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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蜃海寒 ...

  •   终于,谢泓衣衣袖滑落,把那片皮肤遮住了。
      单烽松了口气,可一对上那双眼睛,心中又一阵狂跳。只觉谢泓衣颤一颤睫毛,那头火牢就在招手了,洞房花烛的火光都扑到脸上来了。
      “你别招我。”单烽道。
      谢泓衣道:“这么早回来,你很闲?”
      单烽道:“我和天衣坊说好了,你的衣物,都由我接手。你很喜欢明光丝?”
      谢泓衣微微摇头:“穿惯了。”
      “那就接着穿。我给你做新衣服去。”单烽若有所思道,“还有,对采珠人,你有什么打算?这些人可越来越不消停了。”
      谢泓衣道:“越界,死。留几个做鱼饵。”
      单烽道:“我明白了,今天后半夜,我去探探他们的动作。对了,安全起见,以后我都把枕头放你寝殿里,守夜。”
      “用不着。猴三郎还没抓住?”谢泓衣道。
      单烽受了质疑,立时来了精神:“我一准把他捉出来!”
      话音未落,他颈上传来淡淡的寒意,被指影一把抓住了。他一愣,受威胁一般,喉口缩紧,连喉结都跟烧红的铁核似的,暴跳起来。
      单烽二话不说,反手按住那道指影,揉了一揉。
      “你就非招我不可?”
      “为什么不敢抬头?”谢泓衣掐着他喉咙道,“从进门以来,你就目光躲闪,心里有鬼?还有,你额头上的红印……”
      单烽脱口道:“别碰!”
      谢泓衣一哂,影子却窜起来,朝他额头轻轻一按。
      单烽刷地闭上双目,火海都搅出几十丈的浪头了,深处的铁链翻动,巨蟒似的,恨不得把水榭勒碎了。要不是他闭眼够快,火星子都能从两眼里喷出来。
      “谢霓,”单烽咬牙道,一把抓住对方手腕,“你是真不怕烫啊?”
      谢泓衣没挣开,面色阴郁下去:“你可以试试。”
      单烽道:“我不是在欺负你,我是在考验自己。好在,我勉强控制住了……现在。”
      谢泓衣却盯着他额心,嫌恶地微微后仰。
      “什么味道?”
      单烽闻了闻:“有味道?”
      “那么重的硝石味,”谢泓衣道,“你闻不到?”
      单烽心道,那是火海在冒泡。他到底没敢跟谢泓衣吐露实情,要不然,非得被逐出城不可。
      “要是有只老虎,饿久了,总想着吃人,却来求你收留,说,行行好吧,只要你下个咒,我绝不妨主,”单烽道,“你会下什么咒?”
      谢泓衣眉峰微抬:“吃人?我拔了它的牙。”
      单烽松了一口气,道:“就这么定了。霓霓,我发狂的时候,你摸摸我的牙,亲一口也成。”
      他拿准了主意,一会儿就把火牢的禁制补上。
      谢泓衣习惯了他不着四六的做派,也不理睬,自顾自回寝殿练功去了,单烽亦步亦趋地跟着,将一只枕头摆在门外。
      “守夜,”单烽道,“我不进去。”
      谢泓衣瞥了一眼晌午的天色。
      “你要练功,我必好好护法。”单烽道,“等你睡下,后半夜我就出去干活。”
      哐当。
      殿门无情地合上了,还上了门闩。
      整一个下午,单烽都自得其乐,雪地他都睡过,何况寝殿外的玉砖?人仰在枕上,耳朵吸在墙上。
      谢泓衣翻书,银钏脆亮的磕碰声,衣袖滑落,拔了簪,黑发散着。影子在拨白石玩儿。他都听到了。
      “影子,影子。”
      见谢泓衣还没开始练功,单烽便招呼影子,拿几根口蜜腹剑草,编成狗尾巴,从门缝里逗它,勾了几下,殿门便被扑得轻轻一声响,影子露出半个头,接着是手,纸片儿似的飘出来了。
      “这么乖,给你编蚂蚱。”单烽侧卧,手指在口蜜腹剑草里飞快穿梭,道,“别走啊,看一会儿不要钱。”
      影子摇头。
      “不要?那要什么?”
      影子两掌捧着脸。
      “这是,喇叭花?蝴蝶?”
      影子等了一会儿,他还在漫无边际地踩,便扑地跺了一下脚,要钻回门缝里,单烽却抢在那一瞬间,将一多草编莲花弹在它面前。
      “那就编最拿手的了。不好伺候啊,小殿下的影子。”
      影子慢慢低头,盯着那朵莲花,不动了。
      看不出它喜不喜欢。
      单烽伸手,摸了摸它的头顶,它也没立刻逃走。
      虚幻而寒冷的气息里,他听到一门之隔,谢泓衣黑发被掠动的声音。
      不知现在谢泓衣案前供着什么灯?
      这念头一掠而过,恍惚间,应有琉璃灯千盏,火莲风动,垂下柔和而鲜红的光缨。太子银蓝色的冕服一角,倚着长案,银钏懒在肘上。
      十七岁的谢霓,伏案睡在灯火丛中。
      头顶的灯笼猛然黯了一下。
      单烽立刻醒了神,心道,如今萦绕谢泓衣身边的,只有悲泉里飞来的小虫了。
      入夜后。影子乏了,蹲在门槛上。
      单烽把枕头拖近了,挨着影子。一卧一坐,灯火昏昏,心里颇有些怅然的静谧。
      “霓霓,你们长留人,夜里也会同床共枕吧?抱一抱不过分吧?”
      单烽道,向影子展开手臂。
      背后,猴子符纸也展开了双臂,黑洞眼珠转动,甜蜜地睡去了。
      影游城东郊。
      天将破晓。
      雪害以来,日出变得极其艰难,影游城这样的阴寒之地,长夜更是点滴消融。
      东郊一带,房屋众多,门窗却都被冰封着,破败森然如鬼府。
      一些来路不正的修士,瘦鹫似的,在其间徘徊,垂涎着城中的繁华。
      ——哗啦哗啦!叮铃哐啷。
      一片漆黑中,忽而响起了推倒骨牌的声音,吆五喝六的,听起来颇为热闹。
      可里头的人避忌着谢泓衣的耳目,连灯笼也不点一盏,望进去鬼影森森。
      少年白术耸着脊梁骨,心一横,推门而入。
      门里一片森寒的碧光,拳头大的夜明珠嵌在墙上,阵法笼罩下,这屋子便深得走不到底了。
      到处都是小摊,摆满了五花八门的珍宝,却寒烟吞吐,都是刚从冰下凿出来的。
      能摆出这样新鲜货色的,唯有采珠人手里的蜃海珠市!
      来来往往的修士裹得如熊一般,蒙着脸面,缠着厚厚的护手,要不然,在这样的寒气里泡得久了,整个人都会被冻在地上。
      摊主既有遮遮掩掩秘而不宣的,也有大声吆喝的。白术才一进门,已被各路消息冲了个头昏眼花。
      “蜃海贝母,拿来作瓦,大风雪来了都顶用!嘿,别笑话,这阵子又有大风雪要来了,正冲着城里。”
      “雄麝金雀刚挖出来的香腺,骚香得嘞,谁家轧了姘头的赶紧了。”
      也有几个凑在一处窃窃私语的。
      “白云河谷越来越不太平,少去走动,知道吗?二当家前些日子看到了吓死人的玩意儿。冰底下十多丈的地方,也亏得他老人家敢看。”
      “什么?你少买关子,我还指望着入采珠人的伙呢。”
      “都是死人,几十几百个,被一杆大旗捅穿了后背,那么齐整,跟塔底下的青砖似的,还有头骨堆成的小山,那地方的冰都是红的!”
      “这世道,哪里没有短命鬼?”
      “那是战旗!这底下打过仗,人都死光了!”
      “别是雪练干的吧?”
      “谁知道呢,指不定就是雪练的养尸地,要不然,白云河谷怎么会有这么多宝贝?要是雪练冲这城里来,也不知姓谢的护不护得住。”
      白术向来胆小,一听风声,背上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突然,有人在他肩上轻轻一撞,是个灰裘的矮小修士,压低声音道:“牝云蛇妖丹,好东西,这蛇都快被杀绝种了,雌雄同体,淫得很!就这么一颗,方圆千里都寻不着,一万灵铢——”
      白术挥开他:“不用,不用,别挡路!”
      他不是第一回来了,很快循着骨牌声,摸到了堂屋正中。
      一张数尺见方的升仙图铺在桌上,骰子筹码叶子牌丢了满地,七八个魁梧修士正呼喝着下注,白术心头刚一痒痒,便被他们眼珠里笼罩的可怕青光骇了一跳。
      错不了,脸色白中透青,穿得最单薄,正是惯于在冰下往来的采珠人!
      他踮着脚,又从人缝里看了会儿牌面,两根指头不知怎么就摸上桌了,当即挨了一拐肘。
      白术半边人都快被撞碎了,忍不住叫唤一声。几个采珠人的眼光便一个个偏转向他了,凶神恶煞,狼群似的。
      “鬼鬼祟祟的,哪来的耗子精?”
      “我就看看,看看。”白术赔笑道。
      “去,偷筹码是不是?老子削不死你!”
      白术大骇,正要逃窜,一个袒赤半身的壮汉道:“又是你,吃火绒的小子,上次的教训忘了,白废你的胳膊腿儿了?还敢来蜃海珠市?”
      记忆中,被打断胳膊的剧痛猛窜起来,白术脸上的笑都僵了。
      进城之初,他吃火绒成瘾,在幻觉发作的时候,闹了采珠人的场子,被活活打断了两条胳膊一条腿,差点在哀嚎中死去。
      要不是猴菩萨救了他,用乐极所带来的快乐,替代了他火绒成瘾的势头,他早冻成路边的冰坨子了。
      白术向上首壮汉道:“秋老大,我是来做正经生意的,还是火绒那档子事。”
      秋老大扔了一把骰子,在同伴的恭维中,不耐道:“没有,哪那么好找——两幺带一四!那玩意儿都被仙盟给禁了。你让我去万里鬼丹床头拔?这把该谁了?”
      白术道:“知道,知道,这才求到您秋老大头上来了。”
      他好话说尽,摇唇鼓舌,秋老大脸上掠过一丝得色,道:“你小子是赶上了,城郊冰下十丈的地方,像是有那么一丛,不好取。”
      白术连忙道:“您别瞧我这穷酸样,我供的那位菩萨不会薄待诸位的。倒霉败运的时候拜上一拜,比什么都灵验。”
      秋老大指着他哈哈大笑:“乖乖,这窝囊废还供起菩萨了。”
      白术从袖底下亮出一样物什,道:“这是定金。”
      秋老大只看了一眼,一把夺了过去:“好东西,你来真的?这东西你能弄来多少?”
      白术背后冒汗,掌心里的点石成金符悄然运转。
      那一块干狗屎被秋老大反复把玩,仿佛稀世奇珍似的,那贪婪的眼神让白术意识到,没露馅儿,事情成了!
      “菩萨允了。事成之后管够,”白术道,“剩下的便看您秋老大的了,唯有一点,火绒,有多少收多少,越早越好!”
      秋老大一脚蹬开了赌桌,就近点了两个采珠人:“秋五,秋三,来活了。”
      三人俱是彪形大汉,同时扒开上衣,露出肌肉虬结的上半身。
      成桶的黑油从头泼下,化作一身极其贴身的黑色水靠,皮肤上涂满腥臭的鲛膏和鼋酱,好好的大活人,一转眼就变作了黑鳍的巨鱼。
      地面泛起幽蓝的光芒。
      这院子没有铺砖,直接盖在了冰上。白术低头一看,坚冰深不见底,脚底立时发软,仿佛要一脚踏空坠下去。
      采珠人口中念念有词,冰面竟泛起奇异的涟漪。
      白术不是头一次看采珠人下冰,依旧是心里狂跳,不敢再朝下看。
      就在他眼神乱飘之际,堂屋的大门又开了,探进一颗簪着花的脑袋。
      这人他也见过。
      簪花人。
      一心投奔采珠人的家伙。和天衣坊往来最密,两头讨好。秋老大看不上这样的孬种,但也没少借他的手卖货。
      簪花人头上的花都蔫巴了,不停咽着唾沫,扭捏着不肯进门。
      白术看出他不自在的源头了——那是一只搭在他肩上的手,骨节强硬,血管微凸,抓人的样子也像提刀。
      那人比簪花人足足高了大半个头,虽未露面,但身形的阴影已沉甸甸地笼罩而下,簪花人还要回头,却被他一脚踹进了门里。
      那人紧跟着一低头,进了门,穿得跟寻常客商毫无差别,面上拿雪狼皮结结实实挡住了,仅能看见微鬈的粗硬发尾,还有一双黑中隐金的眼睛,眉骨和鼻梁轮廓却愣是把面罩撑出了山势峻拔的意味。
      白术一看这幅眼熟的打扮,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商队里那阴魂不散的单散修!
      分道扬镳这么久了,单烽留给他的阴影还没散干净,一见就想哆嗦。
      他不是混成巡卫长了么,乔装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不对啊,单烽都摸到蜃海珠市来了,难道……难道谢城主真要下手一锅端了?
      识海中忽而传来猴三郎的声音:“拿到火绒就走,别让他发现你在做的任何事情。”
      白术的冷汗哗地下来了,慌忙退到阴影中。
      单烽没看他。
      簪花人忍辱负重地带着单烽在蜃海珠市里转悠,这地方设了几个迷踪阵,堂屋里是绕不到头的,就是成百上千人也挤得下。
      单烽没走几步,那矮小的灰袍修士便跟了上去,一手扯开外袍,露出一排扎捆得结结实实的小锦囊。
      “好东西,看看不?牝云蛇,蛇中美女蛇……”
      单烽脚步一顿,那灰袍修士没收住脚,一头撞在他身上,竟哎呦一声倒飞了出去。
      簪花人道:“快走,讹钱的!”
      单烽深以为然,两人疾步钻进了人群中。
      簪花人道:“这……蜃海珠市我都把你带进来了,要让他们知道,非扒我一层皮不可。剩下的,你自个儿转?”
      单烽用两根指头把他肩膀钳住了:“不急。”
      簪花人欲哭无泪:“道友,不,道爷,祖宗!上次的事情……我见了谢城主就哆嗦,再不敢了,你就放了我吧。”
      单烽道:“趁我还没捏死你,将功补过,天衣坊会记得的。”
      簪花人也是倒了血霉。大晚上睡着觉,被姓单的瘟神找上门来,张嘴就要找采珠人,那凶神恶煞简直让他疑心是噩梦还没醒。
      “既然是为霜绸娘子效劳,”他干巴巴道,“我也不瞒你,我那些明光丝来路不正……那日之后,我还是搭上了采珠人,不过是当家人秋老大的路子。就在那儿。”
      单烽眼神忽而锐利起来:“他们在做什么?”
      “这会儿下冰?有生意来了。”簪花人喃喃道。
      秋老大一行三人的身影,在鲛膏的层层涂抹下,已幽黑得如同三道鬼影。
      说时迟,那时快,近旁一个采珠人解下一柄长鱼叉,向秋老大当胸便刺,出手之狠辣,正是冲着一击毙命去的。
      血泉喷涌的刹那,秋老大的身影陡然翻转,如黑雾般沁入了冰下。
      唰唰唰三叉刺毕,三个采珠人的身影几乎是被凭空抹去了,唯有冰层深处,泛着一缕极淡的青黑。
      单烽和影傀儡交手过多次,很快想到什么,神色冷淡下去。
      形影互换术?
      簪花人道:“这法子常人可想不出来,难怪入伙要试胆。采珠人,采珠人,拼死弄波,冰底擒珠!还得是秋老大他们几个刀口舔血惯了,先摸出了门道,要是在快死的时候,锁住神识,拼命下潜,便能在冰河里进出,几十丈的冰川也不在话下。”
      单烽心道,果然如此。
      簪花人咽了口唾沫,神往道:“你是不知道,那冰下有多少宝贝啊。”
      单烽道:“他够慷慨了。有些人却偏要寻死?”
      簪花人涨红了脸道:“我就说说罢了,我可不怎么下冰,你冲他们去。”
      单烽心里盈着一股怒意。
      簪花人看他不善神色,连忙道:“他们现在只在城外河谷里晃荡,只要不进城,谢城主都不怎么搭理。就连你要找的明光丝,也是这么从蜃眼里挖出来的,你可别同他们翻脸!”
      单烽道:“可惜,作践了。”
      簪花人没敢问他作践了什么。
      采珠人下一趟冰纯靠运气,捱的时间越长,入冰越深,以秋老大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脾气,这一趟少说要个把时辰。他看出单烽犯了脾气,直要把这难缠的体修支开。
      “这几个摊主可不常出来,都是城里见不到的玩意儿。哎,卖牝云蛇丹的,你怎么又过来了?”
      单烽纹丝不动。
      “我倒要看看,他能从冰下掏出什么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蜃海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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