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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关于白铂、微滴与那颗小小的玫瑰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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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微滴,我看着你。你什么都不做,我也高兴。真庆幸你现在注意力不在我这儿,不然你就看见我通红的耳后了。
我手脚都在出汗,我很艰难地适应着这种全新的、欢乐而耻辱的体验。世间极乐与极苦,无外乎如是!而你用你那琥珀般盛着芳香蜜酒的双眸直视我的灵魂,如此和平地问着:“这位殿下,您不恨我?”
我闭了一下眼睛。余灰啊,你装腔作势二十年,现在也该冷静下来了。
“您有一种天性的直觉。”我对视回去,冷静地叙述,“‘传颂者’的长官面对那颗将要被实体吞没的行星没有立即下达湮灭指令,其后果是灾难性的:实体凭借其上的超距链接甚至跃迁到了第八区,造成巨大破坏。我甚至赞赏您下达指令的先见和勇气。在您之前,实体从未吞没过任何一颗行星!”
我顿了一下:“哪怕那是我的种群地,一颗其实很小的玫瑰石。”
其实我一开始知道是“微滴”下令摧毁红砂的种群行星(那天红砂的蛾子们还在回球过节)是有点难过的,但我现在完全不生气了,真的。只是心里有点空荡荡的。
微滴摇摇头,把繁荣取下来,把晶体袋磕在杯口,把晶体洒进去:“从结局来看,其实我那个指令并不重要。”
结局。辉煌级不愧是科理会的头脸和门面,整个实体危机中,无可置疑的,头功。然而恶果也很显著,偌大一个十九区变成了现在的极低密度星区,多少光年看不见一颗星星。空了,完全空了。科理会现在完全不敢在“歼星舰”上装载湮灭光束。
实体来得莫名其妙,消失得也莫名其妙。实体消失以后,十九军区被反对者指控“行星灭绝主义”“反虫族罪”,全员受审。那真是一个多事之秋,阵前受命的元帅在星际联席召开前溘然长逝(后来才确认元帅的真正死因就是自然老死。真的,仅此而已),十九军区总长自此悍然反叛,以两百六十八的高龄携十九区母巢叛逃科理会。普通叛乱好处理,但母巢,是虫族正统性的象征啊。
“实际上。”我说,“部分六百委员一直讨论重启联席会议,研判当年对十九军区的裁定是否合理。这不是这几天才有的事。”
微滴很安静地听着,然后把吸管移出口腔:“不可能的。公投过不了。”
我看着微滴微张的唇部和洁白的齿列,恨恨地想,余灰你真该死。明明在讨论行星灭绝星际公审,这么严肃的话题,你究竟在想什么?你都可以咬吸管了,为什么不亲亲我呢?
突然有一点小水珠沾到我眼里,刚才我就觉得空气有点润,现在果然下雨了。也不能说下“雨” ,因为白铂的“雨”普遍尺寸不大,得说下“微滴”才是。
“微滴”。微滴的名字确实来源于那些引力较大的外星上很小很小的云滴,往往在到达地表之前就已蒸发。白铂的引力还没有大到这种程度,仍有幸运儿能偶然落下来。
外星大气降下来的很小的小水滴,词典会这么描述“微滴”。但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还没有看过词典。在那份二十年前的报道里,我的第一感觉,其实,是好美的一个名词。行星裂解以后,逸散亿万烟尘,我想象每一粒尘埃都如切面完美的微小水钻,在星光中折射璀璨的华彩。我觉得这个叫“微滴”。这种联想很牵强,没什么逻辑,然而我确是这么想的。大约谁的一生中都会对某些名词产生不合时宜难以说明的误解,对我,这个词是“微滴”。
微滴看着面前细小的水雾,这些外星微滴,一时没有动作。很久才说:“行星处理学认为大气降雨是大气循环状况的正相关指标。新大气开始降雨,繁荣的陈化也会提上日程。”
“应该是白铂最后一杯未经陈化的繁荣。”微滴闭上眼又睁开,“殿下,我邀请您去看一看白铂最后的海洋。明日,新陵星的居民就会回来,届时这片水域将被彻底抽干,挪作它用。”
从壳缘的临时平台下来,就是一片只有沙子的沙滩,面对着一片白色“海洋”。不能说“海洋”,而是较大的湖塘才对。
地表平整前,海边有一片起伏的白崖,由死去的生物遗骸堆积而成。本来很漂亮,非常深邃壮美,一场没有起始也没有终局的远古歌剧。
微滴取出吸管,往水面滴下几滴褐色的繁荣。霎时水体迅速褪色,变为彻底的透明,映出空无一物的水底。
对它们来说,我们都是入侵者。微滴把吸管插回繁荣。
我突然福至心灵。也许微滴并不,至少不单纯是为了繁荣选择白铂。这更像一场哀悼,一次记念,一封永远无法转达的行星情书。
这时开始吹风,哪怕外星球也要遵守基本热力环流。
我闻到了微滴头发上的香气。和信息素无关,却仍然使我的灵魂轻轻摇晃,在如此安宁的静夜里——并非完全无关。我们这个宇宙是一个建立在物化性质之上的自律宇宙,信息素不过是一些化学物质,洗发水的残痕也不过是一群四处飘逸的气味分子。传世的爱情只是大脑刻意分泌的激素,诱使古人类完成种群延续的繁重任务。这个任务有时也不需要爱情。你看,我们所存在的这个理性宇宙底层逻辑就是这样。
纯粹理性,如是而已。然而我还是感到难过。这也不是我的错处。
“流金经过比对,很快就会发现陵星没有我的身份编码,庭院也没有我的公开信息。”我说,“最后只有询问黄金大公。红砂遗种仍然存世的消息将迅速点燃整个南天钺。”
“也不会待太久的。”微滴瞥一眼水面,“上个文明的定向跃迁仪生效时间是十小时。”
“阁下。”我说,“其实我很好奇,您自庭院将我带走,就不怕虫母施予红砂的那个所谓‘得与失’的诅咒吗?”
水面之上,空间骤然扭曲——
那个泛着红光的漆黑巨物,触底时激起涛天的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