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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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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处流浪》
文/甜椰两两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首发
2024.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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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沈宛蝶,出生在北京城里根正苗红又鼎鼎大名的沈家。
旁人艳羡我的出身,说这样家庭的孩子大抵是有福气的。
除我而言是的。
沈家的话事人,沈泰宁,我的爷爷。
尽管到了鬓角斑白的年龄,依旧精神矍铄,掌控着庞大族谱中暗流涌动的滚滚波涛。
爷爷沿袭不知多少年下来的习俗,至少在我父亲出生时就有。
沈家各分支谱系,每一个小孩出生,都要请家里御用的看相师傅测算人生轨迹。
出生时我与他的接触短暂且没有记忆,经年后再见,他的轮廓才在我心中逐渐描摹。
传说中能“开天眼”的老头子,半身佝偻,双目灰白。
拄着根檀棕色的鸡翅木拐杖,手杆斑驳,和他这个人一样充斥着饱经风霜的痕迹。
就是这么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半截身子入土,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告诉爷爷,我出身坎坷,福荫凉薄,无缘祖上。
以至于我始终觉得,日后种种,皆为他离间言论埋下的因果。
沈烨伟,我的父亲,从小在爷爷一言堂的高压中长大。
作为父亲,他和蔼良善好说话,作为沈家的接班人,爷爷说他没气度少魄力缺担当。
不过没关系,他仍旧是我最爱的父亲,我并不在乎爷爷怎么想。
沈家家规一厚本,食不言寝不语是基础项,吃住行都有严格的时间排布表和传袭而下的规矩。
在沈家,就连走路时手臂摆动的幅度都有讲究。
而我,是被爷爷挑刺最多的那个。
我很羡慕其他叔叔伯伯,因为并非爷爷钦定的接班人,所以只需定期回老宅探望,久居于不是必选项。
对于父亲和我,则彻底逃不开在老爷子眼皮下经受千锤百炼拷打的宿命。
小孩子是能在细枝末节中感受是否被爱的,至少我在爷爷身上感受到的爱意寥寥。
老宅像是一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
每当夜深人静龟缩在我自己的小屋,才能松掉绷紧的呼吸,任眼泪无声咆哮。
第二天,我敛起肿胀的双眼,又是端庄肃雅的沈家小姐。
许是次数多了,父亲就察觉了。
夜半,他偷偷来到我的小屋,把我揽在宽阔的父爱胸膛,温柔地摸摸我的脑袋。
他说,别理你爷爷,他就是个老古董。
老古董想要男孩子罢了,不是你的错。
被关怀的小孩泪更凶,却又禁不住破涕。
父女二人深夜说体己话仿佛特务接头,一下子戳中了我的笑点。
而我们鬼鬼祟祟的原因无他,不过没遵循老宅定时就寝和不得串门的守则。
好像光说在沈家的坏处了,下面讲些好的。
得益于话事权够重又享誉尊重的家庭背景,我出生起就在最好的小学,一路享受顶级优质的教育资源。
牺牲了数不尽的年少玩耍时光,但好在练就了琴棋书画样样通的,富贵人家培养出的礼仪和技能。
沈家有传统风骨,是绝不支持孩子出国深造的。
战争年代洗礼的家训家风,所有的爱与坚守全部献给国家,连留学也不允许。
不过好在,我也并不想出国。
学校和老宅还是不一样的。
我所在的学校,同学们家庭殷实,非富即贵是常态,却并不遵守古板的规矩架子。
他们健谈有趣,给了我家庭生活之外数不清的欢乐和快意。
我很喜欢上学。
自由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是,沈家赋予的优越长相和气质,让我成为同龄男孩子们众星捧月的公主。
我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在家里我哪里都错,可在爱我的人眼里,我所作所为皆正义。
那时对我千般好的人有很多,陈明彦是追求者中比较突出的一个。
年少的爱意肤浅,长相英俊,眼里有我,整个初中时代一直尾随在我身后在我心中就是顶好。
老北京城里,一流家族军功傍身,二流家族掌管政事,三流家族经营企业。
陈明彦家是佼佼者,但经商背景终归归属末流。
可沈家在云层之上,是鄙视链的最顶端的万众仰望的不凡者。
仲夏夜,操场晚风浅。
我和陈明彦坐在水泥铺陈而成的阶梯上,并排的蓝色椅背托就两副身躯。
我的赏脸对他来讲是殊荣。
沈家不允许谈恋爱,况且我也没有非他不可。
要论起来,顶多能称得上是偶尔陶醉于他漂亮的容颜和嘘寒问暖的温柔乡。
他是追我的男孩子里面最好看的一个。
不知是不是其他男生对比自觉黯然失色后主动退出竞争,最锲而不舍的就他一个。
说无心动是假,但他还不足以让我违背爷爷日后将会定下的适合人家。
我蹬着圆头玛丽珍鞋,垫着白色腿袜的小腿肚没心没肺地荡在晚风里,随风飘摇似同一棵狗尾草。
不同的是狗尾草命途多舛,而我有他人命运的决定权。
我说,年少的爱很浅。
十五岁,早恋的年纪,哪懂什么叫地久天长。
陈明彦说他不会变,他的心仪是永远。
他问我,如果一直这样陪我到十八岁,我是否会相信他恒久不变的心意。
我说,随你。
想等就等,但我不会给任何承诺。
听起来是不是很像渣女。
但我有我的傲娇,来自于拥有选择权的底气。
事实证明,爷爷对我的不喜欢并非空穴来风。
命运总无情,我决定完追求者的命运后再回家,就被以鲶鱼的姿态置于砧板,等待命运宣判。
一触即发的惊心动魄局势。
我的到来似乎让他们如临大敌。
沈宅流动的空气里,有突如其来的冷漠,嫌恶敌视的对峙,还有风雨欲来的缄口。
绝顶大事才会像今天这般,爷爷亲自出面,其他人等全员到齐。
我求助的目光望向父亲,对上视线的前一秒,他逃避似的挪开了眼。
一股不详的预感在我心头愈演愈烈。
窗外,惊雷响彻夜空。
北京城失踪很多年的极端天气卷土重来,在干燥的地面上砸出源源不断的暴雨印迹。
细小的水滴汇聚,也能形成汹涌波涛,像是算计者的微薄力量,盘踞凝结紧密,足以遮蔽底蕴更加深厚家族的视野盲区。
天边惊雷翻滚,轰隆隆的炸裂声如同意图将夜空撕裂个狭长的破口。
父亲沉凝稳重的声线宛如和惊雷交织共鸣,共同谱写一曲哀怆的悲歌。
就连他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疏离。
而墙上的红木挂钟走了一周又一圈,才逐步梳理清楚他对我身世的宣判定论。
原来我并不是沈家小姐。
爷爷年轻时与人结怨,对方花了大价钱筹谋算计,趁其不备偷梁换柱地将仇人家的女儿塞给了沈家,让他们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养我至今。
而真正的沈家小姐在山沟里受尽磋磨地度过了十五年。
真相谜底揭开,沈家依然体面。
料想中将我囚禁后反向施加酷刑的折磨场面未曾成真,大家好像很平和地接收了这桩泼天狗血,再风平浪静地告知于我。
殊不知,我竟也和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没什么两样。
隐姓埋名地失踪了很多年,终于在这普通的一天,伙同这场从天而降的暴雨,一起砸出一丝命运无常的微澜。
老爷子没对我说重话,却忍不住摇着头咳嗽,不住直言父亲傻。
说他识人不清,辨事不明,当初就不该对我好。
父亲在爷爷面前窝囊了很多年,却会为了维护我而偶尔顶撞,哪怕代价是一顿所谓的酷刑。
他的偏爱是我立身的顶梁柱,可顶梁柱终有老化衰弊的那日。
那天,他什么都没反驳。
说明他在这点上确实认错,所以在爷爷教训如暴雨落时,才会一字不说。
他就如一个鹌鹑一样,一骂一个不吱声。
我懂了,我就是这偌大沈宅里,最严重的那个错误。
可离开沈家我哪里还有路。
当晚,我在爷爷——
哦,不,应该说是沈泰宁。
我在沈泰宁门口足足跪了一整夜,才于熹微的破晓时分再次见到老人家晨起的脸。
英姿勃勃的老人,眉宇朝夕间添了几条皱纹,奕然神采不见,抖擞的精神垮塌的猝不及防。
惯常见我彪炳刺目的眼神也灰了几个度。
我抓住沈家这根救命稻草,苦苦舔着脸哀求他不要抛下我。
家养狗被抛弃,流浪前还抱有渺茫希望,幻想主人念及旧情的恻隐温情。
我就是那个摇头摆尾祈求施舍的流浪狗,最后仰仗的只有别人的心慈手软。
沈泰宁犹豫良久,最后勉强同意了我的请求。
沈家同意养我到十八岁,但前提是我得改姓,再也不能冠以沈这个称号,所作所为皆与沈家恩断义绝。
没关系,沈家的所有本来就不属于我。
我的待遇一落千丈,转学到了他们那个圈子完全不够看的高中。
不过还好,算是整座城市里普通且大众的一所学校,没有太差,只是不太好。
而那时的我担心的只是,有没有学上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我改了姓,随我那素未谋面的父亲一样姓许,叫许宛蝶。
同时我还住了校,不知同住为何物的我躺在寝室的硬板床上,看着周遭散落一地的衣服和室友东倒西歪的瓶瓶罐罐大开眼界。
我就像寝室里的叛臣,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我不理解,怎么会有人走路时要挽着对方胳膊,身体还能随意弯折弧度。
侧耳,低语,嬉笑,打闹,这些均是我人生词典中查不到的东西。
我进退永远有度,寝室桌位保持纤尘不染的整洁,和其他区域间隔出了鲜明的楚河汉界。
说实话,我厌恶沈家的规矩在我身上留下的刻骨印记。
但十几年来形成的陋习并没预想中那么好改。
秩序和邋遢间隔开的不止环境,或许还有我和新同学们的关系。
他们说我装模作样、假惺惺、浑身傲骨。
很奇怪,傲骨这个词原先用的最多的就是形容沈家。
没想到某天也会以贬义的姿态原路奉还到我的身上。
我像个渴望光明,但挣不脱束缚牢笼的囚禁者。
尽管被监狱放逐,可多年禁闭残存下来的意识让我在日新月异的社会环境中不伦不类、饱受歧视。
我试图向同学们示好,却会在温声细语撞上不着边幅的大嗓门纵声后,神经失控地退出一小步的距离。
仅仅那么一步,含着拒绝、无措、没准备好。
印在大家眼中叫做清高。
慢慢的,我不再强迫自己刻意融入进不去的圈子。
我一个人过,在无人关注的校园一角独自刷手机。
各路新闻媒体上铺天盖地都是对沈家的报道。
高歌他们大度贤良、仁心仁义,即便不知情养育仇人之子多年,分开了也给予最好的关照。
是慈悲为怀的典型代表。
而后来我才隐约得知了一点详细情况。
我的亲生父母痛恨沈家的缘由已不可考,对他们来说我和沈家小姐的同步降临是天赐良机。
怎么会有父母忍心将亲生女儿塞给别人家里,自此于人海中永隔。
或许他们觉得,以沈家的条件,送过去是享福,哪里会有亏待。
而真正的沈家小姐没这么好的运气。
动辄打骂、施压、虐待,无尽的灰黑色调是她童年的底色。
我父母大概是遭了报应,以至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下双双离世。
与我素昧平生就天人永隔。
所以我如今算是世俗意义上的,孤儿。
我也知道,沈家只是用仍旧没抛弃我的,对他们来讲微不足道的一点金钱,来换取掩盖识人不明的面子假象。
顺便得到大众的歌功颂德。
许家的心腹司机在大火中逃过一劫,良心难安,说是上苍给他重新做人的预兆。
司机师傅连夜赶来北京城,坦白尘封多年的真相,是示好,也是祈求一个原谅。
我翻出了火灾现场的报道,内容写的很简略,只有起火概述和死伤情况。
我又在边边角角中搜寻我的家乡,天津市的相关报道。
上面有那家制造企业的创始人照片,这个男人是我血缘上的父亲许浩旷,我们依稀有着相同的眼睛。
而我看到照片后才恍然,我引以为傲的,从沈家脱颖而出的明媚长相,不是我在沈家拔萃出群。
而是我的血缘,带着愈发美丽的外貌基因。
我对许浩旷夫妇没实感,也并不难过。
毕竟在我看来,会拿亲生女儿来报复的父母,原本就算不上什么好人,我和他们也没什么所谓的缘分。
接人回沈宅的仪式浩浩荡荡。
名正言顺的沈家正统公主坐在车队最高贵的一辆,先锋部队已经在天津把一切为她置备妥当。
明明没几个星期,她竟然能学会我很多年才掌握的,所谓的沈家风骨。
举手投足间雍容华贵、秀逸端庄,透着富家小姐与生俱来的斐然气度。
我怎么走都容易跌跤的高奢小方跟踩在她脚上如履平地。
优雅的脚背先一步跃入视野,开车门的侍者降低存在感,规矩地立于侧边。
下了车,沈家众人亲昵的给她挨个拥抱。
我没告诉别人,我是偷偷来的,连位置都在路对面最不起眼的商场二楼,在繁华的露台冷眼旁观这血缘相认的温馨亲情戏码。
我偷偷观察那个女生,她好瘦啊,皮骨嶙峋。
富家小姐唯一美中不足的一点,体重上不够恰到好处的丰韵,挂着点似有若无的楚楚可怜。
我又想,我真该死啊。
平白无故霸占人家人生那么多年,连累无辜者受苦受难。
对了,忘记讲了。
这时我已被勒令搬空沈宅的所有物件,消除居住痕迹,永远不能再出现在沈家小姐面前。
沈家人并不想让沈欢悦见到我,顺而勾起她的伤心往事。
阖家欢乐,心悦事成。
这是沈泰宁亲自为归家长孙改的名字。
而此刻写下这些日记的我正端坐在教室里,日记本的封皮一笔一划刻下我的新名字。
许宛蝶。
或许宛如游荡之蝶。
无处可去,跌撞坎坷,流浪人间。