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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残虹凌日何辞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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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窗。很远,一道模糊却颀长的影子。没有和那些人一样进来,只是看。
目光仿佛穿透了满地的血泥,落在他身上。
“天女?无心之美人,却比活人清净……你也要喝酒么?”
那个人自斟自饮,说着无聊的话。
说这地方宫舍辉煌,却是烂池泥沼。说众人乌烟瘴气,殊为可厌。说与其在宫内饮酒,不如在殿外观画。
熟悉到令人极端烦躁的声音,却偏偏牵扯着他的心神。
单烽!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偏要在此时此地出现?
那一刻,心中的酸楚和无边恶意相交织,早已不知是什么滋味。
如果当初没有一念心慈放过单烽,或许眼前的一切根本不会发生,即便是死,也死在长留宫茫茫的大雪中,而不是像这样,受尽侮辱折磨。
谢霓白骨森森的胸口都在起伏,恨不能从灰烬中爬起来,把他也溺死在血海里。
——杀了他们……杀了眼前一切挡路的人……连你也一起!
诅咒中带着强烈的不甘。哪怕他明知这是迁怒,是自己亲手选的路,可身为长留太子的谢霓已在禁术下腐烂殆尽,剧痛催生出的唯有恶鬼。哪里分青红皂白,哪里有是非对错,只想让旁人尝尽此刻加身的一切痛苦,掰开他们的喉咙灌下去,以尖叫涕泪来舔舐自己的伤。
单烽不再说话。他很快离开了。
宫室便无边无际地黑下去。唯有血肉融化的滋滋声,如无数从腐骨中钻出的蛆虫那样啃食着他。
也正是在这片黑暗中,谢霓才发现自己的恨也不够纯粹。
他还会感到恐惧。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或许是剧痛让他麻木,变成死水一潭,即便拼命抓着地面,也很快像泥一样瓦解,哪里还有一丁点儿凝聚的力量?
第一百次试着爬起,第一百零一次颓然溃散。
没有手足,没有躯干,没有影子……只有极度寒冷的黑暗,他如今到底是人是鬼?
难道就这么失败了?
修习炼影这样的禁术,根本就是行走在深渊之上,随时都会粉身碎骨,可不该是现在,在这一线天光都照不进来的地方。故国明月已如梦——不甘心,我不甘心……我还想……回家!
血泊中的五指,微弱地弹动了一下。
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
像是猩红浑浊的影子,又像是尚未融化的蜡骨。
仅仅是扣在地面上,就渗出无数黑红的血。
让我……化身血泥,再从……尸海中而来!
单烽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在弦声之中。
不是琴弦,而是弓。
铮然一响,虎咆龙吟夜渊中。
单烽本来也不会弹琴,那只是是张弓时杀气震荡出的余音。按箭不发,任由它发出满弦时的吱嘎声,不知在等待什么,或者只是一种震慑猎物的残酷手段。
“九箭之内,离开此地。”
长箭离弦,呼啸而出!
烽火坠地,沧海横流。
极其粗暴、蛮横的一箭,几乎连弓弦都被生生扯断。单烽只将身后长刀斜贯于地,低头调弓。那同样是一道极其熟悉的背影,烙印在火海深处,宽肩而蜂腰,烧不化的铁石。
或许后来谢霓冥冥中的执念便来源于此。
百步之外。
一箭之地。
无增无减,无亲与疏。
这是他二人对彼此最安全的距离。
这一箭过后,到处都是宫宇倒坍的巨响,女子惊惶的哭泣声先出,向四处奔逃去。接着才是更多仓皇的黑影,雷霆一至,蛇虫毕出。
单烽道:“跑得真快,都散尽了?站住,留给你们的时间,是第九箭。”
旁若无人的调弓搭弦。
单烽又道:“天女,你也会流泪么?”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窗,短暂地停留在他身上。
谢霓从前便不会哭,更何况化为血泉的双目,已流不出半点儿眼泪。
“原来是融化的丹砂啊。”但他说,“到烽火熄灭前,我陪着你。”
第二箭。
不改蛮暴本色,挡路者凌空迸作血雨,高台金殿解为飞沙,滚滚狼烟难逐虎狼,俱向东流。
单烽在这时候哼了几句歌。
粗犷难听,像是百战之后从硝石中升起的战歌。
但它们撕扯着谢霓几度涣散的神智,像一只滚烫的手,将他死死抟握成人形,让他不再如烟般飞散去。他终于听出那是怨春凋,曾经街头巷尾飞絮般的小曲,在长留灭国的那一天,纵声长笑着盘旋。
……
听到了,不能忘。
谢霓将手按在窗框上,依旧是淋漓的血影,隐约可见融化的白骨。
那些被射落的烽火还没灭尽,蒸腾的热烟,让他浑身上下无处不在沸腾。痛、恨、生、杀,把百毒千苦尝遍。
奇异的力量,仿佛有毁天灭地之能,面前囚困他的石墙薄得像纸——可这力量又仿佛摇摇欲坠,下一秒就会四散开去,他的神智也随之忽明忽灭,想尖叫嘶吼,又想放声而歌。
他已能破墙而出,却又不知在等待着什么。
等来了。
最后一箭,满弦,箭镞直直指向他的眉心。
单烽说:“我送你。”
摧枯拉朽之箭,就连弓弦都已崩断,几乎全凭指力掷出,最后一座烽火台轰然坠地,伴随着天女朱砂赭石四散,她姝丽眉睫,曼妙身形,指上香花,一切色识,皆化作漫天纷飞的白骨残片——
单烽转身去时,血影破壁而出。
熔影煅骨。
烽火为炉无日月。
一宵血雨……解残虹!
浑浑噩噩,唯有一腔杀意。
挡路者死,照面者死,经年毒火,一宵血洗宫城。它们的身体像蜡烛一样柔软,它们的血液比蜡泪更粘稠,就这么穿行而过,直到力量和神智在肆无忌惮的宣泄里排空,他开始觉得脚下所踏的血泥太冷。
那道身影就在他前方,手提长刀,跋山涉水。
百步之内。
越来越近。
带着所有的疲倦纵身一跃,就这么沉睡在他的影子里。
单烽蓦然回头,仿佛想要伸手接住他,和昔年长留宫中那样。右手五指却并握如刀,直直穿透了他的丹田,也同样是熟悉的滋味——
被真火摧毁全身经脉的痛苦,再次席卷而来!
同样的梦境,周而复始,同样的人,时而拥抱他,时而摧毁他。
谢泓衣的眼睑越来越急促地跳动。挣不开的噩梦,让他在枕上困厄地辗转,鬓发皆被汗水浸湿,被一双手堪称温柔地抹去,然后——残忍地按回安梦枕上。
黑雾在床帏中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