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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雪春相会 ...

  •   09.

      1977年初春,我们最终出发了。

      北极村,长白山,婺源。
      洱海,梵净山,巴松措。

      天星流淌,我们并排躺着。野风与山中里的风不同,温和舒长。草枯过一轮,即将复生,路遥归随手拔下一根,拈在手里嘟着嘴使劲一吹。长命灯放在手边,火把挥舞,一晃点燃半幕天。

      我们唱啊笑啊。他一碗黑汤咽下,仿佛时间倒退几年,自由在奔跑,极光从遥远的北方故乡奔我们来。这是真正的青春。
      今夜我们躺在这里,无病无痛,唯为欢歌一场。

      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我恍惚间看见星星缓缓下坠,他靠在我肩上打起哈欠,我轻声吟着儿时听过的歌,他眯眯眼睛,数起有些模糊的往事。
      忽然他翻身起来,一手搭在长明灯上,一手挽住我的脖子,就这样吻了上来。
      睡意消失大半,过往历历在目。他又把脸贴在我肩头上,呼吸平复了,他睡眼朦胧地,睡着前还在问我:
      “你会永远记得我吗?”

      10.

      今天天气挺好,我坐在楼顶上,风从矮墙上方吹进来,轻轻扑在书上,书被吹得翻了几页,我在阳光里昏昏欲睡,不知道多久后,厚重的书突然掉落在地。我惊醒,弯腰下去捡。

      楼下忽然有了声音。我把书扔到一旁,蹬上鞋,跑下楼去。

      好几位搬运工呼呼哧哧的,把看着像家具的东西和几大包包袱一起扔在小院里,看着像是想坐,但没找着地方。我推开大门时,还有青年刚到院外。

      他拖着嗓子喊:“有人吗——”

      我请那几位大哥进屋休息后,再踱到院里去。

      他已经进了小院,老老实实盯着我,我说:“这里是人。”他笑了笑,然后指着小院一角说:“这好适合种点花花草草,你打算过吗?”

      挺有想法。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说他也是来接班的,他知道我,因为他父亲已经交代了很多遍了,然后开始吐槽他父亲对他的殷切希望——前十多年让他在城里读完了书,还请了位读过大学的先生来教他,整日在家里读书练字,人生第一次进山里就该住在这里了。

      许久,我问他,你是不是不开心。
      他说没有,原本怕遇着个丑俗人成日惹他气恼,见到我,心情就开朗了。
      我笑,我说我自出生起就住在这里,你嫌我也没法了。

      他撇嘴,又说,他原以为他以后会过上城里人枯燥无趣的生活,但是他觉得这休岭上还挺有意思。他喜欢花草。
      说到这里,他突然来了兴致,拉我到院里去看他刚来时指的那片空地。

      “这可是片好地方啊!”他一拍掌,“我原来院里种过很多花,那四季玫瑰最好看,你要是同意的话,我就把那些盆栽玫瑰移来这里种。”

      我端详一会儿,忽然又开始咳嗽,转身回去。
      “......不用,谢谢你。”

      他“哎哟”一声,跟了上来。
      “考虑一下?考虑一下考虑一下!真的超级好看!而且这里这么适合种啊,不要天天呆在家里不出门啊,哎乐樵苏你走慢点别摔了!”

      我没回头:“再说。“

      从这天开始我和这个活跃得超出我认知的青年住在一起。白日我出去巡山、给院外树林除虫,在崖边植树。回到家,他还躺在摇椅上捧着一本厚重的医书,昏昏欲睡。

      “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郎中大夫医生.......”他打了个大哈欠,把书扔到手边小桌上,“辛苦了,下午我出去昂。”

      我打开书架,拿起那本书:“你睡醒了再说下午吧。”

      他笑,笑完就跌撞溜回他卧室里睡觉去了。

      我随手翻开那书,一眼就看见满页密密麻麻的笔记。
      回头看了眼那间卧室,我捋平书角,把它小心翼翼塞进书架里。

      我们分工做着父辈交代的事,就像我父亲和他父亲那样渐渐成了挚友。和一个人相处久后就会记住他的很多小习惯,会逐渐习惯他的存在,后来某一天我才突觉,原来我差点以为和他一起生活很久很久了。

      大约两年后,我们在一起。
      那晚的经历于我却有些模糊。他终于在那本医书的每一页都写满了笔记,茶水杯被手肘拐到一旁,我走过去俯身看那些笔记,他就坐着,转过头来看向我。
      “表扬我。”他在我耳边笑眯眯地说。

      眩晕。热意。茶水浸湿书页边缘。
      言语破碎在瞳孔里。

      记忆模糊到夜深。后来我们干脆就一起躺在我卧室里。他又抱着我问那本书呢,我说还在小方桌上,他又笑,他说见面前就闻我身体不好,特意找来的书,学了两年才学完,以后有什么小病他就能好好照顾我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好装睡,他伸出手指轻轻碰我的侧脸,声音低低的。
      “我早该认识你......我父亲第一次给我带你的照片时我就很想见见你了。”
      那张照片他保留了很久,大约是我写日记时我父亲悄悄拍下的,照片里我坐在桌前埋头写着字,手侧放着几本诗集,他说那里面有几本他特别喜欢的。

      昏昏沉沉过完那晚,后来的时间里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我们搬进了同一个卧室,他还是拽着我一起去院里房侧种了大片四季玫瑰,下山看病时他非要陪着我一起,然后站在医馆外悄声说这大夫不如他。
      这就是那段时间的生活,平静,安宁,无灾。

      这种日子持续的时间不长,却足够刻骨,至二十多岁,我每每想起仍觉历历在目。
      多么希望过去永存。

      但星空消失,白日逐渐取代夜幕,梦忽然离去了。
      我睁开眼,晃过神来去看他。

      我早该认识你,路遥归。

      11.

      长命灯悠悠燃起,他逐渐停止了咳嗽。湖边天凉,他深深喘了口气,最后望了一眼,虚弱地说:“乐樵苏,我们回去吧。”

      我没说话,沉默着喂他喝完药,等他睡下后,才拿出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人和眼前的人长相并无差,但眼前人脸色尽是苍白与疲累,很难想象我从前多么希望能和他只过平稳的生活。

      为什么我的病痛要他替我承受,为什么苦难偏会在最青春的时候降临,为什么相爱的人注定分开。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醒后一直说要回去,我急,我问怎么了,他又不说,只说该回去了。

      但回家途中我突然就懂了。

      怎么能叫该回去呢......

      我看着路过那满是墓碑的“路遥归,你好好看看我,什么叫该回去?”

      他把抱着的灯塞进我怀里,垂眼。
      “乐樵苏,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

      自春入夏不是时间奔流。
      而是终结在倒计时。

      12.

      我们出远门旅行一年,期间四处漂泊寻医,无果,回来时才发现休岭的玫瑰死了,

      路遥归每天已经会昏昏沉沉睡十多个小时了,醒时还容易发烧,外面的诊所和医院都说治不好,我们只好一直这么没有明天地拖着。

      后来甚至他的眼神也只有极偶尔清醒的时刻,如果他状态还好,我就坐在床边陪他聊会儿天,或者给他拿书看。
      我始终记得他某天下午对我说过的几句话。

      “死亡不是终点,四万五千个小时后,我们会以星球上某一部分的形式再见。
      是死亡造就了星辰。
      所以不要害怕,我会化作休岭的心脏,永远陪伴你,直到我们再度初遇。”

      我才知道他从未畏惧别离。
      但我怕。
      我离不开路遥归,更不能接受他替我死去。

      即使我知道再害怕也没有用。

      肉眼可见的,我们离最后的日子也不远了。那时我躺在那些诗集、厚书、纸张里,掉着眼泪不敢见他,指尖颤抖着再次点燃长命灯,直到灯油枯竭,再不能点燃。

      我爱你爱到痛苦无比。
      我不敢相信运气和缘分。我可以不怕死,可我真的害怕分开后我们就再也不见。

      但是如果可以,请允许我恭迎奇迹。

      13.

      1978年孟冬末。

      大雪吞噬世界和时间。

      我自幼便知我从未有过好运,一如我最后没有迎来奇迹。

      我跪在床榻前,崩溃地大哭,两年多的隐忍最终爆发,而手里,还紧紧攥着路遥归最后留下的东西。

      “留给我亲爱的樵苏:

      生如夏花,死如秋叶。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我此生注定了是过不上想过的日子,但我希望你可以去看一切你想见的景色和生活,乐樵苏。你要勇敢地走下去,直到我们在另一个世界相逢。而我依然坚信,这一次,那些未尽的福运会保佑我们。

      请把我埋葬在凋零已久的玫瑰花海中心,我的灵魂、你的□□会化为独特的、唯属你我与休岭的浪漫,我会成为你唯一的心脏,伴你走完这一程。

      如果实在悲哀,就去泸沽湖等一位与你缘深的女士吧。

      我们漂浮在尘世中,终会相遇。
      所以请你代替我,好好地活着,不要再受任何苦痛折磨,能喜乐一生,直到我们重逢或初遇。

      但此经年,别时梦见。
      而我一直在。

      路遥归.
      于1978年十一月二十五深夜.”

      纸张背后,潦草几笔画一个嚣张无比的灰黑小丑。

      “它会替你抵消一切伤害。”

      无人去过的时间角落里,他留予我唯一一件遗物,将支离破碎的过去藏进杏花纷纷的旧雨。

      灵魂宣告终结,赎罪者永不长眠。

      我明白。

      所以我会竭尽全力活下去,
      即使我深知自己早已死去,
      久久驻留于此,不再幸福。

      14.
      相识十周年日。

      氤氲雾气撞击我的眼睛,洗脸、收拾东西,背上从前和他一起去旅行时背的旧布包,我订了去泸沽湖的票。

      泸沽湖的水比天更清澈,坐在岸边,就会感受到凉凉的风。

      这次的见面是我完全没想到的。

      她老了很多,面上长满皱纹,身子也佝偻了,拄着一根拐杖,披着巨大的斗篷衣,蹒跚地走到我背后。
      太阳经过她,投下一片影子,我回头,愣了很久。

      我看着她的扮相,又想起路遥归最后留给我的话,忽然就明白了。

      我拖着步子走向近二十年不再见过面的母亲,她回头,对着我说:“我等了你很久。”

      我蹲在她身旁,久久沉默。

      好不容易恢复了声音,我轻轻颤抖着,像被哄骗而失落的小孩蹲在苍老的母亲身边,抬头问她:“是不是你?”

      风吹过湖面,泛起涟漪。她替我擦掉眼泪,苍老的手指微微蜷缩着,话音却还和记忆中那样带着点方言。
      她叹气,在风里轻声说:“小娃长大啦......”

      “76年底,我在外周游,遇到了他。他向我求了一卦,让我算算你的命。
      “他讲了好多好多,我一听就知道是你,也是那时我终于清楚知道你这么多年经历了什么,还有你们的关系。
      “他说他要不计一切代价,让你好好活着,于是我们便议定了这件事。从头到尾,哪怕我告诉他一切会发生的事,他也真的一点也不害怕,答应得很坚决。
      “抱歉。但是他决心要救你,我作为你的亲生母亲,也不能放任你消极堕落,痛苦逝去。”

      ......

      心里憋闷得喘不过气,眼眶在话音未落时就一股热酸意,她慢慢地也蹲在我面前,拉住我的手。
      母亲说:“孩子,我知道你痛苦。”

      于是我彻彻底底痛哭了一场,在悠阔的泸沽湖边,一如离别的那个夜晚。

      两天后,她说她来照顾我,和我一起回了休岭。

      我不言语,带着她去我和遥归的家。她又问我路遥归葬在哪,我便带她去了山头。

      几年了,我还是没办法很平静地站在这里。这里太容易让我想起他。那日有点风,谢烛站在这里,衣袂翩飞。深远的吟诵声伴随着凌厉的旋转风传开,手臂上的纹路泛起金光。谢烛说,路遥归此生未享尽的福会积攒到下辈子去享。

      闭着眼,烧纸时他平静而悲哀的脸、断崖边的歌、

      直到母亲轻轻捧着我的脸,向曾经的“海”里一指,我才把自己从记忆里抽离出来。
      “这里确实是这座山的命脉之处。”她道,“遥归下辈子会幸福的。”

      我仍说不出话来。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擦了我的眼泪,哄我看她指的另一处。

      视线里忽然出现一簇小绿芽,就在那原本被玫瑰覆满的贫瘠土地上。

      此刻又起了风,和那日不同,很温柔,像他在抚摸我。

      我才意识到。

      ——原来是春天迟迟来到了。

      15.

      我相信一切能够听见。
      甚至遇见离散,遇见另一个自己。
      而有些瞬间无法把握。
      任凭东走西顾,逝去的必然不返。
      请看我头置簪花,一路走来一路盛开。
      频频遗漏一些,又深陷风霜雨雪的感动。
      ——泰戈尔《生如夏花》

      1989年十月十四日夜,我母亲也走了。

      1989年,我在覆盖地球的那场冬雪里被困三十年。

      熙来攘往还是见不到我的期冀,
      休岭最终也没有等到新的夏季。

      我终独自停在生死尽头,
      静候着一场盛大的烟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雪春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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