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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棋 ...

  •   一
      圣朝天国,有名亓华者,少年英才,风流倜傥,才高八斗,名满京华。中秋月圆,与南疆公子薄相对酌芙蓉花前,谈笑轻语,觥筹交错,无一招一式,不费一兵一卒,却左右江山,正改青史,消战事于无形,灭灾祸于未然,为后人所颂。

      圣朝先帝曾说,得亓华者兴邦,得薄相者平天下。可这两者都没能为他所用,原因很简单,他听闻二人的才学没多久就寿终正寝了。继位的是位孩童皇帝,一抱离太后的怀就哭不休,任朝臣侍从们费尽口舌也是无用。宰相最是忧心忡忡,叹了一声扶不起的阿斗,谁料这话次日便传遍京都,弄的人人居安思危,寝食难安。

      为何?

      南疆兵强马壮,虎视眈眈,窥伺中原天国绝不止一朝一夕,这是人尽皆知之事。过去还可仰仗个睿智皇帝忠臣辅佐,百姓心里也有底气。可如今该指望谁去?那奶娃娃连宰相都说不济,宫门都出不得,哪里还能指望着君临天下,号令三军?是以,一夜之间,京都愁云密布,连巷子口卖馄饨的小老儿都不肯做夜行人的买卖,看太阳一落便仓皇回家,生怕晚一时就枉送了性命。

      偏这时候,南疆来客,不是别人,正是先帝至死叮嘱朝臣提防的公子薄相。访天国地理民风是名,探圣朝形势所向为实。消息过城门,宰相急而突病,托人问朝野,竟无敢相待者。宰相捶胸,泣于病榻,叹天国无人,轮回之日不久矣。

      孰不知,天无绝人之路,此时此刻正意气风发赶往京都的薄相公子,却被人意外阻拦在京城近郊,朗朗月下,芙蓉花前。

      二
      来人一袭长衫,素白无华,却气宇轩昂,正义凛然,挡在路中,叫人目难斜视。薄相跳下马,双手一抱:“敢问兄台是?”

      那人谦礼,声似碎玉捣金:“在下亓华。”

      薄相怔住,随即莞尔:“想不到圣朝竟派亓华公子来迎我,实在折煞薄相。”

      亓华右臂一展,举手投足,优雅如龙:“请。”

      薄相坐至花厅,芙蓉花红簇拥,清风月白相伴,好像瑶池从天上搬来。亓华敬酒,薄相却不接:“亓华公子待客之道,似乎欠缺什么。”

      亓华笑:“敬酒吃过,才上罚酒,莫非薄相等急了?”

      薄相手一抖,终是接过敬酒,慢慢喝下:“花前月下,怎不见亓华的红颜知己们陪伴?莫非是为迎薄相耽误了公子的好事情,那薄相可就罪孽深重了。”

      亓华摆首:“自古风流少年郎,人们常说也就常信,相信之后便成习惯,即便人不风流,也要愣加上自己惯常思绪,强扭些什么来,才能放心。就好比,我今日先敬薄公子是因为,三分尽地主之谊,七分还记挂着父辈们说过南疆强势的话,有所忌惮。”

      薄相有些恼,这话不能顺,顺对手之意就会灭自己威风;这话又不能驳,以南疆势壮,扩兵百万这等要命的军事秘密去驳无聊话题,任谁也不会愿意。薄相于是抿了口酒,含在嘴里,假装细细品味:“雄黄酒,好。”

      亓华也举杯:“把酒言欢,不醉不归。可好?”

      薄相酒量不大,又要务在身,戒备之心时刻不敢放松,便随便找了借口敷衍:“有酒无菜,像刀剑无鞘,锋芒毕露,却是伤人脾胃。亓公子要烂醉,咱们定个别日可好?我听闻雄黄酒要在重阳会菊花时最有滋味。”

      亓华颔首,目光瞬间如鹰般锐利:“那,对弈可好?”

      三

      举棋落下,毫不犹豫。
      却令薄相大吃一惊——那明明是步死棋!

      抬起头来,却对上亓华胸有成竹面不改色,淡然一笑间,睥睨天下。

      薄相困惑,暗暗又垂睑去细看,左右盘算几遍,怎么都算的是步死棋。能自己将自己困死在这方寸之地的死棋。只要自己落子,无论攻守,对方必输。因为他走了一步死棋,举手无悔,回头无岸。

      正犹豫着该不该按自己所想而为,忽听亓华问道:“前几年就听闻薄相传奇,三岁读书,七岁成诗,十岁提剑游江湖,不知是真是假?”

      薄相不敢小觑对方,将思绪从棋局上生硬拉回:“亓华公子也在江湖游历多年,也有不少江湖传闻,神乎其神,那些是真,那些又是假?”

      亓华笑:“真能生假,假存于真,若没有其事,想必传闻也无从夸大。薄相,也不必过于自谦,自古英雄出少年,不在于南疆还是天国。”

      薄相本来端起酒,听闻此话又缓缓放下:“亓华公子十四岁诗会技压群雄,名满四海,在下也有所耳闻。”

      “呵,”亓华笑,“十四岁已经老了,我说的天国少年英雄可不是我。”

      薄相讶异,亓华都要甘拜下风的,想必是天纵奇才,可再三询问,亓华都是但笑不语。

      薄相微愠,正想要专心致志去看那步死棋背后玄机,亓华的小童又踏花前来,手里拎一只细颈酒器,和一锭沉甸甸的金元宝:“公子,到处都打不到酒。”

      亓华蹙眉:“怎么做事的?不知今日贵客临门吗?怎么连酒都不提前备好?”

      小童苦脸,委委屈屈:“从昨日起小的就将京城附近的酒肆都转遍了,可人家都改行做别的生意了,你叫我一时去哪里酿一坛百年好酒来?”

      薄相听了,很是奇怪:“怎么天子脚下竟无酒喝么?莫非是圣朝先帝驾崩,丧期还未过?”

      小童使劲摇脑袋道:“都是那新小皇帝惹得祸。”

      “慎言!”亓华刚要阻止小童,却被薄相拉住:“你倒是说说看。”

      小童东瞧西瞧,怯怯目光落在自家公子身上,支吾着不敢再多说。薄相冲他招招手,和颜悦色:“你慢慢说来,我保证没第四个人知道,你家公子也不会罚你。”

      “当真?”小童雀跃的扭过头去,满眼企盼。

      亓华却道:“小小顽童懂得什么?薄公子还是让他回去牵马,走的再远些,尽快找到待客酒才是正事。”

      薄相这人心细如发,一旦感觉事有蹊跷,便会刨根究底,非要追到真相大白为止。何况他背负探底的使命,有机会了解天国民生更是不会放过。当下不理亓华,掏出一颗耀眼明珠强塞给小童:“说出来,此物便是你的。”

      小童犹豫了片刻,最终点头,不过说时还是刻意转身避开了亓华杀人的目光:“小皇帝初登大宝,便下了禁酒令。说什么酿酒费粮,酗酒误事,小到伤身,大到丧命。故而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达官贵人,自此之后统统以茶代酒,以诗代令。抗命者轻则罚家,重则流放,听说有些村里贪杯成瘾的汉子们,当时不服,结果都被抓去做了苦役。”

      “哦?”薄相听后若有所思,“这么说亓华公子款待我饮酒,是特例。”

      亓华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怕你见笑,我揽这差事,就是因为馋了。你是南疆特使,招待你自然不必遵循天国规矩。”

      薄相不睬他,一门心思抓着小童续问:“小皇帝还颁了什么旨意?”

      “禁赌,禁盗,禁世袭,禁欺瞒,公子你不知道,这五禁一出,京城里面都没热闹瞧了。”

      “那人们还不恼?”薄相心想,这眼下就有一个。

      “怎么不恼?可皇帝发了狠,身体力行,从皇亲国戚开始下手,罚的一个赛一个的重。大臣们谁去劝都没有用,这不,前几天刚把宰相大人也气病了。”小童絮絮叨叨,薄相听的讶然,怎么宰相是因为皇帝少年老成,推行利国利民大策才病的吗?怎的与自己在南疆得到的密报完全不同?

      “下去,”趁薄相神游,亓华将小童打发走,讪笑着举杯,“来,且为我京城中最后一杯喝。”

      “京城中最后一杯?”

      “是,没什么可留的了,那小皇帝.......宰相不上朝数日都不曾天下大乱,我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处。今日款待完你,明日去领笔赏金,我便可以告老还乡了。”

      薄相蹙眉,上前扶住脚底划圈,差点栽倒的亓华:“你醉了。”

      亓华摸过杯子又一口喝完,酒气萦身,白衣翩然,笑意盈盈,别有一丝慵懒晕在眉梢眼角:“继续,下棋。”

      四

      棋依旧是那步死棋。

      亓华已经快醉了。

      薄相端详很久,眉头锁的更深。半醉的亓华在一旁眯眼讥他:“堂堂南疆公子,怎的连下步棋也迟疑?又不是断阴阳,决生死,指挥千军万马?”

      薄相手心一层湿意,亓华看似无心的一句醉言,却在他心里拍起惊涛骇浪——断阴阳,决生死,指挥千军万马,他这一趟前来,一举一动,何尝不是这个目的?手下看似只一步棋,闲散人闲散术闲散无聊的产物,此刻却夹在两国两军,剑拔弩张之间,薄相清楚,错一步便是性灵涂炭,九死一生,不知要赔上多少冤枉。

      摸向棋子的手停滞在半空,缓缓又放回膝上。九鼎重诺压群臣,愿以一己之力探圣朝虚实以备战的南疆公子,而今犹豫了,亓华越是嬉笑说无事,其中必然越藏有故弄。这点薄相深信不疑,不放心的第七次看向周围,芙蓉花开,红的煞目,不见伏兵,却还不如刀枪箭雨叫人放心。

      亓华懒洋洋的倚靠在绣花垫子上,有些惋惜道:“薄相来的不巧了,石榴还有几天才能熟,我这园子里的石榴乃是最香甜的。”

      薄相闻言,放眼望去,但见芙蓉花海,月银如水。没有半棵石榴树。

      亓华伸手一指:“我这园子大了些,薄相须再望的远些,出了这芙蓉花阵便是石榴树林了。你若想看我现在带你去。”说着便要起身,可惜醉后脚软,一个趔趄又跌回椅子。不由自嘲:“唉,许久没喝酒了,都忘了酒性了,都怨那该死的禁酒令,真是闲人做无聊事。小孩就是小孩,做不起什么大事,便拿这些鸡毛蒜皮下刀,哈,害我在薄相面前出丑......薄公子莫要见笑才是。”

      “怎会,怎会?”薄相随口应着,心思却百转千回到另一重去——新皇帝年幼,却能关心民生小事,是为睿智;民生小事都能任一个小孩子管辖,圣朝皇权巩固地位不言而喻;至于大事,薄相偷瞟了一眼亓华微醺的面庞,战事若起对这个人来说,不知算不算大。

      偏亓华不察,还在喃喃自语:“小皇帝最爱我这园子的石榴,每次都要摘空我几百棵树,你猜这是为何?”

      “为何?”薄相顺着他的意思问。

      “因为他只吃中间那几粒。”

      “啊?”薄相讶异之情第一次毫无遮掩统统写在脸上,他是当真不解——偌大的石榴,至少几百粒红籽,皇帝却只吃中央的几颗?何故?

      “若要我说,你先喝酒,”借着酒劲,亓华倒劝起薄相酒来,“他只告诉过我一人哦。”

      薄相毫不迟疑,一饮而尽。

      “痛快,”亓华拊掌低语,“他无非怕的是别人给他下毒。”

      “毒?”薄相白了脸色,静默不语。

      “下毒也下不到中央那几颗去,所以他只吃中间的。其余统统扔掉。”亓华看着他,脸上浮上一层笑意,意味深长。

      薄相绝对听懂了。

      第一,皇帝谨慎,小小年纪这般细致,绝属难得。

      第二,中央几颗,不止是说石榴籽,还有深层意味,薄相知道亓华说的是朝野中手握大权集中在皇帝身边的几位重臣。那确实是南疆三番五次去收买也收买不到的硬汉,即便有几位已经垂垂老矣,却是老而弥坚,黑白分明,大义凛然,叫人不得不肃然起敬。

      第三,亓华也在其间。

      不知不觉,薄相的手心又湿了一层。

      五

      一步死棋,三杯薄酒,佐以天南海北的调侃,硬是将两个各为其主的人缠在酒桌上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薄相手下去而复返。薄相一听他禀报彻底变了脸色,原来芙蓉花海外确实是成片石榴林,方圆百里内,除了已经封门的京都,所有酒肆早就关门大吉,赌坊也黑灯瞎火,看不见半个人影——亓华与小童所言,全部是真。

      匆匆起身,向亓华作别,薄相再无多话,连夜赶回南疆去了。

      那步死棋他也再无暇去理会。

      反而是他走后,亓华的小童懵懂,开口问道:“他为何走?”

      亓华笑,半点不似醉过之人:“明君,忠臣,集权,民安,他有什么理由再打天国的主意?”

      “那步棋是?”

      “拖延之术。如果不是这步棋,他不会犹豫这么久。更不会有时间留给我做戏。”

      小童挠头:“那一步是什么妙招?”

      亓华颔首:“死棋。”

      “啊?!!!你怎么就料定他会为一步死棋迟疑一个时辰之久?”

      亓华目光灼灼,自信满满:“我赌的就是他的疑心!”

      牵马告辞,小童伶俐的跨上马去,亓华送他:“回去告诉你家宰相,亓华不辱使命,明日起京城的酒肆也该卖我家佳酿了。”

      小童窃笑:“公子占据京郊方圆百里的酒肆和赌坊还不够吗?”

      亓华乐:“哈,生意么,谁会嫌做的大。”

      马长啸,但见一片芙蓉花海,衬月皎洁,笑意莹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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