,
      “二公子,大人这几日就盯着你那箱玉呢。”

      梁昭听着严管事做贼似的虚言,不由想出兄长鬼鬼祟祟扒着箱子的奇景,噗嗤笑出声来。

      严管事一急,跺了跺脚。

      梁昭劝他,
      “严叔,我哥想要那些玉自然就问我要了,你不必来找我。”

      严管事恨铁不成钢,像幼时那样戳了戳梁昭的额头。

      “公子你啊!大人肖想那些玉多少年了,若是他能开口,你房里还能有那些东西吗?”

      梁昭突然来了拗劲儿,心说那是先帝送他的,该怎么处置他自己说了算。
      转念一想,先帝送他玉石,还是看兄长的面子才给的。

      “我知道了,改日我寻个由头让我哥自己开口。”

      严管事对这混账行径无可奈何,这些年兄弟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他从中缓和总是碰不到实处。

      梁昭没在相府里多待,叫人拖着炭车,出府去沈清辞的宅子。

      宅子深窝在巷子里,有些寒酸的宅门外守着官兵。

      梁昭拿着腰牌走进去,身后的官兵慢慢查着炭火。

      进门就是院子,空旷无物,残败的廊柱上散乱地列着杂诗,密匝匝地排满了。
      乍一瞧,还觉得廊柱是黑的。

      梁昭仰头看了会儿诗,对着想象中沈中丞的脸加了把胡子。

      炭车验查完被推进来,屋内的人听到响动,披着外袍走出来。

      梁昭见状忙收了视线迎上去,竟是个清风朗月的人物。

      沈清辞披着发,还未开口就惊天动地地咳了一顿。

      梁昭听那动静就觉得胸口疼,踏上石阶扶着颤抖的人。

      “我兄长怕沈大人受冻,特意要我带炭来。沈中丞要保重身体,咳疾虽不要命,可是最难捱的。”

      “咳……多谢梁相记挂着我,日后发了俸禄我一定报答。”

      梁昭松了口气,心想总归没有寻常书呆子那般不知变通,本以为还要在寒风里争执一会儿。

      沈清辞咳完,引着梁昭进屋。

      屋内萦着烟,火盆里对着黑灰的纸屑。一个半大的书童蹲踞在火盆前取暖,正瑟缩着将纸探进火舌。

      梁昭好容易吸够了呛人的烟气,稍稍缓过来。
      他几步走过去,夺过险些被火吞下的纸。

      他打眼扫过去,心下一惊。

      “这是沈大人写好的诗句?”

      沈清辞笑着点头,将纸收回手里。

      然后他轻咳了两声,想着不必焚诗了,毫不客气地指挥人上了炭。

      “天太冷,不得已烧了一些。恰好指挥使送来好炭,解了我一家的燃眉之急。”

      梁昭两手来回握了握,冰僵的手指逐渐回暖。

      三人围在燃得极旺的炭盆旁边,一时无言。

      梁昭挪了挪身子,瞧了眼书童。

      沈清辞眼中映着火光,仍是笑。
      “指挥使直言就好。”

      梁昭摊开手凑近炭火,呼出一口寒气。

      “沈中丞在殿前所说的有什么凭据吗?”

      沈清辞摇着头,咳嗽更重了。

      他说着,还隐约带了几分愧疚。

      “我实在不知窦大人会错了意,竟把事情搞成这幅模样。”

      梁昭摩挲着下巴,没说什么。

      “实不相瞒,听闻温大人身死,我就想着去感业寺为他吊唁。好歹原本应该赴任的人是我,温大人也算是救了我一命。除去感业寺,我都是待在家中,并未出去。”

      说罢,沈清辞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为温行褚惋惜。

      梁昭:“感业寺?”

      沈清辞温和地笑了笑,回道,
      “我身子太弱,去不得那些拥挤之处。听闻感业寺住持与温大人交情甚佳,就去了感业寺吊唁。如今我被关在宅中,朝中大事小事都不知情。若能有温大人的消息,还请托人来知会我一声。温大人在天之灵也就能安息了。”

      梁昭听罢起身,心里有了几分较量。

      他点了点头,拱手告辞,
      “外面风寒,沈大人多添些炭,不必送了。”

      他起身走到门槛处,打开屋门。

      冷风席卷过门槛,屋内的味道变得冷峻。

      炭火味夹杂着纸灰钻进鼻腔,梁昭感受着冷风流到体内,稍一回神,记起屋内还有两个半残,赶忙将门关上。

      他揉着鼻头,就往西面的感业寺走。

      梁昭今日穿了金澧卫的蟒纹红袍,穿过玄都的大街时,瞧见角落里缩着几名百姓,正谨慎地瞧着他。

      他打了个喷嚏,快步走过人多的街巷。

      长风吹在他身后,发出呼啸的尖声。

      寺门大开,梁昭踏过门槛,发觉寺庙里寂静得可怕。

      他停住脚,四处逡巡一番。

      佛堂没有诵经念咒的,正觉得蹊跷,后院跑来一个疯癫的女子撞着他的肩跑了过去。

      梁昭揉着肩骨,侧头望去。

      女人发髻散乱,跌跌撞撞跑过去,被人拦住了。

      虞君骁从拐角处追过来,
      “虞……”

      梁昭眼睁睁地看着他按住女人,找了根绳子绑在树上。

      女人瞳影晃动,鼻翼抽动,活像饿极的困兽。

      她开始发出尖厉的哭叫,脖颈上的青筋暴起。

      梁昭用手指堵住耳朵,难耐地皱眉。
      尖叫从耳朵涌入,血液在后脑欢腾地狂奔。

      眼前闪过片状血色,转瞬逝于苍古的巨树。
      尖叫声戛然而止,梁昭再睁开眼睛时,一片清明。

      虞君骁朝那女人嘴里塞了块陈年旧布。

      入眼就是他讶然看着自己的模样,梁昭不知所措,只好抬袖掩住半张脸。

      “你来找主持?”
      “正是。”

      顾不得寒暄,两人走进后院,见禅房房门大开,门槛上残留着血滴溅的痕迹。

      住持盘坐在塌上,一把匕首插入左胸,血染红了僧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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